北渺是第一次跟著母親進皇宮,盡管隻是別宮,盡管正宮和別宮加在一起,母親來的次數其實也並不算多。 許多人不認識,另一些人認識但也算不上熟,北渺不太敢說話,特別是父親囑咐過“話多生事”。好在皇宮裡的美食可真是名不虛傳,北渺就著濁米酒吃了一小碟肉粒燴麥飯。 後來又上了一小碟三色酥皮小點心,不知道是什麼餡兒,但看上去很好吃。北渺在猶豫要用勺子、還是用筷子?或者直接上手? 看了一圈似乎沒人碰那盤點心,北渺猶猶豫豫的伸出手,耳邊飄進來一個又高又輕的聲音:“你是翼北渺麼?” 北渺轉頭看去,是個黑黑瘦瘦的姑娘,身量跟翼媺差不多,也可能比翼媺還要再高一些,垂雲髻上的簪子好幾枝——翡翠葡萄、琥珀橘子、珍珠雪梨、碧璽大桃,北渺一眼望過去像是微縮的水果盤子。穿的則是蔥綠色上好的貢緞裙子,罩一件海棠紅的鮫綃紗外褂,水藍色滾邊繡著淺黃色水仙花,帕子是朱紅色,質地卻是稀有的輕鮫綃緞,上麵繡了翠綠葉子托底的明黃色的大牡丹,整個人看上去花裡胡哨,而膚色卻是被襯得更顯黧黑。 “我是棠芊”沒有等北渺回應,花裡胡哨就自我介紹。完事攏了攏裙子跪坐在北渺邊上,用了一把小銀勺,撥了一塊北渺的目標點心到一個單獨的鏤空邊小瓷碟子裡,再把小碟舉到嘴邊把點心撥到嘴裡,嚼了嚼“嗯,黃色這個是桂花的,不是很喜歡,建議你試試粉色那塊,宮裡玫瑰豆沙餡兒的點心通常都還不錯。不過你要是喜歡桂花我可以把我的那碟送給你。” 北渺照她的樣子吃掉了粉色花朵形的點心,果然很好吃。 棠芊看著她吃完,很自信的問“怎麼樣?我說得沒錯吧?” 北渺有點好奇“你怎麼知道它是玫瑰豆沙呢?” 棠芊看著她,笑嘻嘻的說“因為我會透視唄”,看北渺吃驚地瞪著眼睛的樣子,又捂著嘴咯咯笑,笑罷了說“哎呀騙你的!我剛才吃了一塊嘛!”然後又重重地嘆了口氣“煩死了,一會兒肯定又是戲,聽也聽不清,看又看不懂,隻看到一群人塗花了臉在臺上甩著袖子咿咿呀呀。來宮裡最煩的事就是聽戲。” 北渺說“我倒覺得還好,每初戲都是個故事,當故事看唄。” 棠芊皺了皺鼻子“搞不懂你們這群文化人,唉!我呢,就是個鄉下丫頭,就適合在承河①那種小地方逮個螞蚱啦,捉個螃蟹啦,要不是我爹和我娘,我死也不會來青都這種地方,究竟哪裡好嘛,還有”棠芊看似有點無聊的撥弄銀質南瓜肚的小酒壺,“周圍的人我也不喜歡,以為我不知道嘛,他們都敢當麵嘲笑我的鄉下口音,背後指不定咋說我呢。” “那你來青都乾嘛呢?” 棠芊神秘的眨眨眼,“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不過我知道你來宮裡乾嘛。” 北渺問“我來乾嘛?” “你是來選太子妃噠,嘻嘻。” 北渺不想接這個話頭,就用小銀勺又撥了一塊綠色樹葉形的糕點,吃著像綠豆糕,還有一點點紅茶末的味道,也很不錯。 “你很奇怪哎~你一點都不好奇我是怎麼知道的麼?”棠芊一臉好奇,歪頭看著翼北渺。 “剛才有一道龍肝鳳髓湯是什麼?挺好吃的,但是實在看不出來是什麼。” “哎呀,我不賣關子了,他們讓我來做皇妃的。過場當然還要走一下,人其實早就定好了。” 北渺決定不繼續這個話題“所以湯裡到底是什麼呢?” “真是受不了你,是大雁拆骨外加雞爪子吊的湯,湯頭再加蟒蛇骨燉差不多半個時辰,完事用蟒蛇的肝、外加雞肝、豬肝下進去汆熟,汆出來的肝兒打成泥做成蓮蓬狀再放回湯碗裡。不過大家也說湯是用蟒蛇骨熬的②” “那為啥叫龍肝鳳髓湯呢?也沒有龍和鳳呀!再說九州現在還有龍嗎?” “哎呀!就是起個好聽點的名字哄羽帝開心罷了,整個皇宮的人其實都在忙這件事,哄羽帝開心,不過我姐姐除外?” “為啥?” 棠芊露出不懈的神色“切”了一聲,然後壓低了聲音,還用手擋在嘴前麵,貼近了翼北渺的耳朵根“我姐忙著處理朝政呀,實際上的那些政令,都是我姐姐也就是羽後處理完的,折子都是她模仿皇帝的字批的。” “那羽帝為啥不自己批?”翼北渺顯得有些疑惑。 “你這個問題問得好,”棠芊毫不避諱地翻了個白眼“我上哪知道?” 北渺想不透這個問題,最後還是決定說回吃食“我不相信這湯裡有蟒蛇呢。” “這個容易”,棠芊爬回自己的小桌拿了酒杯又回來,用北渺的小壺給自己的杯子倒滿酒,喝了一大口“一會我帶你去後麵大廚房,啊,不對,正規點叫禦膳房,我老也改不過來,哎!無所謂了,我帶你去看,應該還有活著的,在籠子裡關著。不過說真的,這個湯裡麵,再來點胡椒粉才更好!” “這麼說,你也喜歡庖廚?”北渺倒是顯得有點意外。 “喜歡呀!” “我也是,做給家人看他們心滿意足的樣子好開心。” “我才不,我做的隻自己吃。”棠芊似乎有點不滿,微微撅了撅紅嘟嘟的嘴唇。 “那怎麼可能?”北渺想不明白,隻做給自己,那是要怎麼做? “偷呀!我就老是把家裡的肉偷出去,要麼一條排骨要麼半隻雞,就找個沒人的田埂子邊上,用竹簽子穿了之後架堆火烤,一起偷一小塊鹽就夠了,烤熟了路邊的野蔥薅一把就著吃,別提多香了。” “是你自己家裡的肉嗎?為啥要偷?”北渺依然困惑。 “你傻呀,在家吃完,鍋邊上要有油,那要發現是我偷的我爹能打死我。其實我爹才傻,他拿粗棒子打我,就疼一會;我娘用細柳條打得才叫疼,火燒火燎的,疼好幾天。” “不是……我還是不明白你乾嘛偷啊,自己家的東西?” “我爹娘吧,就是習慣,啥東西他們都攢著,那個肉他們也不會弄,有時候想起來吃的時候都壞了,那不如我趁好的時候吃。” 北渺徹底無話可說。偷自己家吃食的事,今天還是頭一回聽說。 棠芊卻滿不在乎,晃著腦袋轉手裡的杯子玩,一雙純金的葫蘆耳墜在脖子上端蕩秋千似的亂晃,晃了一會,棠芊用胳膊肘碰碰北渺“哎,你哪一年的?” 北渺想了想,這個問題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坑,就回答“玄泰二十五年”。 棠芊滿臉驚喜“咱倆一樣大哎!不過月份你肯定沒我大,我生日是正月的,到現在我還沒碰見比我大的,叫姐姐!” 北渺問“你正月哪天的?” “正月十四。” “我是正月初二。” “嘿!那這可太巧了,我到現在頭一次碰見同時正月生日的呢!咱倆得碰一個。”北渺陪著她斟了一杯濁米酒喝了。 棠芊似乎來了興頭“哎~你還吃嘛?要不咱倆去走走,我帶你去大廚房看蟒蛇呀?” “在哪啊?這我沒來過,我怕走丟了我母親要罵我。” “你別擔心她們,你看你娘,那個深綠衣裳的是吧?這會忙著跟皇後娘娘套近乎呢。我娘是那個,”棠芊沖著右前方揚揚下巴,“墨藍色衣裳那個,跟她套近乎的那些人是誰我都不認得,反正她們忙,顧不上管咱倆,”說著又拍了拍胸脯“你放心,有我在,丟不了。不過咱倆得快點,不能讓丫頭們發現咱倆跑了,跟一堆人那可真是去不了了。” 說完拉起北渺就開溜。兩個人出了流霞閣的旁門,先朝著王宮大門的方向走了一會,左轉穿過一小段連廊,繞著墻根走到臨淵閣,再貼著臨淵閣的墻角,順著花墻裡麵的窄窄的小石板路走,轉到臨淵閣東墻麵,往前走不遠就是一個廊橋。 “走過去就是龍茵閣,你知道龍淵閣吧?” 北渺點點頭,“知道一點。歷史上傳說九州有九座龍淵閣,但寧州並沒有龍淵閣,傳說寧州的龍淵閣其實隻是咱們羽人的一座王宮。” 棠芊說“歷史有沒有,我不知道,但是現在有了。我姐姐修的。” “你姐姐是?” “皇後啊,羽幼徽。” “哦,對!剛才你好像說過”北渺猶豫著問“呃……那我是不是還得再給你行個禮才對?” 棠芊笑得喘不上來氣的樣子,她甩甩手“你煩死我算了,來宮裡學那些破禮儀快真的要煩死我了,根本記不住什麼場合見到誰要行怎樣的禮,宮裡那些老嬤嬤可真夠閑的,她們連怎麼拿筷子怎麼拿勺怎麼吃飯都有規定,要不是我娘看著,我早逃回承河了。” 說著兩個人走到了龍茵閣。 龍茵閣比臨淵閣小巧些,正中樓做了盔頂,彎彎翹上去,兩邊的樓則像雁翅一般舒展在山巔。棠芊從左邊角落的一個偏門走進去,到二樓,走過一排又一排擺滿了各式書卷的大書架,走到盡頭,靠墻裝飾的是一排隔窗,棠芊把隔其中一扇隔窗往邊上推了推,跳過去,招手叫北渺進去。 北渺猶豫了一下,進去了,但是心裡特別慌“這是哪啊?我們還是回去吧。” 棠芊壓低了本就不大的聲音“我告訴你,你再不許告訴第二個人。否則我得死,你和你全家也活不長。”她帶著北渺沿著一個窄窄的斜坡往上走“這是皇帝的珍寶庫。” “你瞎說。皇帝的珍寶庫都是鎖著的。咋能這麼容易就進來了?” “這也是啊,正常從三樓進,好幾道鎖呢。你知道那個隔扇是乾嘛的嗎?” 見北渺搖頭,棠芊就直接揭曉答案“太監從那個隔扇往外偷寶貝用的。” “那羽帝還有羽後——你姐姐,他們都不管嗎?” “他們不知道,別忘了,你也不知道。” 北渺瞪大眼睛,旋即搖搖頭“我不信”。 “你過來”棠芊招了招手,找到最近一個架子的中層,打開一個木匣,“你看!” 木匣裡是一個鑲嵌著五色寶石的黃金大瓶,北渺嚇得退了一步,“我們出去吧,太嚇人了。” 棠芊反倒笑了,“瞧你這點小破膽!” 兩個人原路返回龍茵閣,北渺貼著一拍楠木大書櫃出溜到地上,後背似乎還黏了冷汗“你可太嚇人了”北渺說棠芊。 “沒什麼,你在宮裡待久了,也會跟我一樣,這裡有很多秘密。”棠芊挨著北渺坐下,依然是滿不在乎。 “可是秘密不對啊,瀾宮不是新建的麼?咋感覺你對這這麼熟悉?”北渺又想不通了。 “嘁~”棠芊翻了個白眼“是新建的呀,這一年多時間,羽帝跑了好幾趟,生怕蓋出來的房子跟他想的不一樣。他來,我姐姐就得陪著;我姐姐來,就得帶著我。” “所以你來宮裡乾嘛呢?我天天想出去,但是我出不去。”棠芊繼續問北渺。 “你為什麼出不去?” “我快要嫁給羽帝了,品階都給了,正五品才人。你見過哪個皇妃在大街上瞎晃蕩的?” “那倒也是沒有,似乎除了羽帝巡遊後妃會跟著,平時的確不怎麼見得到宮裡的人。” “你為什麼不嫁給羽帝呢?”棠芊問。 “因為隻有嫁給太子這件事十拿九穩”北渺想,但她隻說“大概因為我沒有資格吧。” “唉~那你可比我慘多了,不過我也沒比你好多少,都說太子是個傻子,但照我看,羽帝也沒好到哪去。” 北渺四下看了看“你可真楞,就這麼大晃晃的說這個?” 棠芊大大咧咧,一臉無所謂“你放心,這沒人,羽帝在哪,朝臣在哪;命婦呢,都跟著羽後轉悠,丫頭太監們也都在前頭忙活,這個時辰誰來這呢?再說了,你知道鵠湘嘛?” “貴妃怎麼了?” 棠芊笑“她才厲害,當初入選後宮,那姐姐下殿以後嚎啕大哭啊,給她的侍從嚇死了,讓她別哭了,說陛下聽見哭聲不吉利,你猜她說啥?” “啥?”北渺好奇。 “她說:‘死都不怕,還怕陛下嗎!’哈哈哈,當時聽完別人講,可笑死我了。現在想想都覺得好笑。” 北渺卻沒笑,反而挺嚴肅地說“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我可不想腦袋搬家。” 棠芊不屑地撇撇嘴“切~你搬不搬家,都看羽帝心情,羽帝這會兒大概膩在酒壇子裡想美女,沒空惦記你的腦袋。” “那羽後聽見了也不好呀!”翼北渺心有餘悸。 “羽後那就更忙了好嘛,你別看她人在宴會上,心思在哪可說不一定了~沒跟你說嘛,羽帝的奏折,都是羽後批的。其實這也不算秘密了,宮裡他們近身的太監宮女都知道,朝臣好多也知道。” “所以宮裡說了算的其實是羽後娘娘?” “宮外也是她說了算呀。” “那羽帝能願意嗎?” “他願意得很。啊,還有一個真正的秘密,這個你得發誓,不告訴任何人!否則再有一個人知道,那就是你說的。” “那我不聽了,你還是別告訴我了。” “就你這個膽子……”棠芊有點無語“算了,還是告訴你吧——現在在大殿上坐著的那個,是皇帝的替身,那個人是個魅,叫隗鷫冰”。 北渺覺得這丫頭大概是瘋了,說了這麼些荒誕不經的事情,應該可以用得上“荒誕不經”這個詞。但是棠芊的話莫名讓她覺得難受,怎麼個難受法,也說不上,於是改問“太子……” 棠芊似乎也有點後悔說了不該說的話,就連忙接下茬“風延亭,他吧,其實也不是真的傻。有時候我覺得他還挺精的。” “頭兩年經常來宮裡玩,其實也就一年能趕上一次吧,主要是羽後感謝我娘在她小時候照顧過她。結果有一次我看見風延亭跟他弟,我們幾個就假裝將軍們,打仗玩,一開始還好好的,但是要回大殿,快見到我姐姐的時候他就開始哭,開始我們還擔心他是不是木……” 北渺打斷她“啥是木?” 棠芊說“哎!我們承河話,就是人嘴巴笨。還在猜他是不是被蟲子咬了什麼的,自己說不上來。但是他一見到我姐就跟我姐說風延寧欺負他……害得他弟弟白白被罵了一頓。” 說著,棠芊噗嗤一聲笑“還一次更逗,跟著羽帝往東邊巡遊的時候,羽帝說要午休,讓太子陪著大臣待一會,好多上年紀的大臣也都去休息了。結果羽帝走了,風延亭竟然問大臣,你說這知了叫,為官還是為私呢?”北渺被逗得隻顧著笑。笑罷,棠芊接著講“下剩的那幾個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最後站出來一個人,”棠芊嘟著嘴,加粗嗓音學男人的聲音“回太子爺的話:在官家的便是為官的,在私家的就是為私。” 兩個姑娘笑了一會,棠芊又問北渺“其實羽後是我堂姐,哎~不對,她是我表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哎~這個到底應該怎麼算?” “你姓棠,羽後姓羽,你倆不是一個姓,所以應該算表姐”北渺幫忙分析。 棠芊認同“那就是表姐。” 接著棠芊又略帶忿忿地說“其實她很偏心,明明小時候是吃我母親的奶長大的,心在卻一心鋪在她的本家。照理說,她應該給我母親一個誥命才是,可是我母親明著暗著的說過好多次,她都沒有願意過。” 北渺不願在是非圈裡打滾,就轉開話題“咱倆聊點別的吧,對了,這會去禦膳房,還能去麼?” 棠芊卻笑嘻嘻地說“再跟你說個秘密吧,羽帝要打仗,我姐姐不願意,他倆那天在我姐姐寢宮吵架,我偷聽到的。”棠芊懶洋洋地伸著腿,笑嘻嘻地說“交換秘密才能成為好朋友,我說了這麼多,你也說一個唄……” 北渺說“我沒有秘密。” 棠芊笑得能讓人骨頭酥起來,拖長音撒了個嬌“嗯~你就說一個嘛~我不信你沒有。”那意思,北渺今天要是不說點什麼,恐是連家也不能回去了。 但棠芊的笑讓北渺覺得不舒服,北渺仔細想了想說“真的沒有,我要回去了,恐宴席散了我母親尋不到我著急。” 棠芊白了白眼,笑裡添了一股冷意“嗬~就算是吧,看出來你是怕你娘了,我也不想在這了,回去吧。” ①承河:鎮名,位於寧州西南,因鎮北有承河流過,故名。 ②情節需要瞎編的,再強調一遍愛護自然、遵紀守法,不要買賣、殺害野生動物。後文不再就此類做備注。 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