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是中景四十二年。 這一日,是臘月二十三。 這一刻,是未末申初太陽西斜之時。 喬靈兒從一介懵懂莽婦,在李正處吸取知識,逐漸掌握了身為勢力魁首,應當具備的內、外在,該有的東西。 自臘月二十三這天開始,而後整整一個月。 兩人食之同席,寢則男女有別,分房分榻。 這一個月,兩人究竟談論些什麼,除她二人外,外人不得而知。 外人能看見的,是喬靈兒威嚴愈見濃鬱,言談舉止間,竟帶上了三分社稷之主才有的王者之氣。 她仿佛是深潛海底默默生長的鯨鯊,不出則已,一出,勢必會再一次。 驚天下。 轉眼,到了正月末。 今年的雪,下的格外堅定。從歲前臘月十七的晚上開始,停一陣下一陣,截止今日,依舊未停。 靈山上慶過春節,鬧過元宵,各營自十餘日前,陸續恢復了正常操練。 軍營深處,重犯監室。 “喬某已給了你三日時間考慮,是帶著她們一起死?還是你歸附靈山,從而保她們平安?” 林陵被鐵鉤穿了肩胛,各處要穴均被釘入圓腚長釘,雙手被直徑兩寸的粗大鐵鏈高掉懸空,腰、腿也被密密麻麻的鐵鏈栓死。 月餘下來,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相比喬靈兒在勾欄被鎖在地牢時,情形模樣別無二致。 他垂下頭,不看她,對她的話更是充耳不聞。 “要保下顯聰一眾內眷,你唯這一條路可行,喬某人今日要得到結果,再容你兩刻鐘考慮。” 他不答應,那就去死。 不是嚇唬,兩刻鐘後,喬靈兒會將顯聰無用的內眷連同他一起,全部斬盡,絕不手軟。 林陵發出粗重且急促的呼吸,抬起頭露出血紅的眼睛:“你要報仇,本將軍任憑宰割,淩遲碎剮粉身碎骨,甚至鞭屍泄憤都行,不要禍及無辜。” “枉你活了一大把年紀,竟有如此天真的想法,這等世道上,誰人能無辜?每個人都有罪,早死早托生。” “喬月昭。”林陵歇斯底裡:“你究竟為何要如此逼迫於我?” 求生做人奴才,求死殃及無辜。 他絕望狂怒、咒罵。 喬靈兒不為所動,冷靜的聽著,待他情緒低沉下來:“還剩一刻鐘。” “嘿嘿嘿,縱然你心比天高,可惜呀可惜,你一介女兒身,婦道人家,勢必永世背負罵名,終將一事無成。” “胡說。”喬靈兒長笑:“喬某滿腔忠勇,半點兒不遜兒郎。” 若有可能,誰不想對鏡貼花黃? 女兒本弱,誰又想鐵甲披寒光? 世道不太平,沒有辦法,可既然走上了這條不能回頭的不歸路,我不悔決定,更不憐惜一顆頭顱以及滿腔熱血。 長久的沉默後,林陵頹然回應。 “依你便是。” “好,你我主仆約定三章。第一章,三年為奴期間,你不得同靈山上顯聰內眷有任何往來;第二章,三年以後,倘若你我還都在世,還你自由;第三章,你的武功如有機緣恢復,不得超過我喬某人。” 林陵垂下頭顱:“奴才,遵命。” 喬靈兒側過頭吩咐:“放他出來,喂點好東西養養身子,三日後洗乾凈了送上山來見我。” “娘娘。”關音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溫順答應:“喏。” 三日後,二月初二,龍抬頭。 李正執了月昭寶鑒和靈山大印,以及前不久篆刻的兵符,盤於靈山巔盧浮大殿神鸞宮,點齊各營統兵將領、軍官,誓師出征。 開啟了大刀闊斧的擴張。 喬靈兒在盧浮洞外竹廬中央,團起雪球和關封丟來砸去,打起了雪仗。 蕭妍、白芷、關音三人,侍立在側躍躍欲試,林陵在場外麵向竹林,偶爾回頭瞥上一眼。 隨著一團盆口大小的雪球砸在關封頭上,將他小身板砸的仰天倒下,扒拉開頭臉上的雪花,小孩子不依了,哇哇大哭。 丟雪球的喬靈兒跑上前將關封攬進懷裡:“天勇不哭,為娘疼你。”親了他臉蛋兒一口。 “這王八蛋就是故意的。” 環顧靈山上上下下,敢用這等語氣說喬靈兒的。 不做他想,唯一人爾。 “我沒有。”喬靈兒狡辯。 眼見著她兩人又要爭吵起來,白芷從中打圓場:“別吵了,她們來了。” 竹林外,貌美如花的大娘子,攜帶嬌滴滴的小娘子走進竹林。 這是一次莊重嚴肅的相親。 男女雙方的資料是。 男方……林陵,林君卓。生於中景二十年,時年二十三歲。武功高強,盧浮宮中分了一套大房子,雖然還在修建。出公差車接車送,實可說是英俊又有錢。 女方……李柔,李素梅。生於中景二十八年,時年十五歲。小閨女就不講了,待字閨中,應該有幾件首飾。 “小女何德何能,敢煩娘娘記掛。” 李柔的母親,李正的妾室溫婉賢淑,端莊大方,走到近前俯身行禮。 她母女皆盛裝打扮。 林陵的名聲,她母女二人即便是常年深居閨中,也早已聽聞。 雖不敢不重視,但母親不看左近林陵的態度,表明她仍還是心有芥蒂。 他失手殺死的,是她的外孫。 要說這事,喬靈兒辦的著實不地道。 可礙於她的淫威,無人敢出言反對。 “夫人不用客套,某視中良先生為恩師,恩師的女兒,某家自當安排。”喬靈兒虛扶起她。轉頭喚道:“君卓,你近前來。” “奴才在,主子請吩咐。” “來來來。某知你少年時遭逢變故,未曾婚配。今,素梅娘子青春年少,美貌多嬌。予你做妻,你可願否?” “啊?”林陵驚呼。 李柔也瞪圓了眼睛,媽媽說娘娘召喚不得不來,沒說此行,是要訂婚的呀。 她並不知道二姐剛滿月的的孩兒,是他失手殺死的,自家與他之間的恩怨,長輩也從未同她講過。 “都別楞著了,你們兩個人互相看看對方。” 林陵側頭,斜了李柔一眼,急忙轉回頭來。 她雖年幼,卻是十足的美人胚子。 李柔輕輕抬起頭,猛的低下,半盞茶時間後,才緩慢抬起頭來。 他很瘦,養壯實了,應該不差吧。 爹爹常教,非禮勿聽,非禮勿視,非禮勿念,我在念什麼呢,羞的臉通紅,大庭廣眾之下,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地下皚皚一片,別說地縫,連個藏身的地方都沒有。 提起裙擺,轉身飛奔而走。 喬靈兒忙招手:“素梅。”沒把她喊停下來。 她不樂意?不應該呀。 正自滿心納悶。白芷拉了拉她,在耳邊悄悄解釋:“小娘子羞答答的跑掉,就表示她不反對了嘛。” 原來如此。 接下來的事就簡單了。 男方蕭妍做主,女方母親做主,雙方交授定親信物,擇一吉日良辰,托三媒六聘,付茶紅酒禮,行成親禮典,共白頭之誓,結偕老之盟。 言約美滿姻緣,不在話下。 李柔的母親退去前停頓片刻,終是什麼也沒說,沉默離開了。 眾人都退下後,白芷留了下來。 左右無人,她俯身匍匐跪下,將頭叩在地上,聲色間,哀怨深重。 “娘娘容稟。” 雙眸滑落淚珠:“自婚嫁後,夫君對奴家百依百順,夫妻恩愛。現如今,賊子近在眼前,奴家不能為自己報殺夫之恨,不能為孩兒報殺父之仇,已然不該。娘娘竟還,封兒他,也是您的義子呀,求娘娘替奴家孤兒寡母做主。” 她能知道仇人是誰並不意外,姑嫂之間哪裡有什麼秘密。 “淑珍嫂嫂,你先起來。”喬靈兒扶她起來:“方才夫人臨走,大抵也是如你一般的想法吧。” 轉過身,仰起頭目光所及之處,素色的天空中,瓣瓣寒酥飄落坤靈。 美麗的景色下,她傳出相反的語調。 “嫂嫂別哭,喬某想講一講悟出來的道理,淑珍嫂嫂願意聽嗎?” “娘娘示下。” “六歲那年,喬文君親手將我塞進枯井,丟下獨自逃命而去的時候。某,悟出了兩個道理。我絕不會再讓旁人看到我脆弱的一麵,絕不再淌半顆眼淚。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有人真的關心你,在某些情況下,親爹都不會。” “您媽媽呢?”白芷小心翼翼的問。 “她?”喬靈兒沉聲怒罵:“呸,她根本就不會為人母親,當人媽媽。” 白芷沉默下來。 沒想到,她大大咧咧,似乎萬事不盈於心的性格下,會是這等淒慘身世。 “我不想殺了林君卓麼?”喬靈兒平生第二次對外人吐露心聲。頭一次,是孟娘子活著的時候:“不。想,很想。但我委實是,不能殺他。” 她想起了李正意味深長的話。 ‘娘娘,靈山如今看似風頭無倆,實則卻隱藏著足以致命的危機,需當,早做打算。’ 他這句話什麼意思? 人心……不可靠。 她喬靈兒從塵埃中的勾欄清倌,成長為兇名震動方圓數百裡的一方強梁,用去了多長時間? 短短半年。 固然有自身的努力,比如武功。更多的卻是有心人故意宣傳導致。 故意的背後,不用想也知道,是極端的惡意。 有心人有什麼目的?有待商榷,但目的不純是肯定的。 有心人又是誰? 當初不明,如今她有武功在身。 魁獸的實力,不再是秘密。 它能打過寶英寶傑其中之一,他二人聯手是斷斷打不過的,更別提正德了。它能打過阮紅鳳,卻打不過呂青山。 這些人為何打也不打納頭便拜,故意潛入靈山? 她喬靈兒有這個資格嗎? 或者是,她自身有什麼自己都不知道的大秘密?他們有陰謀?以待時變,相機行事? 他們背後黑手的打算。 因為茫然,最是令人恐怕。 如今的靈山,可信者,隻李正家族,關家兄妹,以及剛剛收為奴才的林陵。 就連蕭妍這聰明過了頭的臭婆娘,都要打個巨大的問號。 她不知道互相仇視兩家聯姻不妥嗎?既然知道,又因何會絞盡腦汁,把林陵綁入李正家中? 是為,營造自己的勢力。 勢……要自己造。 不能落入旁人的圈套。 隨著慕名而來的部眾越多,僅過了一個春節,靈山部眾就超過了千人。 這些人從哪裡來?真的有這麼多的人活不下去,落草為寇麼?這且不提,隻說那麼多山寨不選,一頭闖進靈山?成為一個婦人手下? 因為錢? 靈山響錢與旁的山寨並無不同,普通部眾月錢二兩,雖然比正經營生高了接近十倍,到底還是因為拿腦袋混飯吃。 所以,用蹊蹺二字,還不足以形容畸形的靈山,簡直詭異。 這中間的曲折,她自有了武功,一天天過去,慢慢的想通了。 “淑珍嫂嫂,我答應你,三年後,你若還是這般放不下忘不了,喬某,自與你母子做主。” 三年,足矣。 若非老子命歹,被人亂刀砍死,就一定會擁有足夠能自保的勢力了。 “遵命。”白芷答應。 而後自薦:“娘娘,奴家也想為靈氣來日大興,出一分綿薄力量,不計回報,不怕微末,不怨存亡。” 喬靈兒轉回頭:“此言當真?淑珍嫂嫂可休要哄騙我。” “奴家,求娘娘成全。”白芷又一次跪下去,重重磕頭。 “某還想著,不日擇一家世清白且富貴的兒郎,放你改嫁呢。” “夫君身故,未亡人的心,也跟著他一起去了,此生此世,就給他做妻,絕不再言婚嫁。” “嫂嫂可想好了,決定一旦做下,便不可更改,來日,許會隨某戰死疆場也未可知。” “求娘娘答允。” 遂復求再四。 “某允了。去找你的小姑子吧,她會告訴你該做的事。” “喏,多謝娘娘應允,屬下這便去尋妙善。” 靈山在李正的排兵布陣下。 全軍出動,橫掃三方七合。 除了正西方虹州城。東、南、北三方在呂辰、東宮長卿、林陵分別領軍下,好似風卷殘雲般收割草寇山寨。 半月不到。 靈山的領地範圍,即達到了誇張的七百餘裡土地,真正實現了甲士過萬,戰將百員的盛況,幕僚營更是一擴再擴,數百人才齊集一堂。 每逢盧浮大殿神鸞宮議事,快要坐不下了。 二月十六,靈山橫掃虹州城野外山寨無法無天之勢頭,遇到了阻礙。 北方,距離青海灣三百裡處,依附唐王水寨的勢力盧山,給了靈山當頭一擊。 是役。靈山傷亡三千餘眾部下,百員戰將折去半數之多。 雙方殺紅了眼,茲定於三日後再戰。 聽靈山仆役傳下來的小道消息。 據說喬靈兒收到敗報後,氣的蹦了起來,跳腳怒罵,將手裡正啃著的饃饃砸成了一張麵餅。 盧山排名在四百勢力中百名開外。 按說擋不住靈山才是,但其依附在唐王水寨下,又有高人指點,對壘之際,不論高手或是謀略,絲毫不遜色於靈山。 中景四十三年,二月二十。 靈山與盧山第二次廝殺,雙方出盡手段神通,打的天昏地暗。 向來排兵布陣無往而不利的李正,遇到了對手。對方和他一樣,同樣出自聖人學宮縱橫家門下,說起來,還是他未曾謀麵的師兄弟。 兩位縱橫家門徒,利用手中僅有的兩萬兵力,分布出七處戰場,打崩打碎了七座山頭,碾平了一條小溪。 如此輝煌的戰果,雙方各自的損失,竟然都不足百人。 世人費解的同時,沉寂到鮮為人知的縱橫家,回到了他們眼中。 此一役。林陵以凡品一等藝境巔峰修為,斬殺了對方一位功境,正用內力打通經脈的強大高手。 越境殺人,反敗為勝。 舉世嘩然。 自身耗盡力量,奄奄待斃。 盧山大怒,共群起而攻之。 便在此時,遠處靈山陣營中,龍魔凰妖刃一分為二,龍魔錘與凰妖棍轟隆隆飛擊而來,共雷霆霹靂之聲。 隻一擊,打殺了沖在前方,欲除掉林陵的二三十人。 截止而今,喬靈兒騎伴名曰魁獸,兵刃龍魔凰妖,早已不是秘密了,至少對虹州府,和毗鄰虹州府的廣州、青州、蘭州等州府地界的人們來說,不是。 此一役。世人再一次見到了大發神威的喬靈兒。 七分之一的戰場中,盧山有一外援,縱橫捭闔,無敵於戰場之中。 此人出身自唐王水寨唐門、唐山、唐崖、唐水四堂之一的唐山。 武功並沒有多高,凡品一等境界,但其人騎乘戰鬥座甲,一頭展翼兩丈的機關大鳥,飛天入地,無人能將其捉住,更兼身懷暗器無數,著實殺了靈山不少部眾。 魁獸馱著喬靈兒飛躍而出。 兩隻艷麗的鷂鸚鳥抓住她兩邊肩甲,離地騰空,僅兩次交鋒,鳥人連人帶鳥,被她砸成一灘人肉木削混在一起的爛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赫赫兇威一時無兩,震驚天下。 有靈山首領出現在戰場,此陣,靈山贏了自不必說。 贏了戰陣,不是贏了戰鬥。 盧山緊急轉換方略,依仗地處接近青海灣,部下大多熟知水性的天然優勢,與靈山展開了水戰。 你不下水,我就不上岸。 誒……看你還有何能耐。 反觀靈山,部下大多旱鴨子,落水撲騰幾下就要被淹死,豈敢下水去鬥。 李正整日愁眉苦臉,雖是地勢所限,部眾不識水性,非戰之罪。 卻恐世人說,縱橫門徒,不過如此。 須知眾口鑠金,不日就會變成真的。 防民之言,甚於防川。 這般罪過,他可擔待不起。 由此,靈山與盧山,展開了長達兩月餘的拉鋸戰,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世人卻再沒看見喬靈兒的身影。 有消息說,她也沒在盧浮宮中,如今宮中是她的婢女關音關妙善、盧浮宮主蕭妍蕭淑芬分掌大權。 人們都在猜測,都在揣度,她拋下基業不管遠走,必有極為重要的原因。 是什麼原因?她又去了哪裡? 無人知曉,也打聽不出來。 似乎整個靈山上,就沒人知道。 便是她身邊親近之人,都似乎被她刻意隱瞞了。 不提人們胡亂猜測和瞎說八道。 卻說虹州東城,有一處頗為興旺的牙行市場。 ………… 第三回完。 欲知後事,且看下回詳細分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