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學院後,陳末便搭乘星能班車,前往位於第七大區南部的地德區給弎爺爺打酒。 交被天和,食於地德。 作為1號窪地農作物的主要產區,地德區有整個窪地最大的人工培育基地。歷經千年的惡劣環境,土地變質、養分流失,農作物在自然環境下是難以存活的。 科學家們耗費了巨大的精力,歷經了幾代人,改良作物的基因,並建造了光照、溫度、濕度均較為恒定的人工培育基地。饒是如此,作物的產量也十分有限,根本無法滿足窪地億計民眾的需求。 所以窪地公民平日裡的食物,還是以更適宜量產、儲運更便捷的合成食物為主。 公社化的生產基地裡,農戶們以家庭為單位,每戶分包一個人工培養艙。農戶所需的種子、化肥以及培育技術自然離不開開拓者協會的支持,而開拓者協會對資源及產出的把控極其嚴格,每到種植或收獲周期,協會便會派遣專員統一進行配置和回購。地德產區生產的作物,作為一種半自然產出的高端食材,絕大部分還是特供前三大區。 個別農戶在交納協會的回收指標後,會私藏一些作物用來釀酒。無論在哪個時代,酒精都是沒有辦法禁絕的,協會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負責1035號培養艙的毛家,無疑是整片地德區釀酒手藝最好的,經常有人慕名前來買酒。 陳末走進1035號培養艙,負責此處的農戶叫毛泰,此刻他正穿著工作服,提著一個水壺,小心翼翼地給人工土上的作物澆水灌溉,時而仔細檢查手腕上智能監控設備的讀數。他的兩個女兒,毛小麥和毛小豆在靠墻的一張小方桌前認真地寫著作業。 靠近門的位置有一個擺滿瓶罐的酒駕和一張樸素的吧臺,吧臺上擺著一個酒盅和一個小酒杯。一名身著黑色連衣長裙的年輕女子側對著門,慵懶地坐在吧臺前,兩條比例驚人的長腿,正以一種奇特的姿勢斜斜交叉在身體一側,連衣裙的開叉處隱隱露出一段白膩動人的景色。 盡管坐姿隨意,但女子給人的感覺卻無絲毫輕佻不雅。 一支做工講究的金色發簪,將女子盤起的長發固定,耳環同樣是與發簪配套的款式,也算半個手藝人的陳末一眼就辨認出,女子佩戴的飾物都是手工製作的產物,而絕非廉價的量產品。 陳末皺了皺眉,對於酒精他有些許厭惡。弎老頭的酒品極差,每次喝醉,陳末都要花費不少力氣照顧他,還要強忍著聽他吹一些不知所雲的牛逼。 見毛泰正在認真打理作物,陳末輕聲說道:“毛大叔,我來打些酒。” 毛泰轉頭望了他一眼,說道:“是陳末啊,酒就在吧臺裡,你自己打吧。弎老頭很久沒來這裡了,最近在忙些什麼?” 陳末答道:“弎爺爺可能又去給大戶人家雕星晶了吧。” 毛泰哼了一聲:“那老頭雕刻的手藝倒也是一絕,老是用他做的小玩意抵酒錢,還吹噓說都是無價的藝術品。我是農民,要那些東西有什麼用?不來好哇,他要是天天來,我這小酒館非讓他喝倒閉不可。” 雕物換酒,這聽起來倒是弎老頭的作風。 陳末感到一陣丟臉,陪笑著說:“給您添麻煩了,您放心,這次是用開拓點數兌購。” 毛泰嗯了一聲,繼續打理他的作物。 女子似對陳末的到來並無察覺,隻自顧自地喝酒。她喝酒的姿勢暢快且優雅,三根手指捏起酒杯放在唇邊,紅唇抿住杯口,下巴揚起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雪白的脖頸一陣起伏。 女子呼出一口熱氣,臉頰白裡有些透紅,聲音如她的氣質一般溫婉優雅:“店家,我一直聽他們說你這裡的酒不錯。今日飲了幾杯,確實如此。” 陳末從小就被弎爺爺逼著讀一些不知來歷的古書拓印本,此刻他腦海裡鬼使神差冒出一句古語:手如柔荑,領如蝤蠐。 他雖沒親眼見過古語中比擬的事物,但想必也差不多。 毛泰一邊繼續澆水一邊回女子的話:“大人,我這兒釀的是白酒,度數高、勁道大,也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 女子笑著說:“什麼大人,您叫我小白就好。您過謙了,您的酒雖烈,但入口順滑,入體才覺辛辣,層次分明,回味無窮。好似世事一般,人情反復,世路崎嶇。” 說到最後一句,女子若有所思,輕輕嘆了口氣。 陳末掀開吧臺內的酒缸,聽到女子的話心中默默想到,你已經夠白了還叫小白,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白嗎? 毛泰家來往的酒客大部分都是周圍的農民,隻知喝酒暢快,哪裡聽過這般高深的評價。 他忙停下手裡的活,想了半天也沒完全理解女子話中的意思,隻道:“白大人,我是粗人。我隻知大人們常喝的雞尾酒,是用幾十種味道混成一種味道。而我釀的白酒,卻隻用一種原料,不過是經過幾年的發酵,大人卻能喝出那麼多種味道。我爺爺傳我釀酒手藝的時候,曾經對我講過一句四字古語,叫‘大道至簡’。” 女子身體微微一顫。 打完一斤酒,酒缸幾已見底,見女子還在座位上憂鬱愣神,陳末冷不丁冒出一句:“奢者富而不足,何如儉者貧而有餘?” 女子一愣,驚訝道:“你也懂古語?” 陳末強忍著白酒揮發出的刺鼻味道,將酒壺的瓶蓋慢慢擰緊,覺得吧臺有些昏暗,便隨手打開了射燈,聳聳肩,說道:“略懂一二。” 女子可不這樣覺得,她知道少年略帶諷刺的這句古語,跟她先前講的“人情反復,世路崎嶇”出自同一本古書,是巧合,還是刻意? 女子仰頭又喝下一杯酒。 此時女子才認真打量少年,卻見少年打扮樸素,身上的衣物均是最普通的款式。先前少年的臉在昏暗中看不真切,而現在看清少年的臉,女子立刻聯想到一個詞——“孤俊”。 “少年,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陳末。”陳末嘆了口氣,看來這個女子已有幾分醉意,自己的名字明明就刻在左胸前的公民身份牌上。 “陳末,能不能陪姐姐喝一杯?”女子歪著頭,紅著臉對陳末發出邀請,也不知臉上的紅暈是因為酒意還是害羞。 陳末皺了皺眉,聞著白酒刺鼻的味道,又想到與弎爺爺未凝聚星璿前絕不飲酒的約定,禮貌地回答:“恐怕要讓白姐姐失望了,我不會、也不能喝酒。況且,酒已經打光了。”陳末指了自己放在臺上的酒瓶,示意最後的都在這裡。 女子想到自己每次跟姐妹去酒吧,都有絡繹不絕的男子前來搭訕,而眼前的這個少年,卻將自己拒絕得如此乾凈利落,不禁覺得有些懊惱。 女子抓起酒盅,將剩下的酒全部倒進喉嚨裡,隨後開始猛烈咳嗽。 被一個至少小自己十多歲的少年郎出言譏諷,現在邀他喝酒被拒,又想到困擾自己的些許心事,女子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巨大的委屈。 醉意襲腦,負麵情緒更是被無限放大,女子咳著咳著,再也忍受不了心中的苦楚,竟哭出聲來。隨即女子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忙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臉,小聲地啜泣。 毛小麥和毛小豆聽到哭聲,也好奇地轉頭往吧臺處望過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看著掩麵哭泣的女子,陳末不知所措,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一個成年人,一個成年女人在自己麵前哭。 陳末感到一陣內疚,早知道她如此脆弱,自己便不該說那句可有可無的話。 先前自己隻是覺得,看小白的穿著打扮,家境必然優渥,卻在白日買醉,無病呻吟,而窪地裡絕大多數的人都還過著十分清苦的日子,這些人又該如何? 陳末隻覺得女子的哭泣是因他而起,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猶豫了一會兒,陳末從包裡掏出一小塊淡黃的星晶,用刻刀雕刻起來。沒幾分鐘,陳末便做成了一支發簪,外形雖簡單,但勝在古樸大氣,風格與女子今日所佩戴的迥異。 陳末嘆了口氣,伸出手想拍拍女子的肩作勢安慰,並用這支發簪賠禮,女子卻側身躲他的手。陳末做這動作本就違心,伸手的同時根本沒料想女子會有這樣的反應,就這麼陰差陽錯,她的腦袋撞在陳末的手掌上,陳末還順勢拍了幾下。 陳末呆住了,一時竟忘了收手。 女子察覺到少年拍她的頭,似乎也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抬頭用哭得通紅的眼睛茫然地看了陳末一眼,哭聲中斷了兩秒鐘,隨後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 這下誤會可大了。 比這誤會更嚴重的是,此刻恰巧有一名身著青冥色製服的青年男子領著一名身著軍裝、身形魁梧的少年開門走進來,又恰巧看到這一幕。 青年男子錯愕的表情與軍裝少年憤怒的眼神映入陳末的眼中,陳末尷尬得不知該將手放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