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入夜,白桑野坐在低空飛行的“鸞鳥”內,目光透過機身的玻璃看著窪地內忙碌的眾生,麵上帶著點淡淡的倦意。沿途街上的人群也抬頭望向不常見的“鸞鳥”,眼神中或是驚恐,或是羨艷。 設計考究的機身將動能引擎的轟鳴聲與客艙完美隔開,機艙內是六個寬敞舒適的座位,此刻卻隻麵對麵坐了白桑野和時年兩人。 音響中播放著白桑野最愛的舊紀元的曲目,白桑野叫它《雲》。諷刺的是,因為環境的惡化,今時今日,歌曲中所謂的“雲”已不再能見到。空中隻有骯臟的氣團,還有灰蒙蒙的霧霾。而穹頂外的窪地,汙染則更加嚴重。 《雲》是從開拓軍團派出的一支遠征軍帶回的播放器上拷貝出來的。 這隻舊紀元的播放器損毀嚴重,曲目並不完整,卻足夠優美。“我看那雲朵不曾向往擋住那熾熱的太陽,躲在黑暗中不想再要成為那溫柔的亮光。”白桑野一邊淡淡地思索著,一邊跟著歌曲輕輕地哼唱。 時年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終於沉不住氣,大聲問道:“姐,父親真的要按照「星度」的安排,讓你和童家的那隻‘豬頭’繁衍後代?” 「星度」是一臺巨大的超級計算機。窪地建成後,藍星人花費了巨大的代價從末日地堡中將它遷移過來,現在的技術和極度稀缺的材料已經沒有辦法製造出這樣的設備。 窪地三大基石法則之一「繁衍法則」:窪地公民適齡時有選擇配偶、繁衍後代的權利和義務。 對於“適齡”的界定,外六區是女子23歲,男子26歲;內三區是女子28歲,男子31歲。在這個年齡之前,公民可以自由尋找配偶繁衍後代。若是超過了這個年齡還未擁有配偶的,開拓者協會便會用星度對公民的基因序列進行配對,在同一大區內為公民自動篩選、分配合適的配偶。 若是違反法則,監察部就會出手介入,最嚴重的情況下,會直接取消公民資格,放逐到窪地之外! 通過這條法則,窪地既保障了一定的擇偶自由,又確保了窪地內人口補充的速度。 而白桑野再過半年,就要年滿28歲了。 白桑野嘆了口氣,對時年說道:“那又能怎麼辦呢?「繁衍法則」是窪地三大基石法則之一,幾百年來固若金湯,還沒有被破除的先例。況且協會改選在即,若是有人利用我違反法則這件事做文章,父親會很被動的。” 時年大聲道:“母親走得早,從小到大都是你照顧我,你不如意,我便不開心!我看他這個委員不做也罷,連女兒的心意都照顧不到,還談什麼開疆拓土?” 白桑野柔聲道:“別這麼說,比起我們,父親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再說,這也是窪地每一個公民必經的一步,躲不掉的。” 時年咬牙切齒地道:“法則?義務?違反自己意願的東西理他做什麼?要是有人不服,就把他打服!從小到大,父親隻關心工作和我的訓練進度這兩件事,從不關心我們所思所想。到了年紀,就憑那臺破機器演算的數據,就要隨便找個人把你送出去,哪有這麼做父親的?” 時年16歲,白桑野28歲,兩人的出生剛好差了12年。在時年誕生的那一年,母親就病逝了。長姐如母,8歲以前,大部分時間都是由白桑野照顧時年,而父親早出晚歸,隻有在每周要給時年進行星力淬體和藥浴的時候才會準時出現。 那段時光中,時年在白桑野身邊的時候才感覺到快樂,而在父親眼中,時年覺得自己更像是一臺沒有靈魂的機器。 白桑野嘆了口氣,透過機艙玻璃往外看,「甲蟲」正好起身,展開原本層層折疊的翅膀,向外噴射出灼熱的蒸汽,發出“嗚嗚”的長鳴聲。隨著甲蟲的動作,第一大區的燈火閃爍了幾下,再接著是第二大區、第三大區……迅速向外擴散。這是因為甲蟲的散熱造成的星能輸出不穩。隨著甲蟲重新落地,窪地的燈火又逐漸恢復了正常。 “窪地裡的每個人都在努力活著,父親、你、我、陳末以及今天見到的每一個人,甚至還有甲蟲。陳末說的‘奢者富而不足,何如儉者貧而有餘’並沒有錯”白桑野嘆息道。 鸞鳥緩緩地降落在一座別墅的停機坪上。 別墅位於第一大區,別墅的四周,是大片的綠植。如果細看,就會發現綠植是長在一層極薄的人造金屬上。像這種大規模的人造綠植,其種植和養護成本難以估量! 窪地的晝夜溫差很大,剛踏出鸞鳥,在一旁等候多時的葉管家與女傭便走上前來給白桑野和時年送上外套,時年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大步流星往別墅走去。雙手將外套撐開等候的侍女一陣尷尬,白桑野上前,身體靈活地鉆進侍女手上的外套中,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說道:“好暖和好舒服。” 侍女對白桑野報以感激的微笑,便低頭站在一邊。 葉管家收起原先準備給白桑野披上的外套,輕聲道:“小姐,少爺這是……” 白桑野柔聲說道:“葉叔,不用管他,這孩子老毛病犯了。” 說罷,白桑野踏著慵懶的步伐,跟著時年向別墅方向走去。別墅的門前是一個水池,水池內有幾條巨大的錦鯉。這些錦鯉都是用貨真價實的星晶雕刻而成,紋路細膩,活靈活現,在射燈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澤,在此處久站,便能感覺到有源源不斷的星能傳來。 兩鬢斑白的葉管家微微駝背,雙手負背跟在白桑野的身後,始終保持恰當的距離,邊走邊輕聲說道:“小姐,累了一天了,去餐廳用些晚餐吧。” 白桑野伸了個懶腰,說道:“不了葉叔,沒胃口。” 葉管家心疼道:“少爺身體健壯,倒是什麼問題。可小姐已經好久沒吃晚餐了,您本來就有些低血糖,這樣對身體不好。” 白桑野莞爾一笑,說道:“窪地裡還有很多人吃不飽哩,不也活得好好的。我偶爾少吃一頓晚餐,不打緊的。” 葉管家皺眉道:“小姐,您的身份怎麼能和普通人相提並論!” 白桑野嘟了嘟嘴,說:“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兩條胳膊兩條腿嘛。” 葉管家說道:“窪地窮兵黷武,星修莽夫多的是。但像小姐這樣的人才卻難得,您在科研部每多解決一個難題,便不知能給尋常人帶來多大的益處。” 白桑野雙手合十,對著葉管家說道:“好啦好啦,葉叔,你老是跟我說這些,聽得我耳朵都快起繭啦!我答應你,從明天開始一定吃晚飯!今天你就放過我,求求了。” 葉管家嘆了口氣,對著一旁的女傭微微搖頭,說道:“那小姐早點休息吧。我已讓人在您的房間放了些糕點,您多少吃幾塊。” “好的,好的。”白桑野鬆了口氣,如蒙大赦,脫下高跟鞋提在手中,三步並作兩步躍上樓梯。 走進位於三樓的臥室,打開大燈,將自己身體扔在床上,白桑野喃喃自語:“還好在鸞鳥上早做準備,噴了些香水掩蓋住身上的酒味,不然被葉叔發現又免不了一頓說教。” 躺在床上休息了一會兒,白桑野打開自己鼓鼓的手包,小心翼翼地將酒壺取出藏在衣櫃的夾層中。 做完這些,白桑野聽到樓下隱約傳來異響,便打開房門,走到樓梯處往二樓張望。父親的書房就在二樓的樓梯口,異響就是從那裡傳來的,白桑野皺了皺眉,輕聲走下樓,站在門口。 門內,時年正在和父親爭吵。 時年望著坐在書桌後的父親,對於自己的憤怒,他似乎視而不見,依舊按部就班,一份份地審閱著高高堆疊在桌上的文件,他的身邊站著一位上校軍銜的中年男子,不時進行解釋和記錄。 這名上校時年自然認得,因為他就是開拓軍團的第一長官,一個總是板著一張方臉的男人。 時年大聲說道:“除了工作,你的眼裡好像就沒有其他任何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時言鏘委員?時言鏘部長?” “時年,我想在家裡,你應該稱呼我為‘父親’。”時言鏘批閱完一份文件之後合上鋼筆,取下戴在鼻梁上的花鏡,問道,“你的部隊不是駐紮在第三大區,你怎麼突然出現在這裡?” “父親?這些年來你可有盡過父親的責任?”時年憤然道。 時言鏘並不理會時年,轉頭對一旁的中年上校問道:“王瀟天,時年他所在的部隊調休了嗎,還是他向你請假了?” 王瀟天答道:“據我所知,都沒有。” 時言鏘麵色一沉,寒聲道:“第一,你知不知道,擅自離開駐地的軍人叫逃兵?第二,你進來的時候沒有敲門,如果我和王上校正在商量機密軍務,你這種行為是要上軍事審判庭的!第三,從進門到現在,麵對王瀟天上校和我,你自始至終都沒有敬禮!你是乾什麼吃的?你還是不是個軍人?藐視上級、竊聽機密、畏戰潛逃,每一項都是重罪!” 時年氣得快冒煙了,一把扯下身上的製式襯衣,狠狠甩在地上,怒吼道:“你以為我在乎這身軍裝!你以為我在乎你的臉麵!要不是姐勸我聽你的話,我早就不想乾了!” 時年接著怒吼:“你如何對我我都認了,可你對姐為什麼也這麼無情!你要知道,姐姓白,白是母親的姓,母親如果在天有靈,知道你隨便找個人就把姐送出去了,她會怎麼想?” “住口!”時言鏘將手中的鋼筆捏斷,擲在寫字臺前的空地上摔得粉碎。 多年的忤逆,時年知道如何最簡單直接地戳中時言鏘的痛處。 時年越說越激動,裸露在空氣中的肌肉緊繃似要炸裂,體內星力近乎沸騰。 看到時年快要失控,王瀟天摘下頭上的貝雷帽,輕輕地放在寫字臺的一角,左手包裹住右拳置於腹前,往前踏了一步,同時轉頭向時言鏘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這麼晚吵什麼?還讓不讓人睡覺?”白桑野適時地開門走進書房,麵上滿是怒色。她徑直走到時年身前,撿起丟在一旁的製式襯衣,重新給時年穿上,輕聲說,“夜裡這麼冷,小心著涼。” 時年緊抿著嘴唇不說話。 見白桑野進來,王瀟天沉聲道:“小姐。”說完便退後一步,重又站回寫字臺邊。 白桑野對王瀟天點點頭,向著時言鏘說:“父親,您放心,我會履行起一個公民應盡的義務。” 時言鏘望向白桑野的目光復雜,有溫柔,又有些無奈:“我知道你對感情一事向來比較寡淡,第一大區這麼多青年才俊,沒一個你能瞧上眼的。我們家雖對窪地、對協會很重要,但也並不是不可或缺,基石法則不好違背。離你28歲的生日還有幾個月時間,這段時間幾個老家夥那邊我會頂著,如果在這期間你能找到意中人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時言鏘起身,麵向整麵的落地玻璃窗負手整麵,接著說:“但如果到那時候沒有合適的人選,就隻得聽從星度的匹配結果。” “你真要將姐交給童家那隻豬頭?”時年憤然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時言鏘沉默了半晌,說道:“童鵬宇是胖了點,容貌也一般,但好歹25歲就凝聚了三個星璿,倒也不算太差。” 時年大聲說道:“他這容貌也能叫一般?配配塗家和楚家的那幾個醜八怪還可以,配我姐豈不是牛糞插鮮花?” “我不管,如果到姐姐過生日的時候還是沒有看得上眼的人,那童鵬宇倘若敢踏進我們家門,我便真把他打成豬頭。”說罷,時年頭也不回地出門而去。 白桑野搖了搖頭,也跟著出門,返回了自己的房間。 書房內寂靜無比,時言鏘輕輕坐回書桌前的真皮座椅,淡淡問道:“瀟天,你怎麼看?” 王瀟天不說話,直視時言鏘的眼睛,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隨後兩人相顧大笑起來,時言鏘笑得大氣不接下氣:“這個臭小子,他才16歲,居然大言……大言不慚地說要把一個三星……三星星修打成豬頭。還有你聽到他對塗家和……楚家丫頭的評價了嗎?他說……醜八怪。我看那幾個丫頭長得也還可以,你說他是…是…不是喜歡他姐,覺得他姐姐是這個世界最美的女人。” 笑了一陣,時言鏘掏出一根煙,王瀟天恭敬地替他點燃。時言鏘正色道:“‘火種計劃’怎麼樣了?” 王瀟天回答:“您放心,一切都在穩步推進中。” 時言鏘將轉椅轉向落地窗,話語緩慢而有力:“那幫冥頑不靈的老頭,他們根本不知道未來我們將要麵對什麼。既然他們優柔寡斷,那這個決心,就由我來替他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