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川市南郊有座不怎麼起眼的龜山，山上有一座很不起眼的破舊古寺，名字不怎麼受人待見，叫龜元寺，平日裡根本沒什麼人前來拜訪，除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今日卻很稀罕的來了個客人，是個年約花甲的氣質老太。她先是端莊嚴肅的在殘臂斷指的石佛前冥禮還願，然後就賓至如歸似的跟住持閑聊起來。 　　此時將近日中，秋煙籠古寺，旭日照高林。 　　…… 　　“……山上山下，寺裡寺外，其中各處，晦暗明華，皆是桎梏……” 　　“……世有百態，人有萬相。或珍饈綾羅，或衣食無著；或千頃廣廈，或錐地片瓦；或功成名就，或失意沉淪；或後嗣繞膝，或老無所依……” 　　“……盡皆紅塵陌客可憐人，脫離不了無情苦海……” 　　寺裡的講經人，兼寺護院、寺掌廚、寺長律、寺住持的古稀老僧，坐在鼠啃殘缺的稻草蒲團上，輕聲細語說法，講到興致處，卻被一陣震耳鈴聲打斷。 　　穿著青黑色唐裝、相對而坐的客人看了眼來電提示：袁福禱。 　　猶豫了兩秒，她按下接聽鍵，那邊傳來熱切的稱呼，“曾老師……” 　　說法的老僧順其自然的閉口不言，他平日裡喜歡帶著草帽下地種植，沒有香火供應他隻能自力更生，周邊百姓喚他作：草帽和尚。 　　被打斷了說法，草帽和尚並不計較，自顧偷閑。 　　這位曾靜施主不去就在市裡又萬眾供奉的法光寺，反而不辭辛勞來無人問津的龜山禮佛問法，可謂至興。 　　龜元寺不上規模、不修廟宇、不鑄金身，她願紆尊降貴，可謂至誠。 　　再有她隨手做的五千功德加持，草帽和尚掏出肺腑之言，說她身比菩薩，必然心靈福至，事如其願。 　　乘著曾老師聽著袁福禱的電話匯報，荷包肥了的草帽和尚也默默打著算盤，計劃最近下山一趟，置辦點香燭燈油、黃紙百貨，準備下國慶黃金周……雖說龜元寺地處偏郊，又老破小，基本上沒什麼遊客，但沒發生的事，誰能說得準呢！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 　　“……我知道了，小袁，這孩子性格……有些跳脫，但不會出格的。麻煩你在學校幫忙看著點，有什麼事記得通知老師……” 　　那邊聲音厚重、語氣卻很不見外，“嗯嗯，我在窗外觀察了半節課，小家夥板眼挺多，一會兒呆若木頭，一會兒埋頭傻笑，不時東張西望，還對同學擠眉弄眼……” 　　…… 　　正一手拿筆、一手抓著頭發，努力寫作業的曹崑同學，不自覺鬆開頭發，摸了摸耳朵。 　　有點燙啊。 　　有人在說我壞話？ 　　抬頭看了看老曾，穩坐講臺，拿著一支筆寫寫畫畫，專心備課呢。 　　偏頭看左邊，盧爽同學筆尖沙沙，忙著翻譯文言文。 　　前後兩位同學……看不見在乾啥 　　…… 　　哪個王八羔子在背刺勞資？ 　　…… 　　“…至於小崑成績如何，說實話，我也不清楚，你知道的，你曹叔當年帶他們離開清川去蕭城後，我就沒怎麼管得上，所以……小袁，你得多費心了……”曾老師說話語氣有些低沉，像是勾起了某些沉重往事。 　　“你師弟出事後，小崑就是老師的最後牽掛了……” 　　掌握著清川一中部分生殺大權的政教處主任袁大頭此刻有些心慌，徑直從辦公椅上站了起來，安慰道：“老師且寬心，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您放百二十個心，我肯定一天給他盯得牢牢的，讓他一門心思放在學習上。繼鴻當年可是數一數二的，我不可能讓那小子辱了他老子的英名！” 　　曾老師老懷欣慰，“有你們這些叔伯照顧他，我就放心了……這時候還沒到午休時間，你先忙你的吧……” 　　“應該的。”袁福禱滿臉堆笑，“那老師，我掛了，改天跟曾華一起去看望您……天氣變化大，注意身體您！” 　　等她掛斷電話，草帽和尚也緩緩睜眼。 　　“施主，越陷越深，看來是回不了岸了！” 　　年逾花甲的曾老師，年紀比草帽和尚小不了幾歲，但音容樣貌，看著像年輕了二十。“未來時不知，往生後不知。來後、生前，在苦海裡，與蕓蕓眾生彼此牽絆，才是‘人’嘛，若是沒了這些紛繁復雜的牽連，‘人’又怎能稱作‘人’呢。” 　　草帽和尚笑了笑，“曾老師是清川市名師，和尚說不過、說不過啊……” 　　“說不過，說不過，和尚還不到心如止水嘛，得繼續修行……” 　　相識了二十年，兩人說起話來也沒多少顧忌。 　　曾靜掃視一遍簡陋得出奇的龜元寺，那頂破草帽蓋在殘破佛像頭上，於是提議道：“要不我做些功德，修葺下廟宇，重塑下法身？用我的退休金，不用老曹給我的資產……” 　　草帽和尚有些哀怨的看著曾靜：你咋不早說？你說之前我剛取消了剛剛製定的迎國慶計劃。 　　老和尚一番自我權衡，最終還是決定放下一些東西，笑嗬嗬地道：“你都說了，我這修行尚淺，還需歷練，我準備過幾天，就下山雲遊去……” 　　曾靜一愣，看著草帽和尚的眼睛，他目光中有堅定。 　　沉默片刻，她低聲問：“還回來不？” 　　草帽和尚搖搖頭，灑脫地道：“天知道的事。與其枯坐山中獨善其身避塵埃，不如投身洪流濯我身心。” 　　“再者我始終看不破紅塵，新的千年裡，真可謂“日新月異”，世界那麼大，我也想去看看……” 　　“就像……你手裡的這個東西，不過方寸之物，竟能千裡傳音，就令我很是驚奇……” 　　曾靜捏了捏手中的諾基亞，突然清冷一笑，“惦記上了？你幫了我那麼多，回頭送你一個就是！” 　　草帽和尚老臉燦爛若菊，找書苑 www.ｚｈaoshuyuａn.ｃom “感謝女菩薩！和尚即便雲遊四海，也會日夜誦經為你祈禱。” 　　“你走之前，我安排下，跟我孫子見上一麵！”曾靜若有所思。 　　“十五年前，你說‘二子去，一子回’我當時氣性，沒去蕭城，也沒強留。本以為繼鴻、繼業兩個孩子，有一個會回到清川，另一人在蕭城，那我也不計較。去年繼鴻一走，繼業負氣攜家小遠走異國他鄉……兒子具去，不怕你笑話，多少回我都想跟著繼鴻走了算了……還好有你提醒，趁著老曹忙著處理公務又心懷愧疚，把我這個唯一的孫子要了過來，我才有了好好活著的動力……” 　　提到大孫子，腦海裡就浮現出他爸年輕時模樣，曾靜很想給大孫子打個電話。 　　拿起手機準備撥號，她才想起大孫子還沒有手機，又想到袁福禱報告的事，頓時莫名心慌起來，“我得回去了，去給我大孫子挑個手機……” 　　草帽和尚皺眉：大孫子？你禮貌嗎？ 　　“順便給你也買一個，回頭碰麵給你！” 　　原來那個大孫子不是說我呢……草帽和尚喜形於色，連忙表示感謝，跟著出寺門，目送曾靜匆匆下山、駕車離去。 　　等汽車在遠方出現又消失，草帽和尚抬高視線，環掃四方，三方天青無雲，唯東方隱有祥雲浮現。 　　草帽和尚淡淡一笑，他決定暫緩北去五臺山的旅途，改去東方雲遊。 　　不過在遠遊前，還是給曾靜這個亦友亦客看看她大孫子吧。 　　有緣自會相見，無需故作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