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一次發病已經整整過去了三天，孤逝一個人躲在房間裡也已整整三天，三天裡除了喝水和解手，他幾乎隻是獨自窩在一處。 　　回想起每每發作時那鉆心徹骨的冷和疼痛，有時他真想，或許在發病中直接這樣死掉也不錯。但想起外公逐漸佝僂的身影，和未曾謀麵的父母，他又總是不忍就這樣撒手人寰。 　　他坐在書桌前，眼望著窗外，他看見白雪在藍色的天空中飄散，他看見蹄大如牛的白馬在及膝高的白雪中緩步前行，看見由不化堅冰與寒冷鋼鐵鑄造的巨大堡壘緩緩降下大門。 　　有時他真想拋開一切，獨自前往擁有漫長嚴冬的北境，這樣他就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散發出的寒冷會驚駭周圍過路的行人。 　　外祖父動身往紱楓國，牧蕭自牧人場歸來便獨自在亡靈邪祟出沒之地開啟了研究，孤逝在寂靜中，忽然感到了一絲無助的驚惶，他此刻想做些什麼，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做些什麼，裹起了隱士長袍般的碩大衣袍，蓋住自己不斷散發寒氣的身體，他想去霓虹城轉一轉，哪怕看看陌生的臉孔也好。 　　今天是周末，熱鬧的街道上，人潮串流之中，孤逝愈發裹緊了自己的袍子，避免冷氣溢出，煩擾周圍的人，與一個人照了正麵，孤逝停步，想往左讓步，但那個人也往左讓步，他又往右讓步，那個人也同時往右讓步。 　　“孤逝？” 　　說話者是一個輕柔軟糯的女聲，孤逝抬起頭看向那個人的臉，霎時想不起她是誰。 　　麵孔精致，皮膚白皙，晶瑩的紅色大眼睛神色流轉，金色的頭發，無需塗抹便已朱紅如火的雙唇，身穿墨黑色的連衣長裙。 　　從那雙紅眼睛，孤逝想到了前些天剛剛見過的將痕，便立刻想起她的名字了。 　　“伊娜郡主？” 　　“你在這裡乾什麼？”兩個人異口同聲的提問。 　　孤逝頓住了，等伊娜先說話。 　　“我啊，剛剛從希維爾大教堂出來。”伊娜露出極有親和力的微笑。 　　孤逝見過曉似公主，同為落影家族中的女性，伊娜與曉似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雖然曉似和伊娜都是沒什麼架子和心機的皇室後裔，但曉似遠遠望去，便讓人感到不容接近和褻瀆，如一尊清冷天使聖潔的雕像；而伊娜總是熱情似火，每個人都喜歡圍繞她。 　　在學院的三年同窗時光，孤逝總是遠遠的注視她，他幻想過自己和尋常人一樣，不帶著這些亂七八糟的纏身惡咒，他想像尋常人一樣圍繞在那些帶著光環的人身邊。 　　“您去希維爾大教堂？” 　　“對啊。每個周末例行做禮拜，剛剛出來。我父母都是全能教徒嘛，我也是。” 　　伊娜自信地展示著自己潔白雙腕上的金屬手鏈，串滿了象征眾神的輻光太陽、沉眠的月亮、聖十字、天使羽翼等十六個宗教符號。 　　“你呢？你在這裡做什麼。”伊娜問。 　　“說起來有些難以啟齒。最近發病愈發頻繁和不規律了，冷得難受。隻想在街上，人群中轉轉。” 　　“真是糟糕。”伊娜嘟起了嘴。 　　“如果這樣……這些無法解決的困苦纏繞著你，何不試試向神明訴說？”伊娜露出了一個陽光燦爛的微笑。 　　“那有用嗎。”孤逝不是一個信徒，他也不知該怎樣回答才是不冒犯宗教信徒的。 　　“誰知道呢，”伊娜慫了慫肩，“或許眾神都很忙，他們根本無力處理，無力聆聽禱告。但是我們把心中的煩惱訴說出去啦，我們無人可傾訴的時候，便向眾神去傾訴。你可以試試，說不定會有用呢？” 　　從遠處傳來一聲侍衛的呼喚，孤逝回頭，停在路旁的一駕馬車正在催促伊娜的腳步。“時間到了，我該回去了。下次再聊。”伊娜一路小跑著登上馬車，馬車緩緩駛向道路中心，孤逝讓開到道路一旁，看見伊娜順著小窗伸出手和孤逝揮手道別。 　　孤逝遠遠望向城市高處的教堂，他長到十七歲，還從未去教堂看過，他有些想知道裡麵究竟供奉著誰。 　　做禮拜的人群剛剛散去，偌大無比的教堂此時沉浸在一種有著淡淡陽光沐浴的靜謐之中，孤逝摘下兜帽，他是教堂中唯一在逆行的人，他看見太陽光把巨大的七色琉璃窗照耀的閃閃發光，16個神像的彩色玻璃窗分列兩側，大廳深處，巨大的管風琴下是十六位天神的塑像和他們所舉起的神的標誌。 　　禮拜堂，兩排長椅正中央的長長紅色地毯上，有一位端莊典雅的女士，她穿著一件藍色的修士長袍，頭發幾乎全白了，帶著一副金絲鏡框的眼鏡，雖然上了年紀，卻有種沐浴神恩的聖母氣質，她看到了孤逝的身影，便不急不緩的迎著孤逝走來。 　　“你好，年輕的信徒，有什麼是我能幫助你的？” 　　孤逝一時不知怎麼回答，那位教士卻開口道，“您應該是第一次來教堂吧。” 　　“對。是。”孤逝回答。 　　教士微笑道，“您有什麼苦惱嗎？” 　　孤逝想了半晌。“我無意冒犯。但我想知道，神是真的存在的嗎？” 　　教士的表情沒有流露出任何負麵情緒，反而露出了笑齒。“當然。能允許我為您介紹嗎？” 　　“這樣不會耽誤您的時間吧。” 　　教士一邊引導著孤逝走向十六位天神的塑像一邊說，“我的職責就是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信徒，無論您信仰他們十六位天神中的哪一位。” 　　孤逝立於十六尊神像之前，發現其中有幾個神並非是人的形態：有一個神看起來像巨大的魚類生物，有一個巨龍形象的神明，有一個看起來像是一隻鳳凰的鳥類，還有一個看起來像是巨大的石頭人。 　　“這幾個是什麼神呢。”孤逝指了指那些非人的偶像。 　　“啊，除了那一位，”教士的五指合攏，指向那個石頭人，“其他三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本土神明。他們分別是海洋之神、天空之神和火焰之神。而那一位神明，它是世界的鑄造者。它不屬於任何一個世界，當它行動時，大地和海洋為之崩裂，我們所處的世界正是由於它的活動而形成。一旦它蘇醒，我們的世界將在它的行動中被重新塑造，世界上的生靈全部化為烏有。因此，大地之神、世界的鑄造者，被人類所敬畏。” 　　教士接著為孤逝介紹了其餘的十二個人形神明，正中的一位男性神明背後懸浮著巨大的光環，他向前伸出手掌，他是十二眾神的領袖，全能之神、主神，歌。 　　其餘眾神依序左右排開， 　　身穿鎧甲的美麗男性是光明與正義之神， 　　捧著書與蠟燭的老者是知識之神， 　　大腹便便、高舉酒杯的男性是酒、宴會、享樂之神， 　　在巨大鐘表之前的女性是時空之神， 　　長著一對精靈長耳、手持短弓飛奔的矮小男性是風與狩獵之神， 　　手捧金杯的嚴肅女性是黑暗女神， 　　手持鐵錘、敲打鐵砧的強壯大胡子男性是工匠與鑄造之神， 　　戴有雪花狀巨大頭飾的女性是寒冷嚴冬之神， 　　頭戴圓禮帽、單片鏡，身穿燕尾服的紳士是夢境和幻景之神， 　　赤裸上身、擁有犄角的男性是雷霆與暴雨之神， 　　被鮮花環繞，慈愛的精靈長耳女性是自然之神。 　　教士開始向孤逝解答，神是否真的存在。她談到三位本土神，自人類文明尚未形成之際，他們就已存在於這世界上，海洋之神是一隻身軀比島嶼還龐大的巨魚，具有人類般的智慧、能與人類交流，它是航海者與溺水者的守護神；天空之神是巨龍之王，他是原初之龍的唯一子嗣，是所有巨龍的王者，是天空的霸主；火焰之神是鳳凰女王，她為世界帶來了火焰，人類也在學習運用火焰中找到了生存的方法。 　　而十二位眾神，則從遙遠的眾神之地降臨，他們教會了人類創造係統性的文字，記錄知識，建立道德體係，教會了人們采集食物、耕種、馴養動物，狩獵，戰鬥，教會人類采集礦物，製造工具，建立房屋，烹飪食物，也維持了世界的穩定性。十二位眾神的降臨為人類帶來了文明。 　　在惡魔第一次入侵人類世界的啟示戰爭，部分神明犧牲生命來維護這個世界，驅趕走惡魔。第二次入侵的序列戰爭，主神則創造出天使來協助戰鬥，眾神再次保護了人類世界免遭惡魔的全麵入侵。 　　而今，眾神皆不可見，或許再下一次魔族的大規模入侵時，眾神的身影會再度顯現。 　　“我們向眾神訴說的話語，眾神能否聽見？”孤逝再問。 　　“聽不到。” 　　教士的話令孤逝吃了一驚。 　　“人類向眾神的傾訴，或許隻是人們的一廂情願。”教士繼續說。 　　“那麼您，因何以成為引導信眾的教士？” 　　“很顯然，沒有眾神的守護，便沒有今天的人類文明。我們人類應當懷有敬畏之心，傳揚他們的事跡，維護他們的形象，永遠有人懷著對偶像的崇敬和感激，人類的文明才能夠得以延續。” 　　“那麼如果我今天走出教堂，仍然沒有成為一個信眾，是否是一種罪？” 　　“沒關係。有信徒，便有不信者，有異端，有神的反對者，這種種使人之所以為人。” 　　聽過這位教士的話，孤逝久久說不出話來。 　　教士在說這些話時，始終保持著一種和煦的微笑，她補充說，“教士與教士也是不同的。或許在大洋彼岸，我傳道的話語，足以使我被綁在火刑架上。” 　　孤逝謝過了教士，便返回了秘法學院。此後的一周時間裡，孤逝幾乎每天都會抽出時間去希維爾大教堂聆聽教士的話語，他也漸漸打開心扉，向教士訴說了自己天生繼承，將折磨他到短暫生命盡頭的可怕詛咒。找書苑 www.zhaｏshuyｕan．ｃom 　　教士靜靜聆聽他的傾訴，輕聲為他禱告。 　　她向孤逝解釋，她見過許多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信眾，把生的希望依托給神明；但他們的生命終無一例外追隨眾神而去，這使她變得愈發理性。 　　“我有預感，孩子。這不是你全部的命運，你是會被神眷顧的人。” 　　後來孤逝在教堂其他信徒的竊竊私語中聽說，這位思想異常開放的女性教士是希維爾大教堂的主教，是整個教堂的主理人。 　　孤逝雖仍然未選擇成為一位虔誠的信徒，但聆聽與被聆聽，使他寂靜又飽受折磨的困苦時光裡感受到一絲慰藉。 　　一周後的某天，孤逝再一次經受了長達三分鐘病痛發作的折磨，病痛發作時，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沐浴在金色陽光中的希維爾大教堂，他重新裹上厚實的袍子，走向霓虹城，他靜靜穿過人潮洶湧的廣場和街道，凝望著城市最高處的金色建築，忽然，整個世界靜止了。 　　隨著一陣近似於敲打耳膜的音爆聲，從教堂處閃耀的淺藍色巨大光芒迫使所有人閉上了眼，伴隨著一陣席卷得人衣衫亂飛的氣浪，城市中的所有人駐足向教堂方向凝望。 　　整個希維爾大教堂被一個巨大的球形透明罩子完整的包裹住。 　　“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媽媽那是什麼？”“是魔法嗎？”“快，快去向公爵報告。” 　　人群雜亂的議論聲淹沒了孤逝的耳朵，身披寬厚隱士長袍的孤逝屹立於群眾之中，他飛快的朝通往希維爾大教堂的長長樓梯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