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午夜,我乘坐淩晨一點的夜間航班來到海口,一出機艙立刻就被空氣中的燥熱沖淡了睡意。我一邊朝出口走,一邊漫不經心地參觀周圍的建築。機場在設計方麵不知道是故意為之還是經費不充裕,設計師毫無封閉室內的打算,走廊處沒有用作隔斷的大玻璃,夜間停在空港的幾輛飛機潦草地站在起飛坪上,或斜視或背對這裡,給人一種落寞之感。再多走幾步,踩著業已停止運行的電梯走下去,左手邊是一座花壇,裡麵有著一係列熱帶植物的模型:覆蓋了一麵墻的藤蔓和兩棵椰子樹以及別的假花假草,大家都緊挨在一起,看上去很熱,葉子是濕漉漉的。再又經過轉移行李的大轉盤,由於沒有托運的行李,我徑直就朝著出口的位置走去。 乘夜間航班飛來島上的人有很多,聚集在外麵,接送乘客的機場大巴和出租車停在附近。我還沒有離開機場的打算,或者說按照原本的計劃準備今晚就睡在機場的長椅上,嘗試著當個流浪漢。我穿過馬路繼續向前走,尋找適合睡覺的位置。馬路對麵是城際公交站點,美蘭機場這裡沒有地鐵,公交車也已經全部停止運營了。候車廳裡麵每三張連成一排的鏤空不銹鋼座椅上有幾個人枕著包裹睡著了,還能聽見漸強漸弱的鼻息聲。我繞著候車廳轉了一圈,走到墻角處發現有一個被墻壁包圍起來的隔間,一扇小門留了些縫隙,可以看見裡麵有兩個穿著警衛製服的人,都坐在帶輪子的黑色單人椅上,一個睡在右側,從左側瞄進去可以看見一個人把帽子遮擋住臉,頭仰放在椅背上睡覺。另一個則應該沒有睡著,裡麵的燈光主要集中於左側,來自靠墻的一盞臺燈,我在門外緩慢地移動步伐,再從門縫看進去時能看見另一個人的背影。由於在飛機上已經睡了兩小時,又是初到此地,對所有的事情都感到好奇,我便無心睡眠,繼續走走停停。 我初來乍到又毫無打算:去哪裡的打算,如何去的打算。就連深夜造訪這裡也是突如其來的想法:一周前我突然決定要到海邊去走一走,便買了價格低廉的夜間機票——時間對於我來說任何時候都可以,即使這個到海邊走一走的想法要留到明年,後年,甚至如果說不能要求是海南島,遇到等等問題我都可以稍作應變來解決:換個時間,換個地點,總之無論如何都是可以的。毫無目的可言,究竟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無所事事孤魂野鬼的樣子我一時也解釋不清楚,這可能關係到許多的事,許多的人,而那些復雜的,多餘的解釋,一時半會我自己都理不清楚其中的關係。就是說如果我是因為尋找所謂的回憶才來這裡倒也罷了,可我確實是初來乍到,對於海南的印象僅僅是一座島嶼,知道其在地圖上的位置,如此而已。我也不曾同任何人一起旅行,我所進行過的屈指可數的幾次旅行,都可以說是圍繞我獨自一人。我把自己稱作流浪漢,但我又並非是因為一無所有才到處流浪,也不是像摩西一樣被迫流浪。我把自己稱作流浪漢僅僅是因為我喜歡電影裡麵卓別林飾演的夏爾洛——一個勇敢的英雄。並非英雄都要乘著阿爾戈號出發尋找金羊毛,我認為流浪漢夏爾洛也可以稱作英雄——他能在任何苦難中活下去,並且活得那麼自然。但是可怕的並不是苦難本身,而是苦難被邊緣化的世界——我曾稱作沒有地獄的世界。即使我化身流浪漢,也無法像夏爾洛在《城市之光》裡那樣遇見盲人姑娘,甚至進一步說能否在苦難中施展拳腳,又跳又舞並且合乎自然?這些都難以保證,那苦難又有何意義呢?真正的苦難的意義是否僅僅存在於藝術的幻想當中呢?現實又怎麼可能沒有苦難呢……完完全全不可能。如此說來我就更加無法明白流浪的意義所指,也沒有人能告訴我,除非流浪的時候遇見茨岡人然後被他們偷去什麼,我才可以根據被偷走的東西來理解即使流浪也會失去何物——如果流浪了還在失去什麼,那想必是僅存的唯一重要的東西,而“失去”本身就是重返生活的重要借口——我如此猜測我的流浪動機——為了徹徹底底地明白失去的可怕,然後重新回到人們中間,重新去獲得世間所謂的幸福。但是或許我仍不免會想,乾脆讓他們把我帶上,我也想跟他們一樣,想做個茨岡人。 就在繞了候車廳幾圈之後,我又回到了原來的馬路上,注意到人們都在機場大巴停靠的站臺前排隊,或許是因為對附近寂靜的氛圍心生怨念,我也湊了過去,順勢買了張車票,沒等多久就上車了。 大巴車在黑夜裡潛行,車上的人都睡著了。一小時後機場大巴停在民航賓館外麵,睡眼惺忪的人們陸陸續續從車上下來。看樣子是到了城區附近了,盡管沒有高層建築可以作為判斷依據,但是馬路畢竟寬了許多,路邊站著兩排整整齊齊的椰子樹。椰子樹上麵也確實結著椰子,而且基本每棵樹上都有。我再次漫無目的地走在寂靜的街道上,黃色的燈光下充滿了一條街上才有的憂鬱,我偶爾會數一數樹上的果子數量。前方要過馬路的時候必須經過一個天橋先上後下,我登上天橋後在上麵站了一會,天橋上麵連接著一棟四層樓高的建築,招牌上寫著中古市場,想必這附近也是個小小的商圈,裡麵可能是個有著雜七雜八商品的地方。慢吞吞地走下天橋回到人行道上後,身邊開始出現好幾個騎著電瓶摩托的人在經過時按著喇叭,在寂靜的夜裡大聲詢問我的目的地。我揮手表示拒絕。我不是他們所想的客人,我有什麼目的地呢?我沒有,我就想走走,等到天亮,天亮就好了!天亮後我又會藏匿於人群之中,不像個真正的流浪漢。 又經過一個人民公園。裡麵的樹林陰影連成一片,有種熱帶雨林的感覺,但是裡麵鋪設著的整整齊齊的石子路就顯得很無趣了,活像一個玩笑,我竟不由得嘲笑起來。由於精神疲倦,我看一切都像是模糊的,隻知道天上月亮很明亮,又覺得路燈的黃色顯得是多餘的。一般來說路燈都會比樹高,但這裡樹比路燈高,因此椰樹那有趣的婆娑的陰影一處也沒有。月亮比路燈高,但是路燈卻比月光更亮。我心灰意冷地走在街上,不如說是對這個地方的景色失望。為何如此失望呢?我既說不上來準確的原因,也無法立刻重新判斷說這個地方其實差強人意。我想著要繼續走下去,在下一個十字路口沿著人行道朝左拐。 在這條新遇見的小街上看見前方不遠處有四個喝醉酒的年輕女性的身影,她們正結伴走在對麵狹窄的一側人行道,我則走在寬敞的另一側,我走得很慢,靜靜聽她們有說有笑,高聲呼喊,感覺得到她們都醉意濃濃。但她們走得太快沒多久就走遠了,我不再能偷聽到她們的聊天,也不打算前去追逐。我繼續掛著昏沉的腦袋,一直走,走到淩晨四點才終於等來難以忍耐睡意,之後就近鉆進了一家破舊的賓館,在前臺付錢登記後找到分出來的一個小房間倒頭便睡。 天剛蒙蒙亮,眼睛還在一閉一合,頭腦明明昏昏沉沉,但我那該死的思考又開始了,又不自覺地開始了。我要把自己想到的小說劇情寫下來:有人在經過“我”的時候突然攜刀刺來,我才明白了一無所有之後剩下的能讓我重返人世的生命——唯一還能夠失去的東西。臨死前我看見了很多。在兒時的家中,從窗外灌進來一股強風,老人給我講起她在饑荒之年吃樹根野草活下來的故事……但是不能這樣寫,模仿的荒原狼結局,並且對於我的主人公來說毫無意義,想死的人隻是我。可是為什麼一早上就想到要死呢,我來這裡難道隻是為了尋死嗎?算了,結局不需要急著準備。 我漸漸注意到身處的賓館房間其實也和昨晚見到的其他事物一樣粗獷,連象征性的白色床單被套都沒有,一律是民房內的陳舊設施,給人一種居住在海邊的打漁人搭建起來的棚屋裡的感受。因為昨晚走了不少路,也就想著離海邊似乎更近了。我腦海裡浮現《大路》開始的時候女主角從海邊回來,母親從那棟連窗戶都沒有的房子裡出來的畫麵。 整個房間隻有幾平米大小,屋頂被木架支撐著,中間懸掛著一顆頭顱似的燈泡。即使突然起火,讓它們做百分百被確信的火源。床的靠板被刷上了深棕色的漆,放下這張一米三左右寬的床以後就再放不下桌子和床頭櫃。靠門邊的墻上有個蒙上黑色灰塵的白色置物架,上麵長著幾個鐵鉤,彎曲程度不一,銹跡斑駁。床的靠板上方有個壁燈,壁燈外麵是一幅千禧風格的椰子樹和海的圖片,睡在枕頭上的時候可以看見裡麵是腸道般彎曲的白熾燈。 廁所是由陽臺改造的,隻有十來厘米高的窗戶也被鋁柵欄封得死死的,隻能打開一點點縫隙。即使空間擁擠,賓館的主人也安裝了馬桶,人在廁所裡麵其實連轉身都很困難,從空隙間插下去兩條腿時膝蓋就已經緊貼墻壁了。坐在馬桶上的感覺就像被塞進玩具火車和所有的零件黏在一塊兒。盡管衛生間的空間如此擁擠,我還是想就此洗個澡。我坐在馬桶上仔細淋浴,用放在窗沿上邊有著廉價包裝的洗漱用品,好在島上氣候炎熱,即使直到洗完才發現水溫還是完全熱不起來。水剛落在身上的時候冷出了雞皮疙瘩但是適應後也還可以接受。花灑根本不像是在墻壁裡麵偷偷連接著熱水器的樣子,開關也沒有溫度調節的功能,僅僅隻能調節出水量的大小,開到最大甚至覺得水勢蟄人。但隻要水溫合適——盡管是這熱帶地區燥熱無比的氣候的原因——我就能認真洗完全身——這是還保留著的一點健康主義者的習慣。 等洗完澡後天也差不多完全亮了,可以聽見外麵自行車軋過水泥路的聲音和搖鈴聲。我還算清楚地記得昨晚爬過一個狹窄的樓梯,臺階是水泥做的,地上沒有貼瓷磚,墻麵黑漆漆的……我所在的樓層應該是二樓。 這樣的住處其實很適合流浪漢,尤其是半吊子流浪漢,但並不是在說我真的十分願意住在這類地方。真正的流浪漢不討厭任何住處,也不喜歡任何住處。小時候我經常會觀察一些橋洞,並且猜測裡麵搭有棚子是因為有人住在那裡。但是如何才能住進去呢?於是我就想橋洞裡的流浪漢們都像鳥一樣喜歡在洞裡搭巢,不搭梯子是上不去的,那說不定他們都各自有神奇的辦法。 一邊思考著那些愛住在橋洞裡麵的流浪漢,一邊從狹窄的樓梯走下去。時間才剛過七點,前臺的中年女人還躺在一張紫色沙發上吹著風扇睡覺。被吵醒後懶洋洋地說我可以直接走了,倒像是我故意打擾了她睡覺似的。但既然是離店,我想怎麼還是應該說一聲吧,我說了句“謝謝”,她轉過去,扯了扯因為汗水而粘在背上的短袖。 到了白天才總算看清楚周邊環境。賓館所在的這棟單獨修建的三層民房門前有一條一車道寬的布滿細紋的水泥路,延伸出去約一百米遠的地方連著外麵的主路,昨晚我就是被馬路邊上的招牌指引才來到這裡的。小路的兩側都是三層樓高的房子,外墻都貼著白色瓷磚,有著長期日曬雨淋的痕跡。三樓和二樓的,外麵部分是連在一起的陽臺,每戶都有一扇紮著防盜網的窗戶和黑色的防盜門。陽臺內側的墻壁已經發黑發黃了,天花板也是。一樓則擠滿了形形色色的門店,大部分招牌都是紅底白字,或者白底紅字,藏在房簷的陰影裡。外出的人還很少,開張了的隻有早餐店。我進了一家外麵架著蒸籠的麵鋪,買了包子和豆漿,在隻擁有兩張方桌的店裡坐著吃這份早餐。裡麵不算乾凈,但我毫不在意,有什麼好在意的呢?如果是過去,哪怕就是一周前,我也絕不會住昨晚那樣的地方,進這樣的早餐店。但是既然我已經決心做個流浪漢,於是什麼都不應該介意。我那作為健康主義者生活的幾年從未獲得過的饑餓感,現在正把一個普通的包子變成美食,黑夜下疲憊的身軀把所有能夠睡著的地方都當成是床。我正在朝著一無所有在前進。看見買過早餐匆匆離開的人們,我甚至有些得意,但是我又馬上收住驕傲的勢頭,吃完後匆匆離開。 來到主路上以後我打算朝著我認為是北的方向一直走。馬路兩側的樓房逐漸升高,我作為一個外地人擅自把這一側區分為老城區,原因是在我走了很久直到過了一座橋之後,對比兩岸的情況,發現北岸的建築基本上都是新建的,從腦海裡的地圖上看,這邊更靠近廣東。 老城區的馬路兩邊種著一種看上去異常古老的樹,掛著濃密的胡須,密不透風的樹葉把人行道整個給遮蓋起來,粗壯的樹根占據了原本就很窄的人行道。時不時會看見小攤車和早已不多見的仍在營業的報亭。車上拉著說不上名字的熱帶水果,而經過的每一個報亭都賣椰子。腳下的石板路一翹一陷因而需要處處留心。隨意停放的自行車威脅人行道,電瓶車威脅馬路,看著糟糕的交通狀況和心急火燎的人們讓我心情鬱悶。走到一座天橋上的時候才發現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天橋像被暴曬的衣架,陽光粗暴地威脅人的眼睛,甚至連路都有些看不清。越是往前,接近剛才提到的連接兩岸的橋,視野也逐漸開闊,馬路兩邊的樹變成了棕櫚樹,和昨晚看見的一樣都結有果實。 一直走到了河邊(這裡流著的並不是淡水而是海水),可以看見對岸新城區最外麵的是海濱公園的綠化帶,接著是一排新建的高層公寓。整體來看,對岸的建築也都是以白色的為主,在陽光下散射一種非常淺的藍灰色——或許是海邊城市才有的獨一無二的顏色。在老城區就見不到這種奇妙的顏色,城市北岸的這一麵貌讓人心情平靜,而老城區則給人一種密林探險的緊張感。我總忍不住抬頭看幾眼那顏色,想了好久也想不出其來源,想不出這和海邊城市有什麼必然的聯係。但我認為島上的人一定很喜歡白色,也就難怪在這裡陽光這麼刺眼。另外,這些房子似乎都沒有主人,因為陽臺上都沒有晾曬衣服。 時間接近正午,空氣中的熱量讓人連呼吸都很難受,走了一上午腿腳酸了。眼前又是一個十字路口,一些現代商貿建築組成了一個商圈。我的右手邊是一棟寫字樓的入口,轉角的地方是肯德基,還可以看見大型超市的入口。我不想朝前麵再走了,於是便進了肯德基,點餐後坐在了靠窗戶的一排桌子上。店裡人很多,小孩子在吵吵鬧鬧,我一邊吃蘸上番茄醬的薯條一邊看著大玻璃外麵的街道,很少有人走在路上,眼下正是最熱的時候,誰也不敢出去。我一口一口地灌下冰可樂。不得不說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喝過可樂了,又或者是別的飲料一類,我曾堅決地拒絕過它們,不過現在我的味覺又已經交上了好運。喝到最後我把冰塊一顆一顆地倒進嘴裡咬碎——過去我也曾拒絕冰塊。現在我甚至決定再點一杯可樂和更多的油炸食品。 老實說我並不是存心暴飲暴食,也不是完全為了站在過去作為健康主義者的對立麵。而是因為我的饑餓。最近一周以來我都是如此的饑餓,但這遠遠不是其他饑餓的人所體會到的饑餓感,甚至不是來自腹部的饑餓感——而是來自我的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呼喊說這些年它們在忍饑挨餓。而我不能一一就去滿足它們,我仍在克製——而我不是說過要徹底拒絕過去作為健康主義者度過的人生嗎? 我想起最初勾起我全身的饑餓感的那一根蘸過番茄醬的薯條——就是我現在正在吃的這種。我就像是吸血鬼嘗到了鮮血——這樣的說法難免有些誇張,但是這是一個好幾年過著異常健康的生活方式的人突然麵臨改變——那無異於一場苦修失敗後的縱欲——或是吃下蘋果從此便被趕出伊甸園。但是我那又畢竟不是被趕出來的,我是主動選擇要走出來的。隻是舌尖觸碰到那破禁的鮮血還是讓我驚魂未定。我的舌頭早就已經退化了的欲望一瞬間被地獄的火鉗拉扯出來,讓我知道了,我明白了——隻要我換了個活法我就還是會有欲望這種古老的罪的。但是有罪就應該徹底毀滅,這世間一切毀滅健康的事物都是地上的天使,讓你明白人間就是天堂。 看膩了外麵一動不動的景色,我再次想起我該寫的小說——《健康主義者》——一部嘲諷健康主義的作品。這也是我一周前就決定的事情,既然要毀滅,對我而言最好的辦法就是寫下來。我轉移到了一處陽光照射不到的陰暗角落,終於把難以停歇的思想安放進了小說,呆在這個異常吵鬧的地方足足寫了近三個小時。 要毀掉健康的方法林林種種,但是要度過完完全全健康的人生的方法隻有一種,那就是讓人變得自私又麻木。 這個下午時間飛逝——就連時間飛逝的感受過去都少有體會,我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外麵已經是太陽的光芒與地麵熱量毫不相乾的程度,我望著那一排葉子已經發灰的棕櫚樹,突然真正有了去海邊的念頭。繼續固執地朝著原來決定的方向(北方)又走了幾千米,終於把路走到了底,眼前又是一個公園,但也不像是連著海邊的樣子。我不想進去,也不想過馬路,於是右轉繼續走,沒走幾步就突然發現不遠處的確是海邊,我朝著海邊走去。通向海邊的這條路的左側是一個空曠的露天停車場,右側則是被白色磚墻圍起來的別墅區,裡麵綠樹成蔭,白色的歐式建築已經因為太陽下沉而顯得墻麵有些發黃。路麵乾乾凈凈,人行道也很平整,偶爾會駛過一輛汽車,除了我的腳步聲外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在快到海邊的時候從右邊墻裡麵駛出來一輛黑色的奔馳汽車,眼看著那裡就是別墅區的出入口,我發現裡麵有著一個大型酒店。 既然酒店已經出現,那今天就住在這裡,並且現在就把晚上的房間定好,穿一雙房間裡一定會有的拖鞋去海邊散步。我走進別墅區裡麵——或許有人會提醒我這個自稱流浪漢的人,這地方完全不是流浪漢該來的地方不是?然而流浪漢是沒有準則的,他會感謝任何可以睡覺的地方。我想起夏爾洛被醉鬼帶回家,喝酒的時候先乾為敬。好笑又讓人驚奇,這就是流浪漢的做法。 我來到酒店前臺,向前臺的服務員詢問房間的剩餘,最後定了個普通套房。登記結束之後服務員指引我去房間該走的路。我穿過一個長長的室外回廊,回廊的廊柱上爬滿了藤蔓植物——別墅區裡所有建築都被植物給包圍了,這裡也不例外。該酒店有三層,我乘電梯上了二樓,裡麵的走廊很寬敞卻呈蜿蜒狀,房間的門都是拱形的,盡管隻有一條通道,彎來彎去卻給人以身處迷宮的錯覺,終於我找到了選定的房間。 房間地麵鋪著淺灰色格磚,布置著歐式家具,進門的位置和臥室裡麵各有一個衛生間,客廳和開放式廚房連在一起,櫥櫃上麵貼著租借廚具的電話,不過我還沒有要自己做飯的打算。沙發是藍綠色,用金線繡著花紋,其餘家具一律都是白色——又是白色。客廳外麵還有一個寬敞的陽臺,陽臺上有一張玻璃圓桌和兩張白色布藝沙發,右側的墻角放著一臺洗衣機。陽臺下麵傳來吵鬧聲,原來下麵是一個遊泳池。不論是島上的人還是來島上的人聚集在那兒,氣氛活躍。從陽臺就可以看見海平麵,不過因為隻是處於二樓的位置所以隻能看見一點海景,幾棵椰樹擋住了一大半海麵。我決定先把汗跡斑斑的衣服換洗了,洗完澡再去海邊。事後我換上了灰色短褲和白色T恤,穿上酒店裡的不合腳的肥大拖鞋。我一身乾乾凈凈,因而似乎離流浪漢越來越遠了。但心想如果有盲人姑娘需要我的幫助,我當然義不容辭。 重新出發去海邊。我因為迷路沒能沿著來的方向走出去,而是繞到了酒店後麵,走在一條紅磚鋪成的小路上,從這裡似乎也可以繞到酒店門口。遊泳池是酒店的附屬設施,前臺的服務員告訴過我晚上九點停止使用。但是我沒有遊泳的打算,再說裡麵的人太多,與其說是在玩耍,倒使我聯想到了人在地獄血池裡掙紮的場景。太陽下沉得很慢,微弱的海風已經讓人開始感到涼爽,即使隔著圍墻也阻止不了海的魚腥味兒。我思考著一些無中生有的畫麵,離開了遊泳者們的天地。 海已經近在眼前。朝北方向的路也終於走到了盡頭,海濱路從這裡開始向兩側延伸出去,步道上是小片綠化帶,安排著形狀簡潔的植被景觀,人行道十分寬敞,一成不變的椰子樹永遠隔著相同的距離。我來到了白色巖石砌成的護欄邊上,離海水的直線距離不到三米,正下方是一堆被鐵絲網捆綁起來的的黑色磐石,海水和磐石之間隔著一米寬的由黃色細沙和鵝卵石組成的可以行走的小徑。灰綠色的海水來勢洶洶地淹沒這點點沙灘,又匆匆退去。人們聚集在遠處的一大片沙灘上,看上去一切都是在緊密聯係的狀態,既然來到這裡我也不想不和海水打交道。 我所在的圍欄附近都沒有下去的通道,正在思考如何下去之時我發現有一處圍欄下麵的飾柱缺失了,旁邊站著一家人。父親翻過圍欄,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從空隙間鉆過去,於是兩人便去到了外麵的世界,而小女孩的母親則留在圍欄裡,沿上麵的人行道跟著父女兩人往那一大片沙灘的方向走去。我在同樣的地方翻越了圍欄跳下去,來到了砂石上,濕潤又柔軟的砂礫立刻就陷入我的腳趾縫隙裡,海水又趕過來清洗,泡在海水裡的腳背感到涼爽而舒適,腳趾間殘留的砂石則讓皮膚有些瘙癢。感覺一切都舒適愜意之後,我便戴上了耳機開始聽幾首新近才喜歡上的搖滾樂。近來我尤其喜歡搖滾樂。搖滾樂裡麵的噪聲讓我激動,能夠刺激身體每一處細胞的饑餓,甚至達到一種撫慰的效果,過去的我隻有在聽到維瓦爾第《四季》中的夏天篇章時才會獲得一點突如其來的力量——對那時候的我而言還是不明所以的心靈感受。盡管我喜歡一些搖滾曲目裡的噪音,但我絕不是個喜歡熱鬧非凡的人,眼下我就正遠離那大片沙灘,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震耳欲聾的噪音,廣闊的大海就係在腳上,在我的想象中,達達主義者們正朝著無休無止的破壞在前進,毀滅一切,歷史的車輪發出碾壓軌道的哐哐聲。 走了兩百米原本就狹窄的沙灘也到了頭,眼下是一個防波堤,上麵整齊排列像倒立的矮腳板凳一樣的石頭,每一塊中間都有正方形的小洞,有棱角的地方已經被海水侵蝕了。我沒有選擇走上方緊靠圍墻的平坦路麵,而是繼續沿著海水拍打過的痕跡走在這傾斜又凹凸不平的堤壩上。每個小洞裡麵都是礁石的身影,貝類的殘骸。在這為難行人的斜麵上行走得十分滑稽,每走幾步就要用手撐在凸起的部分維持平衡地站著休息一會兒,直到手掌被按壓出了痕跡,又邁出艱難的一步。海上總會有船隻經過,海浪激烈地拍打堤壩,水花飛濺,身上被打濕了一大片,但我毫不在意,繼續前進。 前進的過程中一次我把視線挪回前方,突然注意到前麵的平臺上站著一個女人,穿著白色的裙子,正在雙手合十像在寺廟中求簽一樣上下搖晃,嘴裡像是念念有詞。就在我默默觀察的時間裡她一直持續這一動作,停下來之後自然而又緩慢地轉身離開。她到底在做什麼事情呢?向著大海祈禱嗎?我一邊繼續思考那女人手上的動作,想要想出個結果來,一邊繼續走在凹凸不平的堤壩上。恍然間我才明白過來在這裡不應該思考,應該停止思考,眼下享受自由才是最正確的事情。哪怕女人沖進海裡跳舞,哪怕她跳起舞來摔倒,我也應該保持冷漠,托馬斯·曼說過“隻有冷漠的人才會自由”。但還是停止不了思考。那奇怪的祈禱動作纏繞著我,讓人隱約感到她有何生活上的不平,但那又與我何乾呢?我們都在海邊做著奇怪的事情,除了大海會包容我們,給予我們各自心靈所需的自由外,我們無須去幫助他人。大海就像上帝一樣包容所有人,而上帝離每個人都太遠了,大海則僅僅是在我們離其最近的時候才有所體會,僅僅。 天色已經變暗,雲層不知不覺間已經聚在了一起,形成一大片烏雲。終於處處艱難的路也被我走到了盡頭,來到了一個全是階梯的斜麵:下麵延伸進海水裡,從上麵可以回到外麵的人行道上。這裡有不少的人,三五成群,大都無所事事地坐在臺階上,要麼聊天要麼就望著大海,不少人手裡捧著個椰子,原來上麵有賣椰子的小販。我順著臺階來到上麵買了一個,小販用螺絲刀開口後把吸管從上麵插入。喝進嘴裡的椰汁有種青澀的味道,但尤其的解渴。我又回到下麵的臺階,越是接近海平麵的臺階越是容易打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後褲子粘上一片青色汙痕,我停止前進,坐下來和他們一樣靜靜地看著相同的畫麵。 此時海水和天空已經變成了暗藍色,遠處的海平線上點著了星光,那穿越海平麵的微光原來是海峽對岸的樓宇。我摘下了耳機,現實的聲音終於回來了。遠處的輪船發出嗚鳴,海浪一刻也不停地沖刷著岸邊,雲層的縫隙間迸出一道道亮光,沉悶的雷聲提示暴雨將至。幾個青年準備離開,背對大海把幾個椰子從臺階上滾下去。我的目光追隨著那幾塊綠色的石頭,指望這些石頭變成人形。然而又想到為達到此效果時間就必須是相反的流向,也就像是把電影倒放,這樣現實才會契合神話裡麵丟卡利翁的神跡,即暴雨已經停止,大海則把椰子拋出來,椰子變成了青年,人類得以存續。這真是不可思議的神話。我站起身來,也把空了的椰子丟了下去,但是海浪一直在拋回這些石頭,所以它們根本不可能漂到海上去,隻能順著海岸線越走越遠。在所有人預料之中的暴雨就要開始了。 眼看就要下起雨來,但是人們一點也不手忙腳亂,看不見一個奔跑的人。我維持著不緊不慢的腳步往回走,閃光一次又一次地把整個天空和大海彌合,這畫麵仿佛是要把陸上世界都沉進海裡。一時間路燈全部被點亮,天色卻更暗了。我沿著人行道走回到了那缺一根飾柱的地方,此時那兒正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年輕女人,引人注目的頭發,染成了金色,有些卷曲,用皮筋紮成了一捆,穿著一條淺黃色的碎花連衣裙。或許是剛到海邊不久,還保留著興奮,她雙手正扶在欄桿上,和一個外國男人進行著看似無趣的聊天。 “你是來旅遊的嗎?” “不,我就住在附近,隻是出來散步。” “住在這裡真是太棒了。” 外人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麼,女人緊接著問:“可以一起拍個照嗎?” “可以的。” 兩人就開始了合影,女人將臉貼得很近。合影結束後兩人一直在聊天,我在兩人前麵十米遠的位置停下了,仔細捕捉經過耳邊的聲音。風聲很大,伴著遠處的雷鳴,因此完全聽不清兩人在聊些什麼。我望著海麵上的烏雲,對接下來即將來臨的暴雨心生期待,希望這場雨能打斷兩人的聊天。 男人或許有著別的事情,或許是為了躲雨,先行離開了,二人結束了索然無味的聊天。男人走了之後我也沒有湊過去打招呼,而是繼續隔著原本的距離,望著海平麵發呆。 我們就這樣各自注視著大海。之所以沒有靠近,是因為我想永遠享受這樣的風景——現在回憶起當時的畫麵,倒讓我想起一幅蒙克的版畫,先是想起一張素描稿圖,然後是好幾個彩色版本,右側的男子和左側的女子永遠隔著一段距離,兩人靜靜地站在水邊,不作交流,當時的我們也正是如此。 她突然不知是對誰發問道:“為什麼海平線那裡會有燈光呢?” “我們所在的位置在島的北麵,對麵是廣東。”我也不知是對誰解釋著。 女人朝我這邊看了看,感覺到視線的我也望向她那邊,向她點了點頭,她回復了我一個微笑。 原本兩人可以在這裡呆得更久,但是天上卻發出一聲前所未有的巨大雷鳴,並且馬上就下起了暴雨。所有人都歡快地跑動起來。女人也注意到了四周的景象。 該離開了,我想。 她開始一路小跑,繞過植物景觀,穿過了馬路。在別墅區對麵有一塊亮著燈的廣告牌,她像是注意到廣告牌上方的一點點屋簷,躲了進去。 我繼續像散步一樣在雨中行走,被淋得夠嗆,在我也走到廣告牌那裡的時候,她突然對我說:“喂!進來躲雨嗎?” 我看了看牌子,是房地產的宣傳廣告,我說了聲“好”便也站了進去。 “如果有人坐出租車回家的話車開出去的時候就會經過這兒,我想應該很好打車。”她向我解釋道。 保安亭就在對麵,裡麵的人正手忙腳亂地擺弄著什麼儀器。 “你是本地人嗎?”她問我。 “不是,今天才第一次來島上。” “這樣啊。” 可能是覺得實在不知道該聊些什麼,她拿出手機打發時間。 現在的氣溫,雨水的味道都讓人舒適。我開始留意她的側臉,被雨水淋濕的眼部妝容出現了黑漬,臉上的皮膚也變得有些暗沉,我知道繼續這樣看她會讓人不快,我便再沒把時間用在欣賞她的相貌上,轉而望著別墅區裡麵縱橫交錯的樹葉,從上麵滑落一串水流,落在保安亭上,裡麵的保安被吵到後看了這邊兩眼,但很快就繼續忙於修理手上的玩意了。周圍斷斷續續有車輛開進去,但是不見往外開的車的影子,我尋思是不是還有別的出口。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我想要打破沉默便嘗試問她問題。 “我沒有工作。” “不用工作嗎?” “之前是別人的情婦,但是最近分手了,可能也要找工作了。” “那不用工作是因為你的男朋友是個有錢人囉?”我想起K反問弗麗達“克拉姆的情婦?”時弗麗達臉上的得意神色。 但是她臉上沒有這種得意的神色。 “是前男友。”她糾正道,“果然還是不太適合。”對如此遺憾的信息她又非常自然地說道。 “原來如此。”我點頭表示理解。 “年齡差距那麼大,怎麼會喜歡我呢,這也真是奇怪。” “和年齡應該沒有關係,沒幾個男人是在乎年齡的,喜歡就喜歡了。” “哦?原來是這樣嗎?” “我想是的。” 她點了點頭,繼續用手劃過手機屏幕:“你呢,你是做什麼的?” “我也沒有工作。” “那你也是別人的情婦嘍。”她說話時笑了。 “沒有,一直以來我都呆在家裡,這是我近幾年來第一次出門旅遊。”我一本正經地解釋。 “在家裡做什麼呢?” “經常畫畫。” “不錯嘛。” 她正開口想說什麼的時候像是看見了手機上出現的一些有趣信息,停頓了一下才說:“藝術家的工作好像還挺有意思。” 我則開始一本正經地向她解釋:“不能說畫家就是藝術家。” “為什麼?”或許是因為自己漫不經心說出來的話突然被反駁了,她抬頭看著我。 我手忙腳亂地比劃、解釋:“藝術是個很大的區間,如果隻是畫家,可能還稱不上藝術家。”我想了想,又否定自己說的,“但是也不能說畫家就不算藝術家。應該隻把繪畫當成藝術表達的其中一種手段。繪畫是很經典的媒介,直到現代主義時期,藝術的進步都仍主要表現在架上繪畫的進步。”我繼續補充說:“但是今天出現問題的卻是‘進步’這個概念。” 可能她聽不懂我說的,可能她在等我說下去,但談到‘進步’就會讓我像哽咽一樣不適,即使想解釋清楚,也還是心灰意冷地停止了說話,空氣中隻剩下了雨聲。 “你這麼有想法我想你一定畫得很好。”過了很久她才刻意地說。 “並沒有這回事,我畫得很糟,以至於決定不再畫畫。” 她又笑了笑。 我自嘲般地跟著笑了笑,心裡卻有些生氣。我想其實她和大部分人一樣並不真正理解一幅畫好與壞的差別,但是我也沒有向她指出這點。剩下的一點時間我們也不再說話,我思考進步,腦海裡出現了我最後畫的一幅畫,但馬上又把畫弄得煙消雲散。 現在時間已經是七點四十,周圍的潮濕和寒冷開始讓人覺得手腳冰涼,“這裡真的能打到車嗎?”她開始對自己的說法表示懷疑,她又在望著我說話了,樣子就像是在確認跟我這個陌生人站在一起是否合適。 “你住哪裡呢?不著急回去嗎,等在這兒也挺無聊的吧?” “我就住這裡麵。” 她感到十分困惑,眼神不可思議,完全忘記了我說自己是初來乍到的事情:“你一個人住這裡麵嗎?” “這裡麵有一個酒店。”我想到自己有些詞不達意,又重新回答她的問題:“我就住裡麵這個酒店。” “原來這裡有酒店,我想去看看。” 我便給她指了一條路,她沿著我指的方向慢慢走去,淋著雨,轉角看見酒店的燈光後就一路小跑,我保持著一段距離跟在後麵,沒有要追上去的意思。等我到達門口的時候她已經在前臺那裡定房間了,我沒有去打擾,在遠處老老實實等著。房間定好後,她向我走來,但不是來找我繼續聊天的,一邊走一邊笑著說“這裡環境挺好的,離海邊也近,所幸還有空房。” 我勉強地回了句:“那真是太好了。” “那我就回房間去啦,再見!” “再見!”我微笑著向她道別,手上做著奇怪的道別手勢。 酒店呈圓弧狀展開,大堂在弧線上的中點,從中間通道過去就是遊泳池。我的房間在弧線的右邊部分,她則住在左邊,我們在酒店大堂處分開,我用在意大利電影裡看見的道別手勢向她道別後轉身離去。沒走幾步,我還在回廊上,突然由我那奇怪的告別手勢想起某個女孩兒的笑容,眼前也就浮現出電影《甜蜜的生活》裡最後的海邊,用一係列手勢暗語邀請馬謝洛散步的女孩兒,兩人當然相差甚遠。 暫且說下《甜蜜的生活》。我由衷迷戀這部電影,那種告別手勢讓我印象深刻,胡亂猜想那手勢講述了許許多多的故事。就像荒原狼驚人的一瞥看穿了一整個時代,那道別的手勢足以講述整個意大利。電影中的主人公馬謝洛的命運,也是大部分人共同的命運——作為一條被拖拽出大海的將死的魚,馬謝洛卻說“它還活著”,接著他轉身坐在沙灘上,發出一聲嘲笑,就是這嘲笑,仿佛是無須說明地指向他自己。 一邊思考著《甜蜜的生活》裡的鏡頭,我心情愈來愈沉重,回到了房間,隻打開了陽臺部分的燈,把洗完的衣服晾上後便去洗澡。熱水安撫了身上的冰涼,讓人重新溫暖起來。我想起白天寫的小說,洗完澡後便把寫作的東西搬到陽臺的茶幾上,沖了杯酒店附贈的速溶咖啡,腦海裡回響起了《甜蜜的生活》電影裡的配樂,反反復復就那麼幾首。我在算得上安靜的花園上方繼續埋首寫小說。 病痛得越久對生命的浪費就會更嚴重。健康主義者非但同死亡作鬥爭還要同病痛折磨作鬥爭,為了不讓病痛占據有意義的創造時間。 幾乎聽不見外麵的雨聲,倒是遊泳池傳來撲水的聲音。現在是晚上八點半,離遊泳池停止使用還有半個小時。就在我思考小說內容的間隙,注意到下麵的遊泳池裡確實還有人在遊泳,並且能夠穿過夜幕看清——泳池岸邊的照明燈下的身影就是剛才的女人。 我心跳不由得加速。 到底是為何? 我站起身來,打開窗戶,雙手抱臂支撐在窗沿上觀察外麵,這一姿勢讓人想起弗裡德裡希的《窗前的女子》,眼下也確實是一幅浪漫主義風景。我才發現雨並沒有停,隻是變成了綿綿細雨。女人在遊泳池裡不停地遊著來回,遊到岸邊就坐上臺階休息半分鐘,然後又潛到水裡遊到對麵。 正是這樣的雨夜,永久地停留在我對海的記憶裡。記憶中我正哼著《甜蜜的生活》裡最喜歡的一段尼奧·羅塔的配樂,她獨自一人在遊泳。眼下正代表了一個沒有地獄的世界,而不論是她還是我,都與這畫麵極其相稱。 可能是因為這邊的陽臺亮著燈的關係,女孩子終於注意到了我這裡,雖然我背著燈光,可能她看不清我的模樣,僅僅當成一個觀察者,或許認為我心存不善也說不定。已經九點了,她遊到了靠近酒店大堂的岸邊,包裹上一層浴巾,向大堂走去,影子越變越短,直到像白色幽靈一樣消失在房簷下。 我決定去買包香煙,突如其來的念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知道又是多少年沒有嘗過香煙的滋味了。眼下卻像是想給自己找個理由下樓同女人相遇才借口買煙。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我並不打算和女人碰麵,下去的路上我步伐緩慢,用手觸碰蜿蜒走廊上的每一根石柱,和它們擊掌。那粗糙的顆粒感讓我想起聖彼得堡街道上的房屋外墻,隻是那兒的墻沒有這麼乾凈,潔白。 那是灰黑色的外墻。春天的時候,某一夜裡剛下過大雪,第二天早上就已經開始消融了。我在明朗的清晨出門,人行道的表麵鋪著軟綿綿的新雪,踩著的感覺就像現在腳踩著的厚地毯。新雪下麵還結著冰,一不小心就會讓人打滑,我伸手扶在墻壁上,粗糙的墻壁刺進眼睛的痛感,冰冷的顆粒穿透過厚厚的棉手套——我不應該戴手套才對——在聖彼得堡,我總是眼睛與身體的感受不一致。我在用笛卡爾式的眼睛旅行,卻被一座城市的麵紗欺騙,被自由迷得神魂顛倒。我帶著深深的遺憾想重新回到那裡,把身體交給雪原,凍死在雪裡。 我走到酒店大堂的時候酒店員工正在給大堂通向遊泳池的兩扇玻璃門上鎖,大堂裡的燈也被關掉了一半,光線暗淡,前臺的女服務員在整理資料,隻能看見她精致平滑的額頭。我沒有買到香煙,毀滅健康的計劃失敗了一半,因為想起聖彼得堡變得消沉,故而算成功了一半——一份憂鬱沉重的心情可以讓健康失之交臂,健康主義者便這樣認為。回到房間,我的注意力又重新集中到小說的內容上,呆在陽臺一直寫到了半夜兩點才入睡,睡夢中雨聲越來越大,叫人不得安寧。
第1章 在海邊 第一節(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