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邊酒店住的這一晚我睡得很沉,直到早上九點多了才醒來。陽臺外麵儼然已經是正午的景象,窗外仍是那棵遮擋住海平麵的椰子樹在一動不動,天上明亮得看不清雲的輪廓,昨晚的一場大雨就這樣被遺忘了,房子的墻壁再次被曬得疲憊不堪。 我已經完全清醒,還沒想好今天去哪兒,或許對島上已經沒有了興趣想要離開也說不定。我突然想到了沿著海岸線的那條路,那裡的確很適合跑步,但是顯然已經過了清晨,再說對於跑步我早就放棄了。洗漱完後開始感到有些饑餓,酒店退房的時間是下午一點,我準備先下樓填飽肚子然後再回房間收拾行李離開。 洗好的衣服一晚上就乾透了,我換上了昨天來酒店時候穿的一件黑色T恤和黑色西褲,又有了即將流浪的感覺,像普羅米修斯必須綁在山頂上,牧神潘則不得不藏在森林裡。 在前臺詢問可以吃早飯的地方,卻被告知已經過了酒店提供早餐的時間,而附近也沒有其他餐廳,左側回廊墻邊上的自動售貨機裡麵倒是有賣麵包和罐裝咖啡等飲料。就在我在自動售貨機前買早餐的時候,又同昨天一起躲雨的女人碰麵了。她正沿著左側的回廊走過來,仍穿的是連衣裙,今天的是白色碎花樣式。 我向她打招呼,她神情有些緊張,像是上課時候突然被點名的學生回答不了老師的問題,她用勉勉強強的微笑致意。我也回復一個微笑,裝作還在挑選自動售貨機裡的商品,便不再看她。直到她從前臺回來,才像是突然想起我這個人似的,笑著走過來問我:“才吃早餐嗎,藝術家先生?” 我被這個稱謂搞得有些暈頭轉向,不知如何回答,最後馬馬虎虎解釋說:“睡過頭了,錯過了酒店的早餐時間,而這附近又沒有吃早餐的地方。”我最後點了點頭,再就清晨的睡夢仔細回憶了一遍也想不起什麼好說的。 也許她認識到自己剛才打招呼用錯了稱謂,像是在尋找更合適的詞句,她改口說:“你是畫家,對嗎?” 我笑了一下說:“其實也不是畫家,因為我已經決定不畫畫了。” “真是奇怪的人吶!”她的視線落在了我手上的麵包和咖啡上,她繼續問我:“你今天要上哪兒去嗎?” “我不知道,沒有想去的地方,也許晚上就會離開島上也說不定。” “那就是白天還沒有什麼安排囉?” “是這麼回事。” “我嘛今天要去這裡的大學看看,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怎麼樣?” 我覺得很意外,想了想島上似乎也沒有別的想去的地方,加之對於昨晚遊泳池的事情尚存幾分好奇,於是便答應她了。 “那你等我一會兒,”一句話被她分成了兩種口氣,前半段說得猶豫不決,後麵的話則清晰流暢。 我一邊喝著灌裝咖啡,一邊聽她對爭取這點時間的原因的糊裡糊塗的解釋。 “我們十二點在這裡見吧!” 約好之後,她便急匆匆地離開了。我在短暫考慮之後來到前臺,為房間續訂一天。然後再次回到房間吃掉買來的麵包。此時也才十一點過十分,還有五十分鐘,我便在陽臺上翻一本隨身攜帶的小書。這本書是《娜嘉》,市麵上早已經沒有這本書,但是超現實主義的繪畫倒是隨處可見。繪畫終究是無趣之物,我一心這樣認為。 雖然約的是十一點,但是等我準時來到大堂的時候她卻還未出現,我等了一會兒,大概又過了十分鐘,期間我在看酒店貼出來的市裡的地圖。該大學裡酒店有幾千米的距離,我們順利叫到了一輛出租車,車子果真沒有從昨天進來的入口處駛出。坐在車上的時候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柏油路麵被陽光炙烤產生的味道讓剛下車的我們倍感不適,一方麵是因為車上的空調溫度很低,另一方麵是住的酒店在海邊,因而沒有附近這麼乾燥。我們決定先找室內的地方坐會兒,避免中暑,然後就近進了一家咖啡店。 像兩個原本就住在島上的人一樣寒暄完這裡的天氣後,她突然提起了昨天晚上的話題。 “你可以繼續說說昨天晚上你提到的。”她表現出努力回憶的樣子,眼神像是在質疑,“那個‘進步’的概念什麼的,是指什麼呢?” 我很驚訝她還記得,我則已經全拋至腦後了。 “我昨天晚上突然想起你說的。結果覺得還挺有意思的,但是你話沒有說完不是嗎?” “我說了什麼?” “繪畫的進步呀,出了問題什麼的。” “繪畫的進步是嗎?”我嘗試回想昨天晚上聊天的前前後後,順勢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了下去,至於她是否能明白,我倒更像是自言自語一樣說個不停。現在想來仿佛是《犧牲》片頭的位置的亞歷山大在自言自語,而當瑪麗亞讓亞歷山大開口時,我們卻很難開口。 我艱難地向她解釋。原因是關於這點我自己也未得出一個確切的結論,對現今藝術的直接性的體驗,讓我著急地想對藝術的概念作出一點或許不正確的判斷,也就是問題出在於所謂的“進步”上。 “這不是讓人信服的判斷,甚至不能叫做結論,這點你要知道。” 她點了點頭。 “繪畫的發展是單向度的,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各個時期內都有一種作為主旋律的敘事,每一種主旋律都聲稱自己自己內部周期發生的一切與前者相比是更好的,歷史是進步的,一去不返的。文藝復興時期對人的重視讓中世紀對神的忠誠看上去黑暗恐怖;古典時期對真善美的追求讓文藝復興形同一個已經完成了的任務;現代時期繪畫在平麵意義上的探索使得過去借由透視法和再現技巧表現出的真善美變成一個幻覺的殘留;後現代對現代主義的懷疑使得現代主義的成果被懷疑;當代藝術在媒介和觀念上的解放更是讓人覺得後現代對現代性的討論已經不再重要。這其中任何一種敘事從被不待見到被接受甚至大行其道這種符合自然進化論一般的發展模式都實在是過於順理成章了,是每種敘事適應或影響事實來使自身合法化的結果。我想真正重要的是每種敘事剛開始時候產生的爆發性,退一步看,進步更多是一種假象。” 她表現出想努力聽明白的樣子。 “我們生活在當代,我們更容易肯定一切,換而言之,當代是肯定一切的時代,肯定一切會過渡成肯定一切都是在進步。如此卻並未產生眾多摩擦,反而使生活的矛盾變得互不乾涉,變得平滑了。” “為什麼生活在當代就會這般肯定呢?”她問。 “我想追尋真理的過程會帶來眾多發現,發現的累積會帶來成就,成就的堆積會給人帶來進步的幻覺。即使跳躍到新的敘事裡麵,這次的跳躍也會被認為是‘進步的’。就算全盤否認目前的敘事,這次的否認也會在之後的敘事甚至就在目前的敘事裡也會被看作正常的‘進步’吧?在生活在當代的人的認知裡,不但歷史被引用、疊加甚至修改,傳播媒介也會改變人的認知方式。作為當代人都隻能在進步的敘事中生存。” “我好像懂你的意思了,你是在說進步就是壞的咯?” “不,這些隻是我的思考和假設。我想人作為生命的本質就是在要求一切都是進步的。隻是對我而言,如果不能理解進步的意義就沒法畫畫,像我現在這樣。”說到這裡,我自嘲般笑了。“《娜嘉》裡麵有句話一直以來讓我非常失落,‘唉,還不能指望這些人去改變’,說這句話時布勒東遇見了娜嘉這一‘希望’。 她點點頭。 “是否有人對進步產生像你一樣的懷疑呢?” “的確有這樣的人,而且是一個群體,那就是達達主義者。” “是怎樣的一群人呢?” “他們是一群瘋子。想法單純又直接,重要的是他們還付出了實踐。他們就想破壞當時一切現存的事。把所有器官都拆掉,從中發現時代的病灶。” “如果這是在給人做手術的話這個人不就早死啦?把所有器官都拆了這種事情。” 我很疑惑她這個說法,不由得把視線放到冷凍咖啡的冰塊上。 我半開玩笑地說:“可這不是一個人的手術,而是需要很多人來都來做的手術。我們可以拆掉這個人肺檢查一遍,拆掉另一個人的胃檢查一遍,聽上去很危險,但這兩個人仍能活下去不是?也許傷口好了之後還會活蹦亂跳。” “這樣說並不是在治病吶!因為萬一那個人的肺是健康的,肺部有病的人不就被忽略了嗎?也許還白給拆了個胃。”她顯得有些緊張,倒像是發現了這場討論的樂趣,說完就笑了笑。 “不是治病,和治病截然不同。非要說是治病的話,檢查一個健康的人的器官,對於一個不健康的人的治療來說或許是無直接益處的。但是我們通過這樣的手術,卻對這個器官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換而言之對於人有了更徹底的了解。而治病是建立在更深的了解上的不是嗎?正因為了解,我們才能大膽猜測病灶的位置。” 過會兒她又問道:“那你放棄畫畫隻是因為理解不了進步嗎?” “剛剛我說自己認為真正重要的是每種敘事剛開始時候產生的爆發性,這好像是在說必須得一直都在顛覆什麼才能繼續畫下去,但這種顛覆同樣與我拒絕自己的畫被認為是有進步表現這點矛盾。到最後我發現我隻能無視掉一些過去認為重要的東西,這種無視的態度又漸漸使我失去了畫畫的動機。畫畫終究是在創造,可又如何完成一種不想創造的創造呢。” “那你最初開始畫畫又是因為什麼呢?” “最初我不是追求藝術而是為了追求健康才開始畫畫,通過藝術進入精神世界,審視並改造精神。” 她的問題讓我不禁想起了過去作為健康主義者的人生。 “過去我也是個追求進步的人,想成為同時擁有肉體和精神健康的健康主義者就必須不斷進步。我認為這樣的人,按照剛才做手術的說法,可以說是一個更為重要的參考,就好像是把所有健康的器官都裝到了一個人身上。但從我認識到的結果上來說,這樣的人到最後也仍會像《卡拉馬佐夫兄弟》裡的那位被認為是聖人的佐西瑪長老的屍體一樣腐臭。” 我繼續自說自話,引用了我小說裡寫的語句。“過去我常想:如何才能不留遺憾地死去?甚至有一點不健康都不行。擁有絕對健康的身體和靈魂,我過去想的就是這個。但是某天我又突然想到如果擁有的話,這樣的人又如何才能死去?總不可能永遠活下去吧。” “我想,把這問題交給一個研究人類壽命的科學家來回答更合適一些。” “那他也隻能回答說這個肉體的終點會是怎樣的,我想知道的是除了這具完全健康的肉體,身體裡麵曾經還有著一個完全健康的靈魂,這一部分也會和肉體一同死去嗎?肉體死亡後它遁往何處了呢?” 她像是情不自禁般搖了搖頭。並非回答問題,而是表達自己對現今人還擁有靈魂這件事毫不相信。 我則繼續說下去:“我想肯定地說‘不會’。尼采有個理論叫做永恒輪回,但我曾想靈魂無論如何都會被人繼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可以說是所謂的靈魂轉世。當然不是指自己會再次復活,而是成為英雄,聖人一類的符號在文化中留存下來,比如基督在千百年裡都是作為了一種受難、愛和憐憫的符號,而我想死後成為健康的符號。我之前追求的就是這個。” 她深吸一口氣後總結道:“也就是說過去你不想做一個生老病死的普通人,而是想做一個聖人。現在的你,不但放棄了原來的想法,還懷疑人類的進步,對進步感到失望。” “盡管我並不是想成為聖人或是變得偉大,但或許又是這樣沒錯。”我點了點頭,眼神重新振作起來,一口喝完了杯裡的冰咖啡,冰塊已經完全融化了,店內空氣變得異常寒冷,外麵的溫度卻看上去越演越烈。一個漫長的午後,無疑還需要一杯冰咖啡來打發時間。我叫了服務員,想重新再點兩杯。 “我不需要了,謝謝。”她拒絕了自己的那一杯。 我喝著新的一杯咖啡,不動聲色地觀察窗外,內心卻是愁苦地指望溫度降下來。她則像是在努力讓自己不說話,原因也可能是不想再提問,或許被我說的話弄得心情沉悶,甚至可以說像是有些生氣,倒也不是對我生氣。 終於她又像昨晚一樣開始自顧自地玩弄手機打發時間,一段時間過後又不知不覺的開心起來。我突然有了出去走走的興致,盡管外麵的陽光還是有些一發不可收,但是室內的空調和連續兩杯冷飲已經讓我身體寒冷,我問她要不要現在就去學校裡麵看看,她卻像是早就已經等我等得不耐煩的樣子,點頭說:“好,走吧。”
第1章 在海邊 第二節(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