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海邊 第三節(1 / 1)

學校的入口就在咖啡店附近,我們從學校的東門走進去,進門就看見裡麵有一個人工湖。從右側的人行道邊上叉出去一條拐彎抹角的木橋走廊,我們從上麵走過,腳下傳來木板的咯吱聲。不遠處圍了一排密集的紅樹林,因而站在木橋上看不見湖的全貌。把木橋走到盡頭以後又回到了人行道上。相較於外麵街道上對人們不管不顧的棕櫚樹,這裡的樹可以說對前來散步的人體貼入微了。和老城區那邊的樹一樣,樹根粗壯,胡須密集,陽光難以穿透密葉。以及由於有那麼個不算小的湖泊,校園裡麵的氣溫算不上炎熱,散步因而變得有如一場午休。   校園裡不算冷清,有很多不同年齡的人的身影,一會兒有像是學生的群體迎麵過來,一會兒又有車輛堵在了一起。竟也有坐在岸邊垂釣的人,釣上一條之後便放生,她像孩子般連連稱贊。我們把環繞湖邊的公路走到底了以後,周圍全變成了椰子樹。不過相較於外麵街道上的棕櫚樹,這裡的就很難稱得上挺拔,種植的間距很短,時不時會有風吹來,樹葉窸窸窣窣響個不停。   她專注於周圍的景色,我也無心開口說話。   對一切她能都表現出好奇和欣賞。走到人流如織的地方,她就會自言自語說“現在不是暑假嗎?”由此推斷學校的學生勤奮。走到冷清的教學樓則會稱贊環境清幽。我僅僅隻是應付回答,因為實在找不到這裡有何吸引我的地方。   說來我早已經意識到我失去了所有的願望和激情。這是在成為健康主義者的人生中逐漸磨損掉的心靈上的內容。我從來不做與記錄自身相關的事情,再加上獨來獨往,在別人眼中每天的自己或許都顯得千篇一律。也許這種記錄本身無關緊要,但我還是失去了作為人的存在證明,靈魂的求證。孤獨得難以察覺,卻全都是我在過去執意要追求的。從結果上來看,我失去了一切,因而說得上是個流浪漢。心靈的住所是一座空屋,對外麵的世界毫無興趣。外麵的世界無非是一片沙漠,我所看見的隻有沙漠,除此之外還有像是鋼琴發出的綿長的低音在耳邊無休無止地延伸。   我感覺到她與我完全不同,她的存在不需要被求證。   我們穿過一棟教學樓,踩著有些濕潤的泥土重新回到了湖邊。行走得累了便坐在一張低矮的石頭長椅上,旁邊是一叢竹林,剛好遮擋住了下午的陽光,從這裡可以看見湖的全貌。   “你讀的大學是什麼樣的呢?”她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大學讓人失望。”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她皺起了眉頭。   我想在她心裡我早就和瘋子無異,同我聊天完全是為了打發時間或者出於某種理由。   “算了,也沒什麼好說的。”我沒有回答。我們之間又維持了一陣沉默,直到她重新開口。   “其實我覺得你好像有很多心事,看上去似乎活得很累。”她看著腳尖,“昨天傍晚,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人好像心事重重,褲子上明明有一大塊青泥,卻還在那兒若無其事地看海。你不是因為想不開準備要跳海,會做這種蠢事的人,對吧?”說到這裡,她和我都笑了,“那時候你為什麼要回答我說的話呢?”她繼續問。   “我以為自己知道,可其實我也不確信自己說的就是對的。”   我注視著平靜的湖麵,回想昨天晚上的情況,怎麼也隻能想起暴雨來臨,她在雨中跑起來的這一情節,至於當時的心情,一起躲雨的原因,這會兒倒是忘得一乾二凈。   “我其實在找一片大海。”她說。   “什麼樣的海呢?”   “一望無際的那種。”   “那昨天的不就讓你失望了。”   “能看見海我還是很高興的。”   “那種一望無際的海如果找到了你會做什麼呢?”   “我會跳進去。”   “遊泳嗎?”   她笑了笑說:“對,遊泳。”   “為什麼?”   “為什麼非得在那種地方遊泳嗎?”   我點點頭。   “我想在那樣的海裡遊到筋疲力盡。”   “就算是昨天那樣看得見對岸的海也夠你遊得筋疲力盡了。”   “所以我也並不失望。”   她咬了咬嘴唇,問我說:“你又是為什麼要去海邊呢?”   “放棄追求健康主義以後我想找個地方散步,然後就來到了島上。”   “除了散步還想做什麼呢?”   “想當個流浪漢。”   她又笑了。   “怎麼會想當流浪漢……”   “我失去了一切。”   她想說什麼但是被我的話打斷了。我繼續說下去:“我說的流浪漢並不是你想象的那種。”   她收住了想說的,認真聽我解釋。   “總的來說讓我感到失去一切的原因,是人生已經變得空洞乏味,自己卻毫無追求。有些事情早就讓我厭惡,否定現實裡的種種錯誤,卻又不想開口說話,不想對這個世界產生任何影響。過去我追求健康,直到對自己的麻木和自私越來越忍無可忍,對追求進步的事情感到厭煩。現在的我已經一無所求,因而隻適合流浪。”   “今後你不想去工作嗎?”   “我厭惡工作,工作摧毀人性,把人變成社會的齒輪。以前我把畫畫當成工作一樣要求自己必須要去完成,但我也不是每天畫畫,不參加展覽也從來不賣畫,就像一顆單獨運轉的齒輪。我一直無法用世間所謂的成功來欺騙自己,也不想把任何事物置於最高的人生目標,無論是金錢、權利、自由、知識、愛情,無論是什麼。”   “愛情也不值得追求嗎?”她對提出的這個問題似乎感到有些害羞。   “我麻木、自私,因而無法愛人。在《魔山》這本書裡麵有一位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就在自己的講座裡宣揚“愛情是疾病的本源”,這種觀點很有魔力,也促使過去作為健康主義者的我站在了愛情的對立麵。”   “那現在的你怎麼看呢?”   我仔細思考,又像是在確認自身,因而說得很慢,一句一頓:“我如今一無所有,被一塊黑布蒙住了眼睛,看不見情感、記憶,也喪失了目標,這對於一個人來說無疑於人生變得毫無希望……我冷漠、麻木,這樣的人生或許還能得到一點自由,但是否自由對我而言也是無所謂的。曾經自私和麻木修建起來一座空屋,我住在裡麵,為了離開裡麵,我決心放棄追求健康……沒有照顧浮士德的魔鬼願意來幫助我,即便是有,我或許也仍會拒絕魔鬼。總之,為了重新回到人世,我出來流浪,在遇見茨岡人之前……”   我的話還懸掛在半空中,她突然親吻在我乾燥的嘴唇上。天氣炎熱,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石座的堅硬質感讓人心緒不定,在這個無風的傍晚除了遠處水池裡的聲響,身邊的一切都萬籟俱寂,天上一朵懸掛著的白雲看上去格外冷靜。我閉上了眼睛,發現自己回到了空屋裡麵,窗外還是那一片殘酷的沙漠,琴鍵卻像是被逐漸放鬆般失掉了聲音,時間找回了我。但我內心仍然沒有出現喜悅的情感能填溢這間空屋。我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為她的善舉感到萬分自責,自責自己那沒有多餘房間的靈魂。   待她收回親吻,我也忘記了剛才想要說的,但不是因為她的突然之舉,而是我感到時間在一瞬間被放進了緩慢融化的冰塊之中,這讓我隱約認識到時間本身的更多可能性,像是對於時間有了雕刻並保存起來的權利,而非過去在健康主義的生活中那樣,對於時間的流逝有著難以遏製的厭惡,不願浪費時間。   她開心地問我說“如何?”   但我仍沉浸在對於時間的誤解當中。   她推了推我的手,想要把我喚醒。“你怎麼了?”   “我沒事。”我想關於時間的事情還是留在路上思考吧。   “沒事嗎?確定?”   “我很高興。”   “看樣子你還是一籌莫展。”   “對什麼一籌莫展?”   “對生活啊。”   “啊,原來如此。”   回去的路上她顯得十分失落,我也相差無幾。兩人斷斷續續聊了些話題,我提到自己現在在寫小說,她說很想看一看,於是我決定利用房間的廚房做一頓晚餐,中間她可以有時間看那本僅僅寫了一點開頭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