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他都會在一個裝有巨大玻璃窗的房間裡鍛煉,那裡堆滿了各種新奇的鍛煉器材,窗外能俯瞰整個城市。在我的記憶中窗邊還曾放著一個並非健身器材的高級望遠鏡,但是現在卻不在了。 “過去在那兒放著一個望遠鏡對嗎?”參觀鍛煉室的時候我問。 “沒錯,是放著一個。” “壞了嗎?” “沒壞,隻是讓收起來了。” “那東西老沉了,我和保潔公司的人一起搬的。”她說。 “是啊,我記得挺大的,來頭不小呢。” “你想要的話可以送給你,但是你得自己想辦法搬走啊,哈哈。”他笑著說。 “瘦成他那樣怕是搬不動的吧。”她冷靜地說出自己的判斷。 我隻不動聲色地看著窗外,想象著每天上午他鍛煉時候的情景,儼然像誇父逐日的傳說。下午的時間裡他不會要求自己鍛煉,而是安排客人見麵聊天。 “這些年你在美國過得如何?”他問。 “老實說過得昏天黑地。”我把手揣進褲兜裡,今天穿的一條李維斯的水洗牛仔褲。 “沒少跟女人廝混吧。”他平靜地說。 “是啊。” “那可是最糟糕的。” “所以我受不了啦,回來了。” “這麼說是女人讓你頹廢的了嘍?”她突然不知從哪裡拿出一藥瓶,在向我們走過來時搖得哢哢響。 過去父親曾告訴過我她非常討厭男人發表歧視女性的言論,在她麵前要是不好好說話的話鐵定得不到茶水喝。但接下來我說的確是實話:“不,怪我自己,沒能做到一心一意。” “那什麼才叫一心一意?” “我不知道。” 她想了想說:“你有沒有看過菲茨傑拉德的書,那本《了不起的蓋茨比》?” “沒有看過,講什麼的?” “你還是有機會自己看吧,蓋茨比是個一心一意的人。” “好。”我滿不在意地答著:“短期之內恐怕沒時間看了,我得去醫院做一係列的檢查,還要尋找一處地段合適的住宅,購置一些健身設備,尋找像你一樣的營養師。今天我就是來參觀的。” 老人點了點頭,她把剛剛拿在手裡的藥遞給了他。 “這是什麼?”他問。 “維生素D3。” “已經到該吃這種東西的年齡了嗎?會不會太早了?” “雖然屋裡日常照射到的陽光比較充足,但是還是不夠的,最近又是梅雨季節。從你運動後有肌肉和骨骼上的不適感來看,暫且適量補充一點。” “是嗎。”他從她手裡接過杯子和黃色透明的藥丸,看了眼手表上的時間,又看了眼杯子上的白色的刻度線,接著便把藥吞服了下去。 “謝謝,可以了。你給他泡杯咖啡吧。” 她接過杯子後轉身向廚房走去。過會我聽見水槽出水的聲音,想必是在清洗杯子。廚房最裡麵連通著一間小臥室,是她午休的地方。又過了一會咖啡機開始運作起來,發出滋滋的聲音。 “姐姐她還是老樣子啊。” “什麼?” “還是一樣的年輕,並且仍舊是個女性主義者。” “什麼是女性主義?”他問。 “在國外很常見,簡單說就是反對社會對女性的歧視、不公的一類人。” “哦,這樣。” “說不定姐姐還是遊擊隊女孩的一員呢。”我開玩笑說。 “什麼遊擊隊女孩?” “在美國很有名的一個女性藝術團體,特點是成員都是女性而且戴著猩猩頭套。” “她怎麼可能,那不得把我嚇得睡不著覺了。” “確實不可能,但我想姐姐讀過那麼多書,應該是知道這些人的。” 的確不可能,她的時間都花在工作上了,生活方式就像是個對研究異常認真的科學家助理,而非藝術從業者。不過,我想無論哪一種,她都能夠勝任。 “你們在說什麼?”她一邊端著著香味濃鬱的咖啡走回來一邊說道。 “我們在說美國的遊擊隊女孩。” “是不是女性隻有脫光了才能進大都會美術館?” “原來你真的知道啊。”我感到驚訝,接著又問她:“那張著名的海報是用的哪張畫來編輯的你知道嗎?” “安格爾的《大宮女》,有人說背上至少多了三根脊椎骨。”她把咖啡和水放在了茶幾上,總共兩杯,一杯咖啡一杯水。 “了不起啊。”我稱贊道。 “這難道不是常識嗎。”她平靜地說道。 “這算常識嗎?”我問,“對於藝術從業者或者愛好者或許算是常識,可對於公眾來說不算吧。” “可我也不是藝術愛好者啊。”她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著盤子的一角,盤子垂在她纖細勻稱的腿邊。 “所以說你認為這對於公眾來說也應該算是常識嗎?” “當然,我覺得人有了解各種事情的義務。”她轉身離開了,依她追求完美的性格,應該馬上就會把盤子清洗了收進櫃子裡吧。果然從廚房裡再次傳來沖水的聲音。 “別聽她說的。”老人說道。“總是在客人麵前胡說八道。” 我抿嘴笑了笑。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有明顯女性歧視傾向的老人卻不招她的厭惡,兩人反而和平共處了三十年之久。 “之後我不打算約見客人了。”他突然說道。 “為什麼呢,我也不能再來拜訪了嗎?”想到不能來這兒,我突然不知所措了起來。 “嗯,你也不能再來了。”他沒有說原因。 “是和其他客人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嗎?”我問。 “沒有的事,其實見到外麵世界的人我也很開心。隻不過我感覺自己越來越不願意開口說話了。” 我想到剛才我都像是在和她在聊天,便有幾分自責。 他解釋說:“我從小就憂慮死亡,身邊的人卻接二連三地因病倒下,隻有我是最健康的人。自從我完全專注在健康的事業上,每當有人來看望我,我感覺到他們臨走前的眼神都是鄙夷而憤怒的,這點他們可能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看了我一眼,“我很高興你開始願意追求健康,其他的人不論我怎麼勸他們,他們都注意不到自己健康上的問題。” “那我還能來這裡嗎?” “不能了。”他認真地說:“你喜歡你姐姐對吧?” 我感到背上癢癢的,那是我開始緊張的表現。“怎麼會呢。” “我不讓你來這兒是為你好,如果你真的想追求健康的話。她是不健康的人,這點我始終看得出來。” 我覺得怎麼解釋都沒有用了,隻好點了點頭。 “那你覺得我能像你一樣嗎?” “你想走這條路隻是為了改善自己的身體狀況,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在我眼裡你不是合格的繼任者。可即使這樣,對從小就體弱多病的你來說總會是一件好事吧。” “我會盡力做出改變的。” 他點了點頭。 離夜晚來臨的時間還很早,盡管還能聊上一會兒,但由於被他看穿了心思,我隻好說自己還有事便準備離開。 “怎麼,你真的下定決心了?”她送我到門口以後問我說。 我沒有對她的回答敷衍了事的想法,可我也隻一半認真地說:“其實在美國發生了很多事情,我現在的身體狀況變得非常糟糕。至少,我得借此來恢復自己身體應有的健康。” “就是說不是像他這樣極端的做法咯?隻是暫時學來用用,對嗎?” “我自覺自己是做不到他這樣的程度的。” “那你準備怎麼做呢?” 說實話,我一點也不清楚眼下會做些什麼。我隻能回答說不知道。 “沒事,我就是有點好奇,不用放心上。需要幫忙的話聯係我就行了。”她遞給我一張寫上電話號碼的信紙。 “謝謝。”能得到她的聯係方式在我的意料之外。 “記得要看那本書哦。”她最後向我道別,一邊保持著微笑,一邊“砰!”的一聲關上了門。那門相當沉重,盡管早就習慣了她這樣粗魯地關門的方式,但是每次站在門口仍會嚇得不輕。 從他那兒的水晶棺裡出來,我感到外麵世界的空氣如同散發著一陣惡心的腐臭,便早早地回到了住所。
第2章 小說《健康主義者》第二節(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