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也特別喜歡李敢。 李敢從小沒有父母,一直是自己一個人在大院兒裡野跑,到了冬天皮膚乾得一塊一塊兒的。 你媽看不得李敢難受,每次看見了就回家找潤膚露,大半夜發配你去給李敢送“大寶”。你站在樓道裡天天喊:“哥,大寶來了,哥,大寶來了……” 於是所有人都知道你來了就是“大寶來了”,四舍五入,你就是“大寶”。 就這麼著,你有了個身不由己的外號。 所謂上陣親兄弟,有一次是你和李敢在外頭跟人約架,結果把人小朋友打到哭著鼻子告家長,家長帶著小孩找到學校來要說法。 你媽在學校裡什麼都沒說,把你倆帶回家讓你倆一塊兒到墻邊站著。 你沖李敢擠眉弄眼說這下慘咯,咱倆要挨打了。 李敢梗著脖子說打就打,有什麼好怕的—— 然後你媽就拿著個老電視天線從屋裡走出來。 “媽啊!”你差點哭出來了,你清楚的記得你媽上次拿這玩意兒出來的時候你在床上趴了一整天,那真是物理意義上的屁股開花。 “別哭!認打,一人四下啊!”你媽問了句,“誰先來?” 你看了看李敢,慫慫地走了出去。 那沒辦法,挨打這事兒,小弟是得比大哥先來,這是規矩。 你哭爹喊娘地挨了三天線,那鐵絲兒帶彈力的劃拉到人身上生疼,疼還不留疤。到李敢了,你氣息奄奄地癱在沙發上不動了。 “姨,是我不好,你多打我兩下吧。” 李敢囔囔說,“是我約著餘是打人的,是他們傻逼……我不說這些了,你多打我三下,下次別打餘是了。” 你媽又好氣又好笑,“你這孩子傻了吧,還有往自己身上攬鞭子的,你先站好,我打完再說。” 李敢結結實實挨完了四鞭子。你媽掀開你倆的衣服看了看,說還行,不用上碘伏,晚上睡一覺連印子都沒了。 你悄咪咪跟李敢說,我媽這是手下留著分寸呢,我上次挨了幾下,連床都沒下去。 你媽厲聲嗬斥,你不說話了。 嗬斥完了,又嘆了口氣,說,“打完了,現在啊,我得誇誇你倆。” “你看今天學校裡那孩子,喲,哭得真慘哦,梨花帶雨的,”你媽嘖著嘴,“一開始還不是他要約架的,你看看,玩兒不起的樣子真難看哦。” “比起來啊,咱家倆大寶貝可愛多了,”你媽說,“最起碼沒哭。” “你知我為啥打你倆嗎,”你媽扭頭沖李敢說,“特別是你啊李敢。你看,你倆怎麼就這麼不精明呢?打了吧,還讓人把狀告到學校那兒,那你倆不就吃虧了嗎?太傻了啊孩子們。” “我讓你們長長記性,以後這種娃子,揍了以後就得威脅威脅,不然鬧到學校去,我還接著打你倆!” 當天晚上,你媽給你倆一人獎勵了一包麥麗素。 也就是那年秋天,媽媽走了。 你媽死前,把你倆半大小子拽到病床前頭。 那年你十一歲,一般小孩這年紀還被家長哄著“媽媽去很遠的地方”了呢,你倆就得麵對生離死別了。 你媽從得病開始就瞞著你倆不讓知道,到瞞不住的時候,直接人就不行了。 沒辦法,老天爺對苦命的人總是涼薄的。 “小敢,你是個好孩子……餘是,你站起來,”病床上的女人臉色蒼白,撐著一口氣坐起身而來,你臉上掛滿了淚,說,“媽你別起來,媽你躺著你好好躺著,我都知道,我都知道……”說著說著就帶了哭腔。 “大寶……”你媽說著自己笑著咳嗽了,“這外號是小敢給你起的吧……真好……” 李敢也難受得不行,扯著你媽的手說姨,你要是難受就別說話了。 “不行……我得說……我自己知道我能活多久,”你媽說不了兩句話就得喘氣兒,“餘是,你當著我的麵,叫小敢一聲哥,正式點兒……” 十一歲的你扭過頭,拽著李敢的衣服,又扭過頭瞧瞧自己媽,苦著嗓子使勁沖他喊了一句,“哥!” “哎,”李敢使勁把你抱在懷裡,你感覺自己在他懷裡都哭到脫力了,他抓著你衣服的後擺,死命沖著你媽說,“姨,你放心走。從今兒起,大寶就是我親弟弟。我李敢本身沒什麼本事……但隻要有我李敢一口飯吃,我就絕不讓大寶挨餓。” “哎,”你媽趕緊抓李敢的手,“說什麼呢……” “我沒有綁架你倆的意思啊……”你媽還是愛講笑話的性格,但聲音已經漸漸弱了下去,“人這輩子啊,有個兄弟不容易,特別是你倆出生這年代都是獨生子……餘大寶是個糯米性子,多想想你弟,大寶啊,你也得多幫襯著你哥……” 你蜷在李敢懷裡,李敢使勁把你摟住,“姨,你放心,我……”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媽壓製住咳嗽的欲望,“但是小敢啊……你的性格……做事兒得多考慮考慮……不是一心想著別人就行了,這也容易好心辦壞事……你們倆有事兒商量著辦……啊……” “我老了,一輩子養了兩個好孩子。有的兄弟啊,走著走著就變成了仇人……你倆互相都不記恨彼此,扶持著往下走,我就能合眼了……” 說完了,媽媽轉過頭,拉住了你的手。 “大寶……好好,好好走下去啊……大寶……” 你記得很清楚,那天晴空萬裡,陽光普照,媽媽扭過頭去,看著清朗的陽光。 “老餘啊……我來見你了……” 媽媽葬禮上,你一直蹲在角落哭。A市的葬儀土不土洋不洋,孝子還得在靈棚外摔盆扛幡,然後才能把人送去火化。 ——哎喲,都是生你的時候你太愛你媽了在你媽肚子裡就是不出來,你看,把自己憋缺氧了吧,腦子都憋壞了,你真活該。 李敢把你拉起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讓你撐著他做完這所有的事兒,司儀關扯著長嗓子帶著戲腔喊了一句,“入土為安咯!”一群人七手八腳地去把水晶棺抬上早就租來的救護車。 你愣愣地看著這一切,表叔想過來勸勸你,李敢抬手讓餘衛國先等會兒。 好一陣兒,你才哽著嗓子說,“哥,咱,咱們是不是,沒家了……” 李敢拍了拍你的肩膀,沉默了好久才囔著嗓子說, “有哥在呢,哥也能給你一個家。” 車到樓下時已近午夜。長椅下交歡的貓受驚,慘叫著消失在草叢裡。 你掛了最後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是你老板的聲音,讓你第二天一早回A市交貨。 你苦笑著應承下來,看了眼表滿打滿算也隻能睡三四個消失了。 按了電話,你閉上眼睛,狠狠皺了皺眉頭,重重地喘了口氣。 你拔下車鑰匙,家裡的單元門早就廢了,爬滿鐵銹的門洞開著,你剛湊近,一樓的聲控燈就倏一下亮了。 你爬到頂層,掏鑰匙開門。對門的狗開始叫了。 你強撐著喝酒吹風以後暈暈乎乎的腦袋,輕輕笑了一下。你推門之前又留心聞了聞自己的衣角,酒味淡了不少。 畢竟特地吹了一路的風,有多少酒精也都被吹沒了。 你推開門,把拖鞋從屋裡拿到外麵,換好了以後拎著皮鞋走進屋裡。 屋裡安安靜靜,小客廳裡沒窗戶,漆黑一片。廁所裡菊花味的空氣清新劑漏到客廳裡,飄在空氣裡,讓你有點想吐。 你循著習慣按開廁所的燈,扭頭進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