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歷二二四三年正月十五。 一輛邊三輪在路上行駛,車速達到二百裡一個時辰。 沿途風景秀麗,可騎在車上的男人分明是沒有心情,一隻手把著方向盤,另外一隻手夾著手指粗細的雪茄煙,一路吞雲吐霧,滿是長時間騎車的痛苦。 騎車的人叫赤飛鳴,十九歲,身高六尺四寸,身穿灰色的軍大衣,粗壯的骨骼將衣服撐的鼓鼓囊囊的,剛硬的臉上圍著一圈絡腮胡子,好似鋼針,修剪整齊,豹頭虎眼滿是威武之氣,就是平頭不像平頭,毛光不像毛光。 古銅色的皮膚沒有十九歲的模樣。 邊三輪的副駕上放著行李,一個青黑色的大包,背提兩用,撐得滿滿登登,裡麵東西不少,還有一個小包,有食物的殘渣。 這是大明歷六百五十五年,帝歷二二四三年。 騎車的赤飛鳴是赤飛鳴和“赤飛鳴”的混合體,“赤飛鳴”來自於一個乘著大鐵盒子飛天遁地潛水、萬裡之遙隻需要一個小鐵盒子就能聯係的世界,因為病死之後,不知道什麼原因到了赤飛鳴的腦袋裡麵。 赤飛鳴則是生活在大明帝國獨霸天下的世界,看科技水平隻有“赤飛鳴”那個世界裡麵七八十年代的程度,但是皇帝仍然存在,和五軍都督府與內閣政府共治天下。 赤飛鳴是捉刀人,剛剛成為捉刀人不到二十天。 然後就被驅逐了。 而宿慧覺醒“赤飛鳴”是在幾個月前,遇到能夠改變自己人生的那個麵板則是在更早之前。 ······ 帝歷二二四四年九月十五。 陰天無雨,但黑沉沉的,像是傍晚,尤其是在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地區,在夏末初秋的現在,冷霧整天都在,像給一個巨人戴上了口罩。 但實際上現在不過是中午,軍訓半個月的秀才們剛剛結束秀才學社第一個大周的軍訓生活,剛剛從教室裡麵出來,迎接第一個三天的假日。 秀才,可以說成是很難得的。 兩百年前,大明帝國最為輝煌的時候,囊括四海八方,以全世界的幾千年的積蓄,在神州本土強行推行童生的教育,從十歲到十八歲,在各自鄉鎮裡麵學習。 童生八年的教育分為六門課,語文、算術、科學、史學、體育和洪武大誥,有且隻有一次機會參加行省統一縣試,不取分數,隻取人員,縣內縣試排名前30%的人員獲得秀才身份,有權利接受下一階段的學習。 秀才學社便是這樣得來,東巴縣一萬一千平方公裡的麵積,人口三百餘萬,每年出生人口都在六千多人,但秀才學社不過三個。 東巴縣第一秀才學社,因為縣城,也叫巴一學社,隻收200人,學費很高,基本上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有才學,更有經濟實力。 東巴縣第三秀才學社,在縣城的南方,有人叫做巴三學社,也有人叫做巴南學社,收的秀才不多,每年不過八百,這些秀才的未來基本上是去大部分的商社和偏遠地區。 東巴縣第二秀才學社,在縣城的北方,一座叫做野山的大山之上,是通往關中大地的必經之路,所以有個名字叫做野山學社。這幾年異軍突起,收的秀才越來越多,傳聞是新上任的校長曾經在軍中是做到過護軍級別的中層軍官,路子最廣,每年能收一千二百多人,超過一半都去了軍中。 但野山太高,太遠。 近一點的立馬就可以回家,最多不過幾裡路,半個小時之內就能走到家。 稍遠一點、在本鄉本鎮的,就要收拾東西立馬出發,不然太陽下山之前還沒到家,那就太危險了。 再遠一點的就根本沒辦法回去了,綠色班車一天隻有一趟,早上出發,時速一二十公裡的速度,至少也要晚上才能到。 野山學社執行的是大周長假,十二天一個學習周期,三天的假期,中午放學、中午到校,期間休息三晚,實際隻有兩個整天。 遠一點的頭天走,第二天就要返回——這就不是給遠處秀才學生製定的學習規律。 所以遠一點的這種假期都決定不回去,尤其是東巴南部的赤飛鳴三人,徹徹底底的在學校裡麵玩上三天更痛快,打球、睡覺,什麼的甚是舒服。也可以好好學習三天,笨鳥先飛! 隻是赤飛鳴現在頭痛的緊,腦殼裡麵左腦袋和右腦袋像是在掐死架,現在管事的是左腦袋,但是右腦袋裡麵也有了意識。 一個身體兩個指揮中心,身體的反應很慢,戰場就在腦袋裡麵,意識雜糅的像是麵團,身體就像是右腦袋裡麵1949年的國軍——一團亂麻。 傳言有人做過統計,有語言教師宣布腦死亡的同一時間,另一個大腦裡麵會出現新的意識,讓一個文盲有語言教師的功底。也有人說每一個世界裡麵都有一個自己,每一個自己的消失都會讓其他的自己強大。 這不過是無稽之談。 赤飛鳴隻是覺得有另外一個自己把三十年的經歷放給自己看,但三十年的經歷融入到十八歲的腦海裡麵,會是誰的形狀? 腦袋裡麵就這樣已經打了兩天! 兩天,誰知道赤飛鳴是怎麼過的? 赤飛鳴,年十八,身高六尺三寸,平頭虎眼,身體肌肉看不出太多的強壯,但骨骼粗壯,看起來有幾分魁梧,容貌普通但線條剛硬,劍眉星目算不上,古銅色的皮膚更是和英俊完全不相乾,但五官也是深受大明子民審美青睞的分明。 現在? 每天上課、吃飯、休息、睡覺,全像一個傻子一樣直挺挺的坐著,赤飛鳴從第二排的中心,坐到了第十排的垃圾桶旁邊。 ——老師壹給出的結論是這哪裡來的傻子?白瞎了一張俊臉。 ——老師貳在感嘆:一分五塊,這得多少錢才夠分數線? ——老師叁看出來了不對勁,帶著赤飛鳴去醫務室開了三顆安乃近,這才讓赤飛鳴睡了兩天好覺。 意識雜糅的這段時間,赤飛鳴也漸漸明白了右腦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那是另外一個自己,不過是活了三十年。 左腦袋的是自己現在的意識,眼睜睜的掌握不了身體做出其他的動作,還在糾結上不起學、遠走他鄉、調到學校“風雲人物”的專座,這一係列的打擊。 右腦袋的意識又驚又怒又傷心又絕望,簡直悲憤的無以復加。 場上的人還在打籃球,棕黃色的皮子已經變成灰白之色,上麵不知道被上千人摸過,投過了數十萬次的籃筐,裡麵正有七個人在胡亂的爭球,張牙舞爪的毫無章法,其中一個寸頭的粗壯少年沖著赤飛鳴吼道: “老二,快來,差一個打比賽!” 赤飛鳴手都沒揮,直接靠在花壇邊上,思考著一時有些不理解右腦袋的意識為何如此悲憤。 但忽然之間,閃過的幾個畫麵: 三伏天開著單排座滿大街的送雪糕,一乾就是一整天,中間片刻不得歇息,累一整天也隻敢吃一根老冰棒; 為了省下瓷磚美縫的工錢,趴在地上對著一條條的瓷磚縫隙,一邊擠著一遍往裡麵塞,還一邊擦拭,兩個通宵才趕出來;為了省下背腳的一袋六塊錢,甚至把自己累癱,也要自己把兩噸水泥扛上去。為了多掙一分錢,甚至開始費盡心思的鉆研。 但閃過的最多的,還是那片潔白的房間,一圈設備中間圍著一個男人,發出滴滴的長鳴,二男三女哭的沒有眼淚了。 身體已經無用,隻有意識還在,能感受到親人的關懷,和痛苦。 那悲憤、那不甘、那絕望,是如此的強烈。和熟悉。 再仔細想去,那躺在床上的男人,不正是自己嗎?收拾掉絡腮胡子、裝上頭發,和現在的自己一模一樣麼。 原來,那一個意識,與我也是同命人啊…… 心中一念起,頭腦頓覺清明。 兩大意識的沖突以這男人為紐帶,忽然形成了微妙的和諧與統一。 一直對抗著的另一個意識一下子消停下來,赤飛鳴豁然生出一種自己終於能夠接管這身體的感覺——但這是假象,身上酸的厲害。 頭也不暈,腦也不漲,意識也不再模糊。 右腦袋的意識偃旗息鼓,把一切都交給了左腦袋的意識來處理。 瞬間,赤飛鳴知道了一切。 那人也叫赤飛鳴,不過所在的世界和自己完全不一樣。 不是童生、秀才、舉人、貢生的路子。 從小學、中學到大學,和自己這邊的大致一樣,學的東西也大致相差不多,隻是赤飛鳴這邊的學習沒有右腦袋裡麵的那些外國語——不說帝國雅音的都是蠻夷,蠻夷自當征討。 但是右腦袋裡麵: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用的起昂貴的電、吃的都是精米、大肥肉都被嫌棄、可以做造價利齒得上天南地北的食物、可以住得上昂貴的筒子樓、甚至人手一個電話,甚至還可以一直讀書。 每個人都可以免費上大學!還能讀博士! 那可是博士啊! 朝堂上掌控大明帝國的朱紫權貴們,哪一個不是博士出生? 在這裡,現在自己能讀免費讀秀才學社,都是鄉鎮裡麵的少數。 更別說他們好有錢,一個月都是好一千多的零花錢,一年五六千的學費,抵得上一個壯勞力乾上五六年的收入。要是自己那麼多錢,也就有足夠的學費和夥食費上重點秀才學社去了。 但其他的都不一樣。 右腦袋裡麵維護治安的不叫做六扇門; 右腦袋裡麵交稅不需要稅務官上門去收; 右腦袋裡麵出門訪友、旅遊求學,也不需要帶著一個本子,上麵需要有各地備案的憑證; 右腦袋裡麵的世界比這裡發達,居然還有可以連發的武器。 右腦袋裡麵的人長到十八歲才算是成年,可這邊隻要五尺高就算是個男人——赤飛鳴已經成年三年,全靠著父母資助完成了童生的學習。 赤飛鳴學的歷史書裡麵隻有天啟皇帝橫掃四方獨霸天下、崇禎皇帝絕滅四夷皇號唯一,而後一百年,神州之民遍布四海,從未發生過大戰。 這讓赤飛鳴沒有一點開心。 右腦袋的說也是赤飛鳴自己,一點也不假,除開認識的人不一樣以外,家庭關係和容貌樣子都是一模一樣的。 十八歲以前沒有任何的區別,學校、同學什麼的都是大同小異,十八歲之後,右腦袋的赤飛鳴吃得起重點秀才學社的飯菜,後來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赤飛鳴很自信能夠完成聯考考上舉人學院,再不濟也能上一個同舉人學堂,隻要幾年時間,就可以安排工作,端上鐵飯碗,最少也能拿得到每個月56.5塊的工資。 而不是和右腦袋的赤飛鳴一樣,上了大學和沒上學一樣,學了一肚子的化工和高數,出來屁事兒不會,連化肥廠和小作坊都不要這樣的“煙酒生”,還是靠打幾年工才學會怎麼乾銷售,開了個小店混生活。 赤飛鳴有一些高興的情緒立馬消失,按照右腦袋裡麵的記憶,日後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 好消息是赤飛鳴會在十九歲收獲一臉茂盛繁密的絡腮胡子,更會在二十一歲會和心愛之人確定關係,二十四歲結婚、二十五歲生下女兒、二十八歲生下兒子。 這些便是僅剩的好消息,其餘的都可以暫時歸納到吃苦和壞消息,赤飛鳴的哀傷如同潮水般湧來,像是十一歲的自己在河裡撈蝦子掉到河裡沉到河裡的那種感覺,窒息。 赤飛鳴知道了自己死期,剩下的每一分鐘都是在幾倍速的奔向死亡。 ——自己會脫發,不是自然的禿頂,而是在二十五歲就沒有了血餘炭這種東西,因為血不夠,當時他還會說這是絕頂聰明;會有皮膚病,出現紅色的小點點。 然後會在三十歲的時候患上血癌,俗稱白血病。 先天的。 白血病,亦稱作血癌,是一類造血乾細胞異常的克隆性惡性疾病。其克隆中的白血病細胞失去進一步分化成熟的能力而停滯在細胞發育的不同階段。在骨髓和其他造血組織中白血病細胞大量增生積聚並浸潤其他器官和組織,同時使正常造血受抑製,臨床表現為貧血、出血、感染及各器官浸潤癥狀。 赤飛鳴沒得治。 運氣差,搏不到30%的生存率,隻能等死。 現在,因為連巴一學社的學費和夥食費都拿不出來的赤飛鳴,現在根本拿不出來那後麵跟著五個雞蛋的醫療費,也就沒資格去搏一搏30%的生存概率。 知道自己會死,如同五雷轟頂一般,赤飛鳴隻有十八歲,還隻是一個擁有成年人身軀的少年,能吃苦、願意吃苦、願意忍受這爛包日子的原因是赤飛鳴成為了秀才,有著光輝燦爛的未來。 在赤飛鳴的計劃裡麵,最好的當然是考上軍校,幾年後分配成為軍官,再過幾年娶妻生子升官發財。 再次一點的也可以考上成為一個船隊的副手,或者本地的一個官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還是為了娶妻生子升官發財。 最差的,也能成為一個舉人,前往外域蠻夷之地,搏一搏命。 但是赤飛鳴隻是躺著,渾身酸疼根本使不出來勁兒,看著陰沉沉的天空,聽著老鴰子的“呱呱呱”的叫聲,心裡一連串的“怎麼可能會死?”“我不應該死的!”“這隻是一場夢罷了!”······ 隻是一場夢罷了,但這夢好像是真的自己的未來,十八歲的赤飛鳴根本沒有鐵生先生的豁達和樂觀。 此刻的他隻想怒吼、想要宣泄,想要把那該死的“嘣嘣嘣”響個不停地破籃球一刀子豁開! 可自己沒有劍,白身沒有爵位、官位,也沒有配兵證,覺得自己真像右腦袋裡麵的一個叫做YHS的男人。真想自己身上能有力氣,作出像餘歡水那樣的事情。 這麼想,身上似乎有了力氣,但也隻是胳膊肘子感受到了地麵的冷硬。 早已落乾葉子的枝杈,在陰天的灰幕下,直愣愣地伸展,光禿禿的,呆呆的,單調,卻很有味道,像一幅簡潔的素描。 赤飛鳴看的時間久了,竟產生瞬間的錯覺——仿佛看到,伸展在空中的枝椏,像柴刀,像鐮刀,像黑白畫裡的刀劍。 把世界切成碎片,稀稀落落打在地麵上,風吹過去似有聲響。 回過神,世界依舊,拚合的天衣無縫。 “嘣嘣嘣”的聲音沒了,一個粗壯的少年和一個精瘦的平頭少年一起過來了,粗壯少年一把將赤飛鳴扯了起來。 “走!下館子去,吃了半個月的鹹菜,出去過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