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姓氏和身世的困惑,一直埋藏在尤利安的心中。 不過此刻,他還困在床上,沒有多餘的時間再去思考。 人生的巨變,往往是始於一天之中起床的時間。 曾經習慣了晚睡晚起的他,必須立即起身,把昨夜睡過的床鋪收拾好,再稍微整理一下衣著,用打好的水清洗臉頰和雙手,然後就應該投入到這一天的第一次晨禱中。 在這時,遠處卻突然傳來了深沉的鐘聲,不緊不慢地敲響了整整六下。 事實上,這六聲的鐘鳴,並非是黎明的信號。 天空中,阿波羅還沒有駕著華麗的馬車出現,將明亮的金發鋪滿整個廣袤的山間。 最初的時候,尤利安總是感到困惑,為什麼夏日的鐘聲響了六下後,周圍仍是一片深夜的景象。 過了好些日子,他才漸漸習慣,這阿蘇斯山上的修道院,雖然一天同樣設有24個小時,卻始終保留著一個獨特的記時傳統。 恰與他習慣相悖的便是,苦修士們千年以來,一直將每天日落的時間作為嶄新一天的開端,也即是修道院時間的零點。 那麼,根據潘朵克修道院嚴苛的作息規定,所有院內生活的修士,除了值夜的守門人,必須穿著整齊的衣物,在日落時分統一上床就寢。 更為重要的是,他們還需要確保在6個小時後,即在修道院時間的六點,能夠準時清醒和起床。 這對尤利安而言,不啻為一種酷刑。 修道院還有專門負責巡視的修士,會在這個時候提著一盞橄欖油燈,挨個檢查每一個房間,但凡捉到仍躺在床上的倒黴鬼,那一頓懲罰總是逃不了的。 除此之外,修道院裡還有兩條最別扭的規矩,讓生性散漫的尤利安度日如年: 共同就餐時,除了朗誦禱文的當值修士,都需要保持沉默; 準點睡覺時,除了身患重病的老人幼童,都需要穿戴整齊。 與這些難受的限製相比,當修道院還要求修士們一律保持簡樸清貧的生活方式,對前世習慣窮遊的尤利安而言,就變得不那麼難以接受與適應了。 理想中的苦修生活,是修士們馴服罪惡的天性,追求七大神聖美德的過程。 那麼,這也意味著,作為一名生活在中世紀晚期的見習修士,他仍然必須嚴格遵守由傳說中的聖徒——該撒利亞的巴西流,早在一千多年前所訂立的生活規範。 在尤利安的眼中,其核心可以概括為以下六條戒律: 一、禁止穿著任何顏色鮮艷、材質舒適的衣物。 質樸的黑色長袍,即使在身上感覺有些粗糙,但省卻了搭配的煩惱,而且穿起來迅捷和方便。 二、禁止食用任何四足動物,包括常見的豬羊肉。 雖然遠離了充滿脂肪香氣的紅肉,在齋日以外的時節,他甚至能吃到剛捕上來的各類海魚。 三、禁止把房間布置得舒適和浮華。 夏日暴風雨來臨的時候,看著窗外肆虐的閃電,盡管寢室內顯得狹小和簡陋,但他確實感到內心變得平和。 四、禁止獲取和擁有個人的財產。 在自給自足的經濟體係下,錢幣既無法流通,也無法賺取,他對一切財富都逐漸失去了渴望。 五、禁止與親朋好友聯係,也不能收取他們的信件或禮物。 六親不認的見習修士,又幸運地避免了被熟悉的人識破的危險,同時還不用擔心被卷入復雜的家族紛爭中。 六、保持貞潔的身體,遠離世俗的享樂。 修道院中,既不允許賭博,也不贊成酗酒,而聖山之上,既不存在雌性家畜,也沒有任何女性。 所以,又有誰能無視這些嚴格限製,從而過上放縱的生活呢? 總而言之,潘朵克修道院的生活雖說清苦,但如果與終日食不果腹、居無定所的農奴,或與整天追名逐利、溜須拍馬的貴族相比起來,似乎還是保持了一點平凡中庸的隱居樂趣。 而且,每次想到這裡,尤利安心中便回歸寧靜。 不過,也並非所有的修道院都是隱士們的樂園。 他聽舍友德莫斯提過,阿蘇斯山上,其實還有很多修道院比潘朵克的規矩更奇特、更嚴格和更保守。 有的修道院嚴禁修士在任何時間閑談; 有的修道院鼓勵修士在田間終日勞作; 有的修道院要求修士在夜間保持警醒。 …… 而坐落在君士坦丁堡的斯圖狄奧斯修道院,很久以前甚至還訂立過一條非常古怪的規矩: 在每周結束時,修士們需要互換穿過的所有衣物。 同時這樣的交換,更是完全不考慮他們的體型差異和它們的潔凈程度。 這種荒唐的做法,對愛清潔的尤利安而言確實是難以置信。 而且很多時候,這些規定並非隻是用鵝毛筆隨意寫在羊皮紙上的文字,它幾乎總是伴隨著實際的懲罰。 在這一段不算長的時間裡,尤利安就有幸見識到了潘朵克修道院內的多種處罰手段。 與他之前帶有偏見的想象不同,在這裡,直接用鞭子去體罰那些犯了錯誤的修士,竟然是被嚴格禁止的。 而對於成年修士的常見懲罰,根據尤利安這些天的見聞,最輕微的一種應該是就餐時間在餐廳當眾罰站。 這主要是針對那些粗心大意所犯下的小錯誤,像把陶製的餐盤摔得粉碎或把盛好的西芹湯灑得滿地。 第二種懲罰,性質上要嚴重些,就是行跪拜禮。 與簡單的磕頭不同,受刑者需要伸展四肢,五體投地,誠心懺悔。 例如前幾天,尤利安曾親眼看到,廚房中負責烤麵包的修士被罰行了20次跪拜禮,原因是他往灶臺裡多添了點柴火,導致上好的白麵包被烤焦了。 第三種懲罰——軟禁在自己的房間內或囚禁在修道院的牢房裡,則是主要針對那些犯下了嚴重錯誤的修士。 這些錯誤大概包括了公然冒犯院長的權威,嚴重觸犯了六條戒律等等。 而如此膽大妄為的人,尤利安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親眼見過。 那麼,如果尚未成年的見習修士淩晨起不來床,又該當如何處罰呢? 尤利安沒多久就等到了答案。 那一天,舍友德莫斯沒有能及時喊醒他。 依然在噩夢中糾纏時,他不幸被巡查的修士布盧托斯給逮住。 這位修士看起來瘦得如同秸稈,平日裡行事也是古板刻薄。 在私底下的傳聞中,他被好幾個見習修士描繪成來自地獄的惡魔。 唯有當路上遇到修道院裡的管事或院長時,他冷漠的臉上才會掛上別扭的微笑;也隻有當抓住那些違反規定的年輕修士時,他無情的臉上才會露出殘酷的冷笑。 當第一次見到他時,尤利安潛意識中就隱約感覺到蔑視之意,自己仿佛一瞬間就變成了可憐的獵物。 對於同為見習修士的德莫斯,他也一樣沒有溫和的臉色。 這次抓到沒能按時起床的尤利安,他眼裡的興奮根本不加掩飾,立即喚人稟告了修道院的管事伽弗略。 尤利安那時已經知曉,在潘朵克的權力結構中,這位管事的地位僅次於老院長歌尼流斯。 不僅院外各項田產,還有院內生活的修士,平日裡都要受他管理和約束。 由於院長經常外出並常命他代理事務,他的實際影響力,在修道院內更是無人敢小覷和冒犯。 酒窖看守、教堂司事、慈善主事、見習修士教諭等職位,在他權位之下,平日裡都不得不受其轄製。 這些權力上的分配和運作,雖然十分微妙,但與大部分的普通修士毫不相乾。 他們親身感受的,是管事親歷親為的行事風格。 這不僅贏得了贊美和頌揚,當然也引起不少修士心生反感。 在私下閑談中,他最受詬病的一點便是,喜歡親自宣布對那些違反院規的修士所做出的懲罰。 因此,他也被幾個年輕修士悄悄地戲稱為“驢管事”。 聽他們說,這外號就是取自古代寓言故事中的蠢驢,穿著獅子的皮來徒勞地嚇唬其它動物。 而這一次,尤利安則不幸地成為那個被嚇唬的對象。 果然沒過多久,他被聞訊趕來的伽弗略要求,在那天的就餐時間當眾行50次跪拜禮。 聽到這樣殘酷的判決,他本人依然無比的冷靜,就像沉默的深淵,總是倒映著他人的世界。 但後麵站著的幾個修士卻都不由得驚叫出聲,他們不敢想象,一個年幼的見習修士,在經歷過這般折磨後,他的身體和精神難道不會崩潰? 唯有布盧托斯,亢奮地搖晃著尖銳的腦袋,嘴裡同時還嘶嘶地嘀咕著破碎難懂的詞句。 他最是喜歡即將發生的懲罰場麵。 那些不幸被抓到的年輕修士,他們尷尬的臉色和拙劣的辯解,都能使他乾瘦的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聽著漸漸升高的議論聲,伽弗略沉著地解釋道: “五十次跪拜禮,原本是用來懲罰那些早上不能按時起床的成年兄弟。”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無奈的揮了揮手。 “不過近些年來,我們的少年弟兄正如同秋日裡腐壞後掉落的果子,開始變得越來越多。他們仗著高貴的出身平日裡任性妄為,修道院裡的風氣也是一日壞過一日。” 他威嚴的臉龐,掛上了一副憐憫世人原罪的表情,真像是一位虔誠的聖徒,站在高大的祭壇前布道。 “因此我以為,倘若再不整頓鬆弛的戒規,我們潘朵克修道院與君士坦丁堡裡那些放縱墮落的酒館和賭場,又有什麼區別?” 說到這裡,他的目光像鷹隼一樣掃過在場眾人: 作為修道院的管事,我不怕得罪這些黑暗墮落的靈魂。因為他們終將墜入地獄!而我,蒙主垂憐,死後或許能升入天堂!” 這句話,像一塊巨石投入水中,還沒等到這天的太陽升起,就驚擾了整個寧靜的修道院,甚至連近年來不大打理院內事務的院長歌尼流斯都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或許是挨不住眾多年輕修士的求情,心善的院長在最後一刻撤銷了伽弗略的嚴苛判決: 尤利安還是按照原本的院規,隻被處以齋戒十日的懲罰。 這也意味著,在那十天裡,他不得不一邊羨慕地看著其他修士,吃著塗上波多利亞奶酪的麵包和地中海天然橄欖油拌過的沙拉,一邊孤獨地啃著硬邦邦的黑麵包和寡淡無味的曬乾蔬菜。 從沒有油脂和鹹味的食物中,尤利安居然嘗出了濃濃的苦澀。 又因為這期間恰逢節日慶典,其他修士還分配到了外麵征收來的雞蛋和剛剛捕上來的鱒魚。 於是,每當一起用餐的時候,他隻能在心裡不停地寬慰自己: 這樣的齋戒素食,屬於全穀物和蔬菜的完美結合,對身體其實是大有好處。 然而,他的腸胃則非常不屑地警告他,這樣的苦,它們並不想吃第二次。 想到這兒,尤利安感覺自己身下簡陋的床鋪,似乎也變成了一片又乾又硬的黑麵包,開始把自己的背硌得生疼。 他知道時間已然不早,一個翻滾正打算下床。 就在這時,遠方的黑夜中突然傳出了幾聲輕響。 這“劈啪”兩聲,雖然極為短暫,但他完全不用凝神細聽,就能準確地知道,它隻會來自一盞燃燒中的橄欖油燈,而不是另一種常見的魚油燈。 尤利安的聽力實在稱得上絕佳,或許比得上那些特意飼養的貓兒。 而且,他早就熟悉了修道院日常的種種聲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提每日的鐘聲、歌聲和祈禱聲,那飛鳥羽毛在樹林裡穿梭的低語,那橡木枝丫在灶火中燃燒的呻吟,還有那鐵製餐刀在麵包上切割的怪叫,他都能清楚地感覺到。 那麼,隨之而來緩緩摸近的腳步聲,雖然極輕極遠,卻也是完全逃不過他這雙靈敏的耳朵。 他知道,會在修道院時間的六點悄悄潛過來的人,必定是布盧托斯無疑。 自從上次碰巧抓到尤利安晚起後,這人平日裡就經常來這裡巡查,就像一條狩獵成功的毒蛇潛回遠處,期待著愚笨的獵物會再一次落入圈套。 怪不得,年少的修士暗地裡給他起了異常難聽的綽號: 聖山上的毒蛇修士。 生活在無比虔誠的中世紀,又有誰不畏懼被冠以這樣稱號的惡人? 慌亂中,尤利安瞥了一眼自己的室友德莫斯。 他肯定沒聽到外麵輕微的腳步聲。 不過,這位沉穩的見習修士,與過去的每個淩晨一樣,果然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衣著一絲不亂,床上整整齊齊。 他還打著手勢,伸出了一隻手臂,用另一隻手的食指輕輕敲擊伸出的手腕,顯然是無聲的催促。 怎麼辦,該怎麼辦? 尤利安在內心無聲地呼喊。 難道又要讓“毒蛇修士”布盧托斯得意? 難道還要直麵冷酷無情的“驢管事”伽弗略? 無比焦急的他,感覺若是再被抓住而受到懲罰,自己的圖騰應當變成羊羔才是,而他也應該被稱作“羊羔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