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連,遊連,快醒來,快醒來!” 虛空中傳來焦急的呼喊,似乎有什麼急事。 沉重的眼皮努力地想要撐開,但很快就失敗了。 他感覺,自己全身的力氣都已經被抽空,渾身就像散了架一樣酸痛難忍,像是剛剛從九死一生的海難中脫險。 耳邊這時又響起一連串的催促聲。 那輕而急的嗓音,像長夜中被驚醒的鳥鳴,或是故意壓低了語調,一時讓人分不清性別和年齡。 躺著的他,翻了個身,有些莫名的憤怒,卻還是小聲嘟囔道: “喊什麼喊,我才從巨大無比的海上漩渦中僥幸逃生,難道現在想要好好休息一會都不行嗎!” 並沒有人回應他,隻是喊聲變得更加急切了。 “遊連,請快醒來吧!” “請快醒來!” “再不快點起床收拾一下做晨禱,你就又要受罰啦!” 最後的音節剛落下,眼睛便不由得地睜開了,整個臉也痛苦地皺成了一團。 周圍盡是一片黑漆漆的景象,既不清楚現在身在何處,也不知道究竟是深夜亦或是淩晨。 他身體上麻木多時的知覺,也開始漸漸恢復。 他意識到,自己正蜷曲佝僂著身子,側躺在一張並不算大的床上。 雖然說是床,但背上酸癢的觸感和鼻間植物的氣味,卻馬上提醒他,身下的床墊並不是他熟悉的材質,而很可能是用曬乾的麥稈胡亂填充而成的。 薄薄的床墊上,還鋪著一層薄薄的床單。 他用手輕輕摸了一下,似乎是極為粗糙的麻布。而同樣的材質也被用來做成長毯,此刻正隨意地搭在他的身上。 他的臉也開始訴苦。 因為睡著時底下一直托著它的枕頭,隻不過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麻布袋,裡麵胡亂地填塞著一些不成形狀的乾雜草。 他微微低下頭,借著窗外微弱的星光,注意到自己的身上似乎穿著由麻布製成的衣物:十分寬鬆的外袍、略感緊迫的長褲以及有點紮腳的襪子。 他完全不像是剛從床上醒來。 這一身土灰色的麻布,使得整個人乍看之下,與那些在田地裡辛勤勞作了一整天的農人實在沒什麼兩樣。 有些麻木的他,腰間還裝模做樣地係著一根鬆鬆垮垮的腰帶。 但倘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它其實不過是一根普通的繩索,末尾還打了三個簡單的結。 不過奇怪的是,一向愛乾凈的他,睡覺前居然並沒有脫去外衣,就這樣直接躺在了床上。 盯著這身中世紀風格的簡樸穿著,他不禁感到有些暈眩與困惑: 我現在是誰? 他歪了一下頭,想要舒緩一下酸痛的脖頸。 立刻落入眼中的,便是灰蒙蒙的地麵上,那幾根有長有短、粗細不一的重重黑影。 似乎就連屋上的房梁,都在悄悄地嚇唬人。 他四下張望,還發現自己身處的房間內,充滿了一種奇異的矛盾感。 它既顯得十分的狹小,同時又給人空蕩蕩的感覺。 兩張同樣簡陋的床鋪,竟然就是房間內全部的家具。 我此刻在哪裡? 他不由得又把目光轉向那個剛才在耳邊將他喚醒的人。 沒有點燈的房間內一片朦朧,隻能看出此人的身形並不高大,估摸著是一個隻有十多歲的孩子。 但清冷的月光下,他臉上保持著嚴肅沉靜的神色,活脫脫一個看透世事的成年人麵孔。 這又讓人不得不懷疑,之前的推測是否太過保守。 四目相對,記憶復蘇。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在那中世紀的阿蘇斯山上,一座名為潘朵克修道院中的見習修士德莫斯,也是與他同住了好幾個月的室友,還是這許多天裡日日準時喚醒他的好心兄弟。 而他自己,也不再是那個閑散隨性的現代人遊連,而是很小就在這一規矩森嚴的聖山修道院裡長大的中世紀見習修士尤利安。 在經歷了愛琴海上那個詭異的漩渦後,他實際上,是從衣食無憂的21世紀穿越到了朝不保夕的東羅馬帝國末期。 具體點說的話,就是1441年的春天。 在那時,他睜開眼,仿佛是從一個很長的夢境中醒來。 新舊記憶的交匯,過往經歷的重合,便是那每晚夢中重復出現的景象:在愛琴海中,他歷經漩渦、剛下船來,恍惚間再度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已經生活在聖山之上。 他仿佛一隻蝴蝶。 在修道院的日歷中,尤利安看到,這一年也常被修士們寫作MCDXLI。 而帝國文化下所沿用的歷法,仍是由第一位偉大的“尤利安”,羅馬曾經的終身執政官,在一千四百多年前,為了彰顯自己的功績而召集有名的天文學者製定而成的。 大概是為了準確地計算每年中復活節所在的不同日期,修士們特意在藏書室中保存著好幾本以不同字體書寫的日歷。 就在鄰近的書桌上,他還找到了一本墨痕仍新的編年史。 根據羊皮紙抬頭上紅色的筆跡,這一年,正是世界起源後的第6950年,古羅馬建城後的第2194年,新羅馬君士坦丁堡成為帝國首都後的第1112年,也還是潘朵克修道院獲得特許狀後建立於聖山之上的第81年。 他,被迫穿越到了這個遙遠的年代。 而且,此時的他,與最著名的那一年——永恒之城的陷落,千年帝國的毀滅,大約隻相差了短短的十二年。 除此以外,十分不幸的是,他本人還從一個穩重的青年變成了一個小見習修士,一個大概隻有八九歲的孩童。 一個年幼的軀體裡包裹著一個成熟的靈魂。 在穿越的世界裡,這確實很常見。 但不幸來到未知的中世紀,既沒有神奇的魔法能力,也沒有無敵的戰爭係統,就不能不讓熱愛探險的尤利安都感到焦慮。 畢竟,無論相信與否,在數不清的都市傳說裡,中世紀都是最黑暗的時代。 中世紀人愛屠貓! 中世紀人不愛乾凈! 中世紀人常使用火刑! ……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諸神保佑,在經歷了穿越之後,不僅是他的性別,就連他的名字,至少從發音上來說,都沒有發生根本的變化。 尤其是平日裡,當別人以很快的語速呼喊他的名字時,在呼格的形式下,中世紀晚期的希臘語發音空耳聽起來雖不能說一模一樣,但也可謂相當接近了。 就這樣,他巧妙地避過了其他同行穿越以後,必定會經歷的名字磨合期。 從第一天開始,他就沒有在這方麵露出過任何破綻。 這是一個很好的預兆嗎? 同樣萬幸的是,重生在一個遠離世俗的中世紀修道院裡,他沒有復雜的人際關係要麵對,沒有棘手的家庭矛盾要處理,更沒有惡毒的陰謀詭計需要他這個小孩去提防。 中世紀帝國的修道院,就法蘭西盧瓦爾河穀中的大莊園一樣,很大程度上是一個自我封閉、自給自足的熟人社會。 在初來乍到的尤利安看來,它又有點像羅賓漢傳奇中一群嘯聚綠林間的匪徒。 上至修道院老院長,下至六歲見習修士,大家日常中都是平等相稱,一直以“你”或“某某兄弟”的形式稱呼對方,顯得相當親切。 這一點點的平等和友愛,似乎就使得有著共同生活的修道院,遠遠地超越了皇帝的宮廷和貴族的家庭,成了中世紀等級製度的汪洋大海中,那僅存的一方孤島。 這也讓向來沒有尊卑觀念的尤利安,不至於在適應清苦生活時,還要麵對舊觀念的無情沖擊。 因此他目前最需要做的,隻是努努力,熬過記憶的磨合期。 那麼首先,他必須趕緊記住那些人名,發音古怪卻又很常見。 例如,此刻在修道院中,就有兩個見習修士叫做賽奧非拉克特斯,還有三位年輕的修士,都叫做巴爾托洛梅奧斯。 一時記不住這些復雜名字而苦惱的尤利安,時常忍不住在心底默默批評它們被取得太過冗餘,實在缺乏獨特的氣質。 這就根本不像他本人的名字。 “尤利安”這幾個音節不僅簡單好記,而且最重要的是,在偌大的修道院中,恰好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同名的修士來。 不過,即使他費盡全力,以一個音節一個音節的笨方法,把所有修士名字的發音都熟記,但仍不能避免這些日子裡尷尬的場麵經常出現。 因為尤利安記不準確的,不僅是復雜的名字,還有人的臉龐。 例如,在大餐廳中負責稱重和分發食物的年老修士,明明是叫做萊昂,但在一次就餐的時候,尤利安卻將他錯認成了大衛。 而真正的大衛,則是一位中年的修士,是修道院的醫生和驅魔師,那時恰好坐在旁邊,正麵露微笑地看著他。 那一天,尤利安總懷疑,自己分到的麵包變輕了不少。 身體健康和心態平和的他,因此也在心中暗暗地祈求,這段時間裡絕不能生病,並且還打算平日裡盡量躲著大衛走。 這種認錯的人和被認錯的人恰巧同時在場的軼聞,沒過多久就傳遍了整個修道院,讓臉皮不薄的尤利安都感到十分尷尬。 畢竟,他本不想當一名如此出色的小醜。 但奈何,不是他本人沒有用心。 完全陌生的年代,錯亂人生的融合。 他自嘲地想著,或許以他八九歲的腦容量,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是真的裝不下這麼多東西。 況且,這些成年修士都穿著同樣寬鬆的黑袍,留著同樣剃光了頭頂的奇特發型,又讓他如何能分得清楚。 不得不說,間歇性的臉盲和忘記名字,可能是每個跨文化和人種穿越的人,都需要麵對的嚴肅課題。 不知不覺中,尤·穿越新手·利安,已經勉強積累了一點自己的心得。 然而,關於姓名這件事,他的內心深處還懸著一個很大的謎團。 就這一謎團本身而言,確實有一點無奈和好笑。 在翻遍了過往記憶以後,他驚奇地發現,雖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叫做尤利安,但無比荒唐的是,他卻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姓什麼。 就像成年人普遍無法回憶起幼年時的經歷一樣,見習修士四歲以前的記憶,此時也已經在原本的腦海中變得模糊不清了。 對他而言,唯獨留有深刻印象的,就是那一成不變的修道院日常生活。 而且更糟糕的是,這樣古怪的問題,尤利安還隻能獨自探究,而不該冒冒失失地去詢問其他修士。 “對不起,你知道我的姓氏是什麼嗎?” 這似乎是一個十分正經的問題,但在其他修士耳中,大概會顯得太不尋常,那樣豈不是就會笨拙地露出馬腳? 如果以這個時代的俗語來形容,那就是讓藏好的貓兒掉出了麻布袋。 盡管在潘朵克的日常生活中,修士們完全是以名相稱,自己家族的姓氏就算徹底遺忘了也不要緊,但這一點的未知,卻仍是讓尤利安感到苦惱。 對自己的身世,他確實心生好奇。 他知道,能從小就在修道院中生活的孩子,絕大多數應是貴族家庭裡出來的次子或小兒子。 而中世紀中晚期的帝國貴族都擁有自己的家族姓氏。 例如,帝國12世紀中最有名的史家安娜,她的姓就是科穆寧,這也是當時皇族的姓;帝國晚期的皇族,統治時間從1261年延續到1453年,他們的姓就叫做巴列奧略。 在這樣的時代,一個人的姓氏,往往也暗示了他的身世。 就在尤利安的旁敲側擊下,最終他也探聽出,自己舍友的全名叫做德莫斯·斯弗蘭齊斯。 這顯然不會是,落魄帝國皇子發配深山修道院,與普通的修士同吃共住,最後竟然成功披上紫袍的荒唐故事。 尤利安著實鬆了一口氣。 他倒是很能明白斯弗蘭齊斯家族的算計。 像這樣的父親,作為能夠在帝國名利場中周旋自如的天生貴族,往往保持著矛盾的心態: 他既不希望這些多出來的兒子影響到家中長子的順利繼承,又希望這些有著同樣血統的兒子能過上體麵的生活,不至於給高貴的家族姓氏抹黑。 在中世紀,麵對這一既要又要困境的兩全之法就是: 讓自己的孩子要麼學文成為修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要麼習武成為騎士。 顯而易見的是,對絕大多數的貴族父親而言,讓自己的兒子成為受人尊敬的修士無疑是一個風險更低、回報更高的選擇。 無論他未來是成為修道院的院長,亦或是教區的主教,這些兒子都能給家族帶來多樣的利益。 退一步講,即使他習文不成,無法憑借學識來謀取教職,但倘若能成為一個嚴格自律的苦修士,隨著聲名的傳揚,也是在無形中為家族謀利。 而如果讓自己的孩子成為騎士,一方麵既要擔心他在比武或戰爭中受傷或死亡,另一方麵又會害怕他的勢力變得過於強大,以至於能夠威脅到長子牢固的地位。 從長遠來看,這無疑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狡猾的貴族,本質上也是極厲害的商人。 因此,在大約三四年前,小德莫斯還隻有十歲的時候,他就被自己精明而虔誠的父親,通過一大把閃亮的海伯龍金幣,外加一大片肥沃的土地,奉獻給了阿蘇斯山上的潘朵克修道院。 那麼,又到底是怎樣的父親,忍心把年歲更小的尤利安,送到這個與世隔絕的山中修道院裡,成為一名小小的見習修士? 為這樣的無私奉獻,他究竟又需要花費多少金幣、贈與多少土地呢? 又或者,尤利安隻是在胡思亂想。 在命運女神的無情操控下,僥幸重生的他,仍不過是一個天生不幸的孤兒,被殘忍遺棄後又恰好為聖潔的修道院好心收養? 那麼,他是否不僅本就無姓無氏,父母也無權無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