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蛇修士的話,聽起來有些嘶啞和顫抖。 但這一身激動之情,隻引來了眾人戲虐的目光。 許多年輕修士剛才礙於日常的禮儀,不得不用餘光瞥向他臉上的傷處。 現在,他們便不用再費力掩飾,一個個都悄悄地轉過頭,一雙雙眼睛都直直地打量起來。 那重重目光,宛若大馬士革的彎刀,仿佛能刺痛被看的人。 布盧托斯顯然是一副狼狽異常的小醜模樣。 隻見他左撇的嘴角上懸掛著暗紅的血塊,像是冷卻的巖漿;左側乾瘦的臉頰上暗浮著深青的瘀痕,像是零亂的蒼苔;左眼凹陷的眼眶旁殘留著灰色的淚痕,像是渾濁的河流。 他看起來既有八分淒慘悲涼,又透露著兩分滑稽可笑。 倘若這是街頭的馬戲表演,那麼,他此刻確實是最努力的角色。 他吸了吸鼻子,含著濃重的鼻音,又反復叫嚷道: “根據修道院的規定,這個見習修士理應被關起來,讓他在最黑暗的囚室中好好地懺悔!” 沉浸在“中魔和中毒”的轉折中,在場眾人此刻才突然想起,從第一任院長開始,對那些毆鬥的修士,修道院便采取了絕不寬恕的態度。 這主要是因為,當它在八十多年前建立時,最早的那群修士其實是一群卸甲歸隱的老兵。 在經歷了抵抗奧斯曼人入侵的殘酷戰爭後,他們變得性格剛烈暴躁,行事魯莽好鬥。 一言不合之下,憤怒的修士們就會成群地沖向馬廄,跳上年邁的戰馬,取出長棍作為騎槍,在平整的教堂廣場上互相決鬥。 為阻止這樣的流血沖突,一些古怪的規矩就在那時誕生了: 修士們都不允許在私下練武。 除非有差遣或許可,修士們都禁止進入馬廄。 無論在白天還是夜間,修士們都禁止在腰帶上懸掛匕首。 …… 其中一條規矩,顯得最不近人情,那就是: 在任何情況下,修士們都不得與同院的兄弟動手爭鬥。 這也意味著,在帝國法律的認可之下,那些被迫防衛的修士,也將同樣麵臨監禁的懲罰。 想到這裡,布盧托斯可笑的臉上,兩條尖細的眉毛又變得神氣起來。 他整理了一下頭發,故作平靜地說道: “這一條條的規矩,都清清楚楚地寫在那張羊皮紙上,不僅有著紫色的禦筆簽名,還掛著金色的皇家印章。” 聽到這裡,眾人都收起嬉笑的神色,臉上也露出莊重的表情。 尤利安也知道,剛才所提到的羊皮紙,恰是一份最為重要的特許狀,也即是潘朵克修道院得以創立的禦賜文書。 在藏書室裡,收集與保存著諸多的詔令、諭旨、敕書乃至密函,但唯有它在日常詞匯中,被許多修士自豪地簡稱為“那個金璽詔書”。 作為小小的見習修士,他隻聽人提起過它的存在,卻從來沒有機會親眼見過。 有傳言說,藏書室中保存的那份文書,其實是第二任院長偷偷命人仿寫的,而那份真正的文書,一直藏匿在院長的臥房之中。 通過它上麵的文字,皇帝不僅授予了修道院各項特殊的權力,包括免於受到當地主教的管轄等,同時還慷慨地奉獻了位於摩裡亞的許多肥沃土地以及當地村莊的征稅權。 當然,布盧托斯此刻關心的,肯定不是這令人艷羨的財富。 他努力著,想要說明的是,“尊敬的牧首閣下,作為教會的權威,也同樣完全贊同上麵所有的規矩。” “所以,無論如何,”他得意地總結道,“未經他的特赦,任何人都不能放寬對違犯修士的處罰。” 想象著自己成了公正的法官,身後站著光輝的天使,他擺出了一副心係修道院共同利益的模樣。 聽到這些氣勢洶洶的話語,尤利安倒沒有絲毫的害怕。 他已經敏銳地意識到,現在的毒蛇修士,確實與往日冷靜陰沉的樣子大不相同。 這憤怒下的失態,還有大聲的喊叫,與那些曾經不幸被他抓到的修士簡直一模一樣。 可憐的他,倒像是非洲草原上年老虛弱的雄獅,在被小小的羚羊挑釁後迫切地想要挽回自己的尊嚴。 而且最為重要的是,他從一開始就確信,自己能避開牢獄的懲罰。 當然,這並非因為,孩童的身份能成為他的護身符。 實際上,隻要嚴格遵照修道院的習慣法,他就絕不應該受一點懲罰。 有一次,他碰巧聽小賽奧非拉克特斯親口講到,前幾年的冬天深夜,這位名字非常拗口的見習修士,在睡夢中跑到馬廄中,跳上了一頭老驢,掏出一把掛在腰間的匕首,在上麵瘋狂地練習騎士決鬥,不僅踏壞了盛滿草料的馬槽,甚至還激得一群躁動的公馬逃出來,最後撞暈了值夜的馬夫。 這一人,隻在一夜之間,就連續觸犯了三條院規。 巧合的是,這樣的罪行,也同樣是被夜間巡查的毒蛇修士所抓到。 這位突然瘋狂的修士,最終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甚至不用去餐廳中當眾罰站。 直到提起這樁舊事時,他依然弄不清逃過一劫的緣由。 他困惑地表示,自己隻是一個被遺棄的孤兒,父親也從未捐獻過一枚銅幣,受到仁慈的寬恕卻是意料之外。 他歸功於天上聖徒的庇護。 尤利安在心中卻隱約覺得,這一赦免的決定恰好暗合了羅馬法律的精神——夢遊中的修士,如果犯下罪行,是不需要為此負責的。 但是,狡猾的布盧托斯絕不願放過自己。 或許那一天後,在這幾年裡,他早已經熟讀了特許狀,苦學了世俗法,掌握了雄辯術,甚至知曉借助教會中最高權威。 尤利安覺得,中毒的瘋狂與夢遊的肆意,沒有根本的區別。 但此刻的他,又能如何開口自辯呢?就算他能發言,那又該如何將牧首的話另作他解? 幸運的是,善良的大衛醫生,似乎並不願意讓他的病人就這樣被送進牢房。 “你講得很有道理,”他首先贊同了布盧托斯的話,隨即卻又平靜地指出,“但我們現在麵對的卻是非常特殊的情形。” 他仿佛知曉見習修士的心思,並主動替他出聲辯解道: “尤利安兄弟雖然打傷了你,但這顯然並非出於他的本意。” “我們修道院中又有誰不清楚,他一直以來都是一名善良與謙卑的見習修士呢?” 在眾人麵前,大衛溫和地反問道。 沒有聽到任何反駁的聲音,他於是又嚴肅地說道: “當時的尤利安小兄弟,由於毒性發作,顯是處於一種非理性的狀態。所以,我援引神聖的羅馬法,他理當被仁慈和公正地寬恕。” “這是什麼蠢驢法律,一個打了人的見習修士竟然能免罪?” 布盧托斯隻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都非常荒謬,無比憤怒的他甚至失去了對帝國法律應有的敬畏。 而且,一位修士當眾說出“蠢驢”一詞,總歸是有違美德的舉動,也使得在場的眾人不禁又嬉笑和嘲諷起來。 唯有大衛,依然是一副冷靜的模樣。 “諸位沒有聽過那個夢中殺人的著名案例嗎?” 不少修士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不明白他在正需要嚴肅的論證時,突然提起一件毫不相乾的事情。 唯有尤利安,瞬間領悟了他的用意。 此時,麵向圍著的眾人,大衛語調平和地解釋道: “在科林斯,曾經有一個修士在夢遊時溜出了修道院,闖入了附近的農戶家中,殺死了一名正在屋中熟睡的男子。然後,他沿原路回到寢室,渾身帶血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打著呼嚕繼續睡覺了。” 這句話的尾音剛剛落下,眾人便紛紛議論起來。 不顧周圍雜亂的聲音,大衛繼續著他生動的講述: “與他同寢的另一個修士被嚇壞了,連夜報告了修道院的院長。這位兇手在睡夢中就被抓住了,但他清醒後卻完全不清楚自己做的惡行。法庭上,在舍友的作證下,他為自己辯解道,他一直患有夢遊的毛病;那晚上他其實是在睡著的狀態下犯下了罪行。” 一名叫做吉卡斯的年輕修士,忍不住出聲詢問道: “那負責的法官會如何判決呢?” “科林斯的地方主教與法官都對於這個詭異的案件也非常為難,因此他們最終把全部的案卷都呈交給了牧首,希望能得到他從神學和法學兩方麵的指導。” 大衛恭敬地向著東方微微俯身,神情莊重地講述著: “尊敬的牧首閣下,在詳細了解了事情的經過後,認為來自柯林斯的修士應當免於任何刑罰。因為,隻有當靈魂中最高貴的理性能夠清醒地支配那如野獸般瘋狂的肉體時,人才真正需要為自身所犯下的罪行承擔責任。而那位夢遊的修士,在殺人時顯然處於失去自由意誌的非理性狀態。” 修士們都認真聽完了這個故事,默不作聲地思索著背後的學說。 就連驢管事伽弗略,也目光散漫,陷入了深思。 受到靈肉沖突教義的影響,他們潛意識裡就傾向於認為,這樣的判決有著天然的道理。 在這時,一陣欣喜的叫聲打破了沉靜的氛圍。 “啊,關於這個判決的文字,我曾有幸在藏書室的抄本上瞧見過!” 吉卡斯異常開心地喊了起來,好像在智者所羅門麵前努力開屏的花孔雀。 “它應該是被記錄在一張鑲金的羊皮紙上,左上角還附有描繪夢中場景的生動插畫,最後是與尊敬的阿萊克斯修士所編纂的《教會法典概要》裝訂在了一起。” 大衛贊許地點了點頭,繼續著他的法理辯說: “同理推論,尤利安兄弟是因為蘑菇中毒,失去了意識,這下才打傷同院修士,所以他也不應該被投入監獄受罰。” 大衛準確地說出了盤旋在尤利安心中的自辯。 這句話,也立馬獲得了許多在場修士的贊同。 他們急切地鼓掌和歡呼,如同羅馬人聆聽完元老院中雄辯家的激情演講。 在氣氛熱烈的時刻,吉卡斯也高聲喊道: “如果夢中殺人能免除刑罰,那僅僅是傷了同院的兄弟,為什麼不顧念共同生活的情誼,要被絕情地投入監獄呢?” 幾位年輕修士,躲在眾人身後,還詳裝小聲地議論道: “真正的苦修士,當別人打你左臉時,不但要寬恕他,更應該把自己的右臉也轉過去才是。” 尤利安在心中笑得十分暢快。 於是,裝作剛剛清醒的樣子,他故意劇烈地咳嗽了幾聲。 聽到聲音的眾人,都很快地將目光轉過來,他如同戲劇中的主角一樣受到關注和歡迎。 舍友德莫斯也走到床邊,輕聲地把事情經過轉述給他。 當提到他曾用拳頭打在布盧托斯的臉頰上時,尤利安恰到好處地睜大了眼睛,露出了無比驚訝的表情,在旁人看來甚至比獻祭的代罪羔羊還要純潔和無辜。 這“羊羔修士”的美稱,似乎尤利安是無法推辭了。 學著先前多次聽過的懺悔詞,他還以內疚的語氣、虛弱的聲音,十分惶恐地致歉道: “尊敬的……咳咳……布盧托斯兄弟,我不知道……在昏睡時竟然與你發生了……咳咳……爭鬥。仰賴主的護佑,我幼小的拳頭,沒有真正……咳咳……傷害到你……咳咳……高大的身軀。無論如何,我將……謙卑地匍匐在地,真誠地祈求原諒。” 說罷,尤利安就掙紮著要起身,裝成試圖下床行禮的姿態。 但他虛弱的模樣,馬上激起了修士們的驚呼,德莫斯便又趕忙扶他在床上躺好。 在數次來回推讓後,他最終沒有真正地完成禮節。 在場修士中,無人在意,唯有布盧托斯,臉上的神情顯得壓抑和苦悶。 但這件事,已經向飄落在泥地的羽毛,幾乎再難有翻身的可能——尤利安肯定不用受到懲罰了。 此時,伽弗略管事卻像徘徊的幽靈,突然插嘴說道: “尤利安兄弟,現在你既然已經清醒過來,那麼請你先真誠地發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再回答我的兩個問題。” 他毫不遲疑,嚴肅而飛快地詢問道: “第一,你是在哪裡找到的蘑菇?第二,你又為什麼會吃下它們呢?” 以十分真誠的語氣,尤利安斷斷續續地答道: “以主之名。我是在……花園中的墻角……發現了它們。它們的外表……很美麗,我想……味道肯定也會很……鮮美。” 驢管事聽了,沉默片刻後,用冰冷的聲音說道: “由於大衛兄弟出色的辯護,現在我以潘朵克修道院管事的名義宣布,你毆打布盧托斯的行為將免於受罰。你們二人,絕不能因此事而生出間隙,而是都需牢牢記住聖徒的教誨,更不可懷恨在心,相互之間依然是共同生活的好兄弟。” 在場眾人齊聲高呼三聲: “同意!同意!同意!” 就在這瞬間輕快的氛圍中,大衛轉頭對德莫斯叮囑道: “我這裡恰好還有一株草藥,具有鎮定安寧、緩解毒性的奇效。你等會留在這裡,幫尤利安搗碎服下,讓他好好在床上休息。” 他又轉向向尤利安,眼神沉靜而深遠,“待晨禱之後,我再請幾位兄弟把你送到我位於西南角落的診室。” 看向飛來的疑惑目光,他一臉嚴肅地說道: “根據希波克拉底醫師的教導,失去理性的意識後,人體內的四種液體會不可避免地失去原有的平衡。” 帶著古希臘醫學之父的權威,他更是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所以,你還必須接受兩到三次的放血治療,才能保證完全康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