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放血”一詞,尤利安怔住了。 他這顆剛放下的心,又像是深井中垂下的水桶,猛地又被提了上來,眼前馬上便浮現出因失血過多而躺在床上的悲慘場景。 小小的蘑菇中毒,卻偏偏需要使用復雜的放血療法,這難道不會成為過度治療的典型案例嗎? 尤利安在心中抱怨時,隻聽見大衛最後說道: “諸位兄弟請不用擔心,一切交給我就好,現在都盡快去教堂準備晨禱吧。” 說完後,他獨自拿起那個裝有蘑菇的麻布袋,一邊伸手請臉色沉靜的管事走在前麵,一邊帶著悶悶不樂的布盧托斯,身後跟著看夠了熱鬧的眾位修士,就這樣先後離開了狹小的房間。 尤利安待他們走遠後,這才試著活動了一下全身。 之前專注表演時,他還不曾注意,現在卻覺得酸痛和乏力。 但他的思緒,卻像是猛烈噴發的火山,短時間內難以迅速冷卻。 他知道,逃過了囚禁的懲罰後,眼下又麵臨著新的難題,仿佛無意之中推倒了第一個骨牌,轉眼間卻要壓到自己。 尤利安看到了那顆所謂的神奇草藥。 在仔細地察看後,他竟然發現,這分明隻是一株再普通不過的薄荷草,鋸齒狀的綠葉散發著淡淡的清香,聞起來頗為提神醒腦。 要說它能緩解頭疼,他願意相信,但若用它治療蘑菇中毒,他能不懷疑大衛的醫術? 尤利安不僅感到無奈和荒唐,更是突然意識到了中世紀生活之難: 他需要在愚蠢的懲罰和愚昧的醫學之間艱難求生。 究竟是牢獄中被關著好,還是放血時被治殘好,這成了一個絕好的人生問題。 在這樣的哲理沉思中,日復一日的晨禱如常開始了。 他依然躺在床上,但又難以再次入睡,於是隻能一邊聽著身旁德莫斯清晰的禱告,一邊默默盤算著眼前困境的解決辦法。 大衛修士給他最初的印象,就是一名為人和善、內心寧靜的苦修士,上次在餐廳,自己將萊昂錯認成他時,他臉上也絲毫沒有在意的神色。 現在看來,他既像是喜愛吹噓的商人,又像是知識淵博的學者。 不過,他總算幫助了自己。 想到這裡,尤利安放鬆下來,不禁打起了瞌睡,也就很快來到了睡神摩耳甫斯所執掌的領域。 朦朧中,他一睜開眼,竟然發現自己被牢牢地綁在床板上,背後墊起高高的麻袋枕頭,右手上的麻布衣袖已經被無情地擼到了手臂的盡頭。 眼前的桌子上放著各種瓶瓶罐罐,旁邊堆著五顏六色的草藥,狹小的房間裡還凝聚著濃濃的血腥氣。 大衛醫生一臉陰狠地注視著他,手裡比劃著一把狹窄鋒利的放血刀,上麵還殘留著暗紅色的光澤,不知是銹跡還是血漬。 他圍著尤利安轉了一圈又一圈,同時還熱情地念叨起了放血治療的醫學原理: “你不小心吃下了劇毒的蘑菇,讓體內的四種體液——血液、黏液、黃膽汁和黑膽汁——失去了原本維持的平衡。因此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在你手腕上輕輕刺一下,讓多餘的帶毒血液排出來。” 話音未落,大衛轉到右側,就看到銀色刀光一閃,鮮紅的血水飛濺出來。 尤利安猛然驚醒,額頭上沁出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 還好,這一切都是噩夢! 他又聽到了德莫斯那熟悉的聲音。 隻聽他此刻正虔誠地祈求道: “天主啊,願你護佑光榮的羅馬帝國,驅逐邪惡的奧斯曼人,讓我們的家園恢復寧靜,讓偉大的君士坦丁堡重現繁榮。阿門。” 糟糕,這句話一直以來都是晨禱的結尾。 果然沒過多久,幾個小見習修士和兩個青年修士就敲門進來了,他們準備和德莫斯一起把他背到大衛醫生那裡去。 這些小修士圍在床邊,看到尤利安醒著,都很興奮,就像遇到史詩中懲惡揚善的騎士一樣。 他們都想湊上來搭話,又沒有人敢先開口。 而那兩個青年修士,則表現得更加直率。 他們一個稱贊道:“尤利安小兄弟,你太厲害了,教訓了一個我們都非常厭惡的人。”另一個安慰道:“大衛兄弟經驗豐富,醫術精湛,一來修道院裡治好了患重病的修士,他肯定能幫你完全解毒的。” 室友德莫斯也耐心地補充道: “尤利安,你不用擔心,放血治療效果很好。以前我就聽說,在君士坦丁堡,很多貴族老爺和家裡的夫人小姐,經常會找一位知名的理發師或外科醫生,以這種方式來調節體內的平衡,保持身體的健康。” 聽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尤利安的內心變得更難平和了。 他又該如何向他們解釋清楚,自己其實不是怕被放點血,是怕流出的血止不住,更是怕被無處不在的細菌感染。 畢竟,這是一個治病靠神跡、恢復靠自己的黑暗時代。 不管怎樣,穿過重重回廊,先後經過藏書室、花園、工坊和馬廄,內心抗拒的尤利安還是被眾人連攙帶扛地運到了修道院的西南角,也就是修道院醫院的所在。 推開虛掩的房門,大衛正低著頭,專注地整理著藥櫃裡的工具。 棕色的長木架上雜亂地放置著彎刀、長鋸、針頭、剪刀、鑷子、鉗子、熨鬥和鎖鏈,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來的小玩意。 唯一能認出來的,則是一本手掌大小的抄本。 血紅皮革的封麵上,似乎畫著神秘的字符和奇怪的人體。 這樣的情景讓人不由得生出一種錯覺,這裡根本不是大衛醫生的診室,而是著名的“穿刺者”弗拉德三世,在修道院中偷偷建立的刑房。 把尤利安匆匆地放下,眾人並不敢多停留,全都飛快地離開了。 身下的椅子看起來有些歲月,前半部分已經被磨得烏黑光亮,在它的兩側邊緣都散落著暗紅的斑點,不知是乾涸的血滴還是奇特的藥劑。 麵前的長桌上,則是孤零零地放著兩個不深不淺的瓷碗。 若用它們來作盛血的器皿,一個似乎很少,兩個卻又好像過多。 坐不安穩的尤利安,此時在心裡正打著鼓,和抬起頭來的大衛醫生無言對視。 這位中年修士穿著一襲合身的黑色長袍,臉頰兩側的暗金色胡須,襯托著中間高聳挺拔的灰白色鼻梁,寬廣的額頭下懸著兩條濃密的棕色眉毛,配上一雙深藍色的眼睛,使整個人看起來淡然沉靜而又充滿活力。 與修道院中黑色胡須、棕色眼睛的典型長相做比較,大衛醫生確實更容易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尤利安不由得回憶起了他上次錯認的故事,現在想來確實有點不可思議。 兩人都無聲地觀察著對方,尷尬的氣氛在房間內逐漸升騰。 還是大衛修士麵帶微笑,率先打破了沉默: “尤利安小兄弟,你還記得上次在餐廳發生過的事嗎?” 尤利安連忙否認:“我不記得了。” 大衛似乎露出了一點戲謔的笑容。 他拿起身旁的小陶罐,小心地掀開上麵的蓋子,讓熱氣散開,再用叉子往裡麵一探。 待他縮回手,隻見上麵赫然戳著一隻已然煮熟的淡黃色蘑菇,先前妖艷的橙黃色似乎在滾燙的水中逐漸褪色,但傘麵邊緣上斑駁古怪的花紋還是依稀可見,這,應該就是他裝在麻布口袋裡的毒蘑菇! 大衛把叉子在尤利安眼前晃了晃,掛著捉摸不透的笑容: “那你還記得這個是什麼嗎?” 尤利安尚且不清楚他的用意,於是隻能謹慎地回答道: “這似乎就是我吃過的毒蘑菇。” 聽完尤利安的話,大衛哈哈地笑起來。 隻見他把叉子用力一揮,輕巧地往唇邊一送,那柔軟的蘑菇一瞬間就鉆進了嘴裡,消失在上下兩排森然的牙齒間。 他閉目陶醉地咀嚼了一會,然後又不停歇地追問道: “小兄弟,既然你是因為誤吃了這種蘑菇而中毒,那你還記得它入口是什麼滋味嗎?” 這樣的問題,貌似普通、實際刁鉆,他又該如何應對呢? 這個奇異的蘑菇,尤利安隻見到調皮的貓兒吃過,自己確實還沒有親口品嘗過。 倘若隻是泛泛地回答,它的味道十分鮮美,那誰會輕易的帶過而不再追問呢?亦或是詳細地描述,這個蘑菇,其實與鬆露一樣香氣濃鬱,還帶有一絲黑橄欖的味道,但萬一與事實不符,那不是自作聰明? 看著大衛深邃的眼神和放鬆的神情,尤利安潛意識中覺得,再強裝下去隻會凸顯自身的愚笨。 他也瞬間領悟到,一株普通的薄荷草用來治療蘑菇中毒的緣由。 於是,他坐直身體,注視著那雙深藍色的眼睛,無比真誠地說道: “尊敬的大衛修士,我要感謝你今天早上的幫助,要不然我現在已經被關起來了。說實話,我其實還沒有嘗過這個美麗的蘑菇,當然也就不知道它的味道。” 尤利安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了陶罐旁的另一副叉子,直接從裡麵挑出了一個蘑菇,毫不猶豫地放入自己的嘴裡。 “它的香氣聞起來濃鬱霸道,嘗起來卻又細膩鮮美,似乎還帶有一點榛子或栗子的味道。我從來沒有吃過比它還棒的蘑菇。” 他真心地贊嘆著,愉快地給出了差點錯過的答案。 看著尤利安誠懇的模樣,大衛修士爽朗地笑起來。 他也不再多話,直接拿出似乎是早就準備好的一個湯匙和兩個陶碗,給兩人都盛起滿滿一碗蘑菇湯,再從身後的鹽碟中取出一點細鹽撒進去。 他們一時間都隻顧著埋頭品嘗鮮美的湯汁,房間裡也漸漸飄滿了濃鬱的蘑菇香氣。 這裡麵的蘑菇,真是細膩可口,簡直能把人的舌頭給鮮掉,顯然比修道院平日提供的任何食物都要好吃得多。 看著尤利安滿足的模樣,大衛隨意地問道: “你能猜到這個蘑菇的名字嗎?它和你還有點聯係呢。” 尤利安連忙搖手,表示不解。 大衛繼續提示道: “帝國早期的皇帝,據說非常喜歡它的味道。” “所以它叫尤利安蘑菇?” 見習修士尤利安,雖然像在開玩笑,但倒也不完全是亂猜。 3世紀的中葉確實有一位皇帝也叫做尤利安,他是君士坦丁大帝——在公元330年把帝國首都從羅馬遷移到君士坦丁堡的那位皇帝——的外甥,卻是帝國歷史上最後一位信奉多神教的皇帝。 在後世,他還常被稱作“哲學家尤利安”。 大衛先點了點頭,然後又搖頭。 “你確實可以這麼叫,但在遙遠的意大利,它其實更常被叫做凱撒蘑菇。具體是哪一位凱撒,或者是不是那位最有名的皇帝——尤利烏斯·凱撒,就連那些修道院裡的編年史家們也搞不清楚。” 隨後,大衛還興致勃勃地補充道,就像是分享一個埋藏在心底很久的秘聞: “不過我聽說,一千四百多年前,我們的皇帝克勞狄烏斯,最喜歡這個蘑菇的味道,一日三頓飯幾乎都離不開它。他對凱撒蘑菇的癡迷,恰恰給了他的妻子阿格裡皮娜謀殺他的機會。” “那她究竟是如何動手的呢?” 尤利安無疑是一個好聽眾。 “那一天,在克勞狄的午餐中,她偷偷混入了一種和凱撒蘑菇十分相似的毒蘑菇,同時還花錢買通了宮廷中的醫生,就這樣,中毒後的皇帝因為沒有得到有效的醫治,很快就去世了。帝國的皇位就順利地傳到了他們的養子,也就是她的親兒子尼祿手裡。” 估計尤利安不熟悉帝國早期的歷史,大衛還為他耐心地解釋道: “而尼祿,就是那個很有名的暴君,他不僅在登基後暗殺了幫助過他的母親,還在羅馬城大火時一邊看著災民四散逃難,一邊快樂地彈奏著七弦琴。” “這就是一個毒蘑菇引發的血案,進而改變了整個帝國的命運。” 大衛做了一個簡短有力的總結,深沉得像一位經歷過無數風浪的智者。 “而傳說中毒死克勞狄的那種蘑菇,”大衛站起來走向墻邊的藥櫃,“我這裡正好也收藏著,你想見識一下嗎?” 尤利安忙好奇地跟過去,瞧見他手裡拿著一個曬乾了的蘑菇。 它與剛嘗過的凱撒蘑菇外形非常相似,隻是在顏色上有細微的差異: 凱撒蘑菇是橙黃色,而毒蘑菇則是橘紅色。 “這個蘑菇叫做毒蠅菇,在阿蘇斯山頂人跡罕至的地方,倒也不算少見。在我去西方遊學時,還曾見到阿爾卑斯山附近的農民,把它少量地添加到擠好的牛奶裡來防蟲。” 大衛以玩笑的口吻說道: “你要是真吃下了這個,無論是狼尾草還是繡線菊,這些草藥都不會有什麼用。甚至連我們行業的守護神,偉大的聖徒潘特萊蒙,估計那時也絕對救不了你。” “不過,你年紀雖小卻十分聰明,”大衛沉聲說道,“能把蘑菇中毒的癥狀裝得有模有樣,還抓到了機會把布盧托斯狠狠教訓了一頓。這是你自己……” 尤利安趕忙插話道: “大衛兄弟,我隻是出於自保,而且本來也並不想與他糾纏。” “出於自保?那為什麼布盧托斯滿臉傷痕,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而你這嘉華現在還活蹦亂跳的?” 大衛被堅定的語氣給逗笑了,倒也不再追問下去。 “你不用擔心,我不是伽弗略管事。我隻是想問,親愛的尤利安,你願不願意平常幫我做點事,然後順便學點我的醫術?” 大衛的眼睛,就像山前深藍的愛琴海,讓人容易迷失,卻不擔心會失去航向。 “我非常願意,大衛老師。” 尤利安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但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心情很好的尤利安,絕不打算錯過提條件的機會。 “你請快說吧。” “我能請你,不要為我放血嗎?” “行,你不願意那就算了。” 大衛不在意地回答道。 “不過你有請求,那我也勉強說一個要求吧。”大衛的臉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這種裝病的方式你隻能用這一次,以後請再也不要在修道院內使用,你同意嗎?” “是,我聽你的吩咐。” 尤利安爽快地答應了。 他也清楚地知道,毒蛇修士一定不會輕易地罷休,下次再以同樣的方式裝病,難免會成為阿蘇斯山上的一頭蠢驢。 “很好。你暫時不用回到原來的寢室了。先按照修道院優待病人的規定,住在這裡休養一段時間吧,也免得布盧托斯再來打擾你。” “多謝老師的關照。” 就這樣,他們結束了對話。 尤利安裝成虛弱的樣子,掩飾住心中的歡快,準備尋他的新房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