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食指中指並攏豎直,三指彎曲,無名指和大拇指掐動仙訣,手腕白如初雪的肌膚顯出一條晶瑩剔透的絲線,那絲線盤旋遊走,恍如活物,順著手腕進入手心,轉瞬變成一條瑩白如玉的長鞭。 長鞭閃爍光暈,隱約有五爪金龍在其中遊弋,顧長生一眼看出這物件來歷,乃是聞名三界的寶物——捆仙鎖。 據記載當年涅槃妖尊為對抗大魔頭顧野,搜遍諸天,絞殺天地間僅有的九十九條五爪金龍,剝離它們龍鱗、龍筋和龍爪,借助天地重寶,耗時萬載,最終煉製出九九八十一根捆仙索,三界好事者因為屠龍勇士的傳說,因此這捆仙鎖又被稱為屠龍鞭,廣為流傳。 後來,在涅槃妖尊與顧野魔頭的世紀大戰中,這九九八十一根捆仙鎖大放異彩,成功困住不可一世的魔頭,為涅槃妖尊贏得大戰立下汗馬功勞。 顧長生不禁心生疑惑,這妖尊煉製的重寶怎會落到她手中? 少女杏目瞪圓,舞動長鞭,長鞭之上風馳電掣,金龍盤旋,為首的數條五爪金龍騰雲駕霧,爭先恐後,仰頭龍吟。 她另一隻手掐動仙訣,捆仙鎖上閃過一抹難以覺察的光芒,一股天地大道憑空融入鞭中,顧長生眼前一亮,這丫頭果真仙姿卓絕,不過幾年功夫竟真的掌握了仙人們窮其一生難以領悟的三千大道中的一門。 少女揮動屠龍鞭,杏目閃過不忍,好似交代道:“餘斌,婆婆命我斬斷你二人的前塵往事種種因果,這一鞭你不要躲!” 餘斌點頭,他此時心中赴死的念頭,山不可以移,海不可以摧。 長鞭發出陣陣龍吟虎嘯,緩緩落下,不虧為妖尊煉製的重寶,動作之間,威勢崩山摧海,所過之處,空間都被一分為二,露出深不見底的裂縫,摧枯拉朽的力量斬向地麵二人。 那鞭子尚未完全落下,鞭前的餘威已然沖擊到餘斌身上,隻一瞬間撞得他五臟六腑翻江倒海,筋骨盡斷,那孽障餘寶兒被劈的耷拉腦袋,隻剩下最後一口氣,黑漆漆的身子縮小了三分之二。 雲夢澤執行家法,顧長生不願乾涉,何況餘斌一心求死,即使他不願見餘斌父子隕落,也不好多做什麼,於是重新坐回茶桌,提一壺方才泡過的黃茶,兀自增添熱水自斟自飲,他咂咂嘴,隻覺這泡過多次的黃茶與先前二、三道茶相比,索然無味。 他放下手中茶碗,看向少女即將落下的鞭子。 “師尊說過,做人也好做仙也罷,要克勤節儉,不可暴殄天物,這同安縣的黃茶無論如何我也要保住。” 他想到餘斌說過懷中還珍藏了幾兩準備送給自己的黃茶,不覺打了個仙訣丟了過去,避免那上好的黃茶被波及損毀。 少女咦的一聲,千鈞一發之際止住屠龍鞭。她揮動衣袖將即將失控的屠龍鞭重新變幻成絲線,融入手腕中,她動作異常迅疾,手腕處隱隱迸出一圈血絲,迅速被衣袖遮蓋。 這一套強行逆轉的動作,震得她虎口發麻血氣翻湧。 她嘟嘴看那不急不躁的顧長生,滿臉通紅道:“你……你怎麼這麼壞,你又乾了什麼?” 妖尊親煉的寶物超凡脫俗,內藏器靈,那器靈與她心意相通,方才少女長鞭即將落在餘斌父子身上時,屠龍鞭異變突起,盤旋長鞭之上戰意盎然隨時準備沖鋒陷陣的金龍好似被抽筋剝骨瞬間黯淡無光,頃刻化成飛灰。 少女感受到器靈難以自抑的戰栗,那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好似來自強大仙格的壓製,條件反射地想要臣服逃跑,生不出一絲反抗的心思,似乎生出一絲不臣之心定當被釘入骨髓,萬蟻噬心,靈魂遭千刀萬剮。 剎那恍惚,少女竟也隨那心意相通的器靈生出想要逃跑的心思。 少女當機立斷收起寶物這才重新恢復澄明的心境,她認真打量看似人畜無害的的顧長生,心知定是他從中作梗,當年在雲夢澤時他就靠著那張三寸不爛的小嘴騙的婆婆團團轉,若非自己以身做局在桃花島上設宴坑他,恐怕他還會呆在雲夢澤樂不思蜀禍害婆婆的寶庫。 她委屈的大眼睛瞪顧長生,她今日本就沒打算處死二人。 雲夢澤最大的特點就是護短,哪怕就是真滅了這人間,又何妨? 障精原是雲夢澤裡天生地養的蒙昧精怪,雖然本性頑劣,無惡不作,但蒙昧之時並無善惡之分,這所謂的善惡都是其他利己者的評判,若是站在雲夢澤的立場何錯之有?他不過履行自己的本性做了一隻想要維護雲夢澤安寧的精怪。 妖本如此,隨性而為。 後來機緣巧合下他與餘寶兒合二為一,變成孽障,才真正成了雲夢澤誕生的初妖,至於慫恿餘斌復仇,既是天性使然,也是同情餘寶兒遭遇,和對歹人的義憤。 她今天不過想借此良機給那孽障小妖一個教訓,婆婆說一定要好好磨磨性子,讓他知道進退,否則將來出息離開雲夢澤,還不知道會被哪個大黑手給偷偷宰了。 她虎口陣陣生疼,一雙清泉般的眼眸淚汪汪的盯死顧長生,她想起十年前往事,那日她被顧長生施定身法困在桃花島上……後來跌落懸崖之下,撿到一則上古法卷,那法卷年代久遠,閱後即毀,好在其中內容過目不忘,好似印在她腦海中。 顧長生再次出手印證了她心中的猜測,看來還是婆婆慧眼如炬,一飲一啄,當年自己得來的機緣或許真的並非自己想象的僥幸。 少女深深看了顧長生一眼,不再管他,而是和奄奄一息的餘斌,說道: “餘斌,我奉婆婆之命,帶餘寶兒回雲夢澤修行。你可願從此以後放棄與餘寶兒的父子塵緣,從此以後,各安天命?” 餘斌內心詫異,自知犯下彌天大禍,罪孽深重,斷無生的可能,但餘寶兒與他不同,乃是三界最尊貴的妖,若是此時能讓餘寶兒活下性命,他有何不願?劇痛之下,動憚不得他幾乎咬碎了牙才說出這幾個字。 “我……我願以一死換寶兒……一生順遂。” “誰……誰要你死?”少女想起不遠處看似不問世事的顧長生,生怕他又要作怪,爭辯道,“休要胡言亂語,我這屠龍鞭連顧野大魔頭都能斬殺,今日殺不得你,定是妖尊護你。” 餘斌一臉不可思議,難道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誤會?方才那一鞭又是何意?也對,或許那已然留手的一鞭是對自己作惡的懲戒,想到那位贈藥、善良的銀發婆婆,一切又釋然了。 生死之間,餘斌心悅誠服地笑了,看向自己可憐的孩兒,想起餘家世代純善最終落得家破人亡的遭遇,想起寶兒報仇雪恨做的那些傷天害理的往事,想起自己無法接受幾縣人被寶兒屠盡以致犯了失魂癥蹉跎時光踏上尋找仙藥的旅程,想起日日跟在自己身側守護幻化出各種模樣早已不再是那個溫婉純良卻依舊對自己心懷善意的寶兒…… 餘斌笑了,那笑容摻血,樸質無華,就像春日的陽光和煦溫暖,又像迎風展翅的稚鳥不畏世俗…… 也不知哪裡來的力量,餘斌竟支撐起那具筋脈盡斷的身體,緩緩站起,他輕輕擁抱萎縮的隻剩下嬰幼兒大小的餘寶兒,撫摸寶兒枯槁的臉龐,涕淚四流。 “他多活一日,我便痛苦一日,他多活一日,我便遺忘一日,他所作所為,我不該悔恨,更不該怪他……” 餘斌知道相忘於江湖是他和寶兒最好的歸宿,他低頭輕吻寶兒額頭,然後輕輕將餘寶兒放回,再一次輕輕撫摸他的麵頰,然後決然放手,轉身,閉眼,咬牙切齒地回應道: “餘斌謝謝婆婆成全,今生今世不再有恨,不再有悔……我為有過餘寶兒驕傲……我……沒有異議。” 餘斌嘴角含笑,整個人如沐春風,好似有什麼東西落在他身上,將他一次次洗過,無數黑色斑點從他頭顱、軀乾、膝蓋……紛紛飛出,向遙不可及的天空飄去。 地上那汙泥之上的頭顱嘴角含笑,竭盡全力張開黑洞一般的眼睛打量著欣然微笑變得年輕的父親,那個正在被造化神通改造的人已經不能完全稱為他的父親了…… 他知道他騙了父親,正如姐姐所說,這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餘寶兒黑色眼洞中漸漸浮現出一張灰白的眼珠子,內有鮮紅的淚水沁出,他同樣喃喃自語:“我……餘寶兒……沒有異議,隻願父親大人從此以後一身順遂。” 二人說完,隻見少女掐了一個仙訣,那孽障化作一方頑石朝少女手邊飛去…… “無論如何,總不能白來一趟,你的報酬我收走了。” 顧長生不知何時來到場中,不由分說從餘斌懷中取出最後那袋黃茶,一片也沒給他留下,他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哪有三兩,大概也就一兩,他心道這次真的虧大發了,白白送了別人一場造化。 顧長生轉身走向食肆外,大度的揮揮手道:“前塵往事,都如同這十萬金的黃茶隨我去吧!” 年輕俊朗的餘斌聽到這話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知為何猛地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等他再次起身那少年、少女早已不知所蹤,他自己也不知為何身在此處,他明明記得自己是一位腰纏萬貫進京趕考的富家子,不信,看他懷中還抱著十萬大周商賈見之即付的金契。 食肆外。 月光清寒,繁星冷淡,茂林昏暗無光,這一方縣城的人間煙火仿佛深海中的燈塔,點綴了這荒無人煙的幕布。 顧長生側身躺在一株香樟樹上,一陣風吹來,樹葉舞動,發出嘩啦啦的異響。 他心中長嘆一聲,師尊說得對,以後隻管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不能多管閑事,否則定要虧得底褲朝天。 他張開眼,想起少女方才追來說過的那番話,問他究竟認不認曾經在雲夢澤桃花島裡簽字畫押的東西。 顧長生嘴角微撇,當年年少無知,被那小豬婆龍誆騙得手,簽字畫押寫下那紙賣身契,不過來路漫長,人生漫漫,現在又想他作甚? 不如休憩。 可春寒料峭暮宿荒野,哪裡是什麼瀟灑,而是兜裡的千金,隻變成一兩黃茶了啊。 “自作自受,果真孽障啊!” 夜幕林中響起少年的長嘆,忽覺肚子一陣翻江倒海,少年捂住肚子一個翻身不幸從樹上落地,嘴裡不禁罵罵咧咧道: “哎呀,疼死我了,師尊誠不欺我,那小土龍真不是個東西!” 此時百裡之外正趕往雲夢澤的少女忽然打個噴嚏: “哎呀,定是婆婆在牽掛我……” (時隔N個月,我把這一個故事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