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二十年,長安。 十裡燈火夜未央,燈火闌珊人彷徨。 自李牧登基以來,京畿地區繁盛遠勝歷代王朝,坊市不再宵禁,夜夜魚龍舞。 進入長安城,雕欄玉砌、亭臺樓閣鱗次櫛比,坊市、街市縱橫成片,街道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來自五湖四海的商賈旅人猶如過江之鯽。 灃河兩側是長安最繁華的街道,勾欄瓦肆遍布,二十四橋明月夜,夜半歌聲到客船。 入夜後,灃河河麵璀璨明亮,一艘遊船緩緩匯入眾多畫舫之中,不起眼地漂浮在熱鬧非凡的河麵上。 “朕真的做錯了嗎?”李牧目光透過薄如蟬翼的窗戶紙,落在河岸邊燈火通明的舞臺上。 一位容顏清秀的歌女正抱著琵琶彈唱,聲音時而幽婉空明,時而哀轉久絕,引得附近畫舫連聲叫好。 李牧嘆口氣,容顏略顯憔悴:“或許朕當初不該強推推恩令,而應效仿歷代帝王,待得他們叛亂時,再舉義旗行剿滅之舉,如此也不會引得我那蜀郡的皇兄與天上的神仙做出荒唐交易……” 李牧深邃的目光越過亭中彈唱的少女,落在更遙遠的地方,道:“我那皇兄當真愚不可及,他一句寧可我負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負我,害的蜀郡多少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荒唐啊荒唐……” 李牧連連搖頭。 坐榻對麵的正是護國大將軍江流。 二人中間擺著一張茶案,江流不說話,一直聽李牧自言自語,給燒水爐子添了把木炭,待得茶水燒開,洗沏茶具,給李牧泡了杯江南郡供奉的時令龍井。 李牧的目光落在沏好的茶水上,龍井色澤濃鬱,香氣撲麵,本是他的最愛,今日他卻無心品茶,心有不甘道: “我本不願興戰事,奈何皇兄勾連藩王借仙人袒護,誓要與我一戰。皇兄啊皇兄,你這一手驅狼吞虎的爛棋讓我如何落子……我若強行出兵,必然引得大周王朝四分五裂……若那妖仙參戰,我又有幾分勝算……若放任不管,蜀郡的百姓何其無辜……” “我想改變這天,可這天終不由我,三界之中,人最微末,一國的君王又算什麼?不過圈養在園林中的稍微厲害的猛虎罷了。”李牧自言自語,苦笑連連,三界的宿命仙魔難改,他能做的也隻是讓一國的百姓活的更有尊嚴。 “陛下,茶快涼了。”江流將茶碗推送到李牧跟前。 李牧欲言又止,終究搖搖頭,端起茶杯淺飲。 “微臣北擊匈奴時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之初,性本善,非是匈奴天生殘暴,執意搶我糧倉,擄我子民,殺我同袍,而是漠北氣候使然。 一旦入冬,極寒之地,顆粒無收;一旦入夏,沙漠燥熱,莊稼無以為繼。匈奴人和我們大周人一般,要活著,隻是選擇了掠奪這唯一的方式。” “退一萬步講,假使我與匈奴人立場相同,也從不認為他們選擇是對的,如果饑餓可以靠搶劫活命,兵源不足可以靠搶女人生娃,冬日寒冷可以靠搶牲口棉被過冬,那還要道義,還要律法做什麼……如果目之所見皆為惡,那惡便是對嗎?陛下乃聖君明主,自然與臣觀點相同。” “陛下切莫自暴自棄,即便先帝在位,奉行休養生息,供奉仙人,委曲求全,也逃不過三年大災,兩年叛亂,年年匈奴入侵。 陛下在位短短二十年,勵精圖治,外禦敵寇,內除國賊,一掃寰宇,海內河清。 依臣愚見,即使陛下和我隻是農人豢養在雞圈的雞,陛下也是有史以來最英明的雞,在您治下,三萬年來雞群還是第一次經歷過這般倉廩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的盛世,陛下何須自責。” “微臣僥幸在大漠西北剿滅匈奴王庭,從此斷了王室一脈,逼得群龍無首的餘部退走沙漠,不再敢踏入大周半步,從此以後,大周再無匈奴之患。” “臣之成功非一人之功,而是諸位將士前仆後繼不畏生死的成功,是黎民百姓從口糧中省吃儉用換來的成功,是陛下忍辱負重苦心經營的成功。如此君民一心,上下一體,陛下即便率領的是一群雞,又何愁大事不成?陛下愛民如子,民愛陛下如父,如今大周境內,誰不心甘情願喚您一聲聖人。” “愛卿謬贊,大周天下,非我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李牧常常微服私訪,深知民間疾苦,頒布政策總會三思後行,時時想著不與民奪利,他亦深知江流為人正直,不是溜須拍馬好大喜功之人,知他所言非虛。 這二十年來,他無一天不兢兢業業勤勤懇懇,隻求在這三界之中為百姓爭得一份安身立命之地,所謂的太平盛世不過就是偏安一隅的茍延殘喘。 原本隻是人間的戰爭,卻因為蜀地引仙人入局讓肅清叛亂統一國家的努力無疾而終,李牧因此心中煩憂不可斷絕。他給江流倒了杯茶,從袖口掏出一封書信,遞給江流道:“前日,皇兄派人送信,說叛亂之事另有隱情,卻又無法言明,他想與我私下碰麵,約定三章,並承諾絕不會恣意妄為。” 江流事前不知此事,接過信細細看去,仔細辨認一番,果然李旦的筆跡,內容與陛下所言相差無二,他反反復復看了幾遍,越看越覺得哪裡不對,不禁眉頭緊鎖。 二人一陣沉默,隻聽船外歌者聲音漸歇,四周畫舫又傳來叫好聲。 事實上李旦此次叛亂舉動完全出乎二人的預料。 事前他們也曾想過諸王叛亂的問題,卻怎麼也想不到李旦會參與其中並成為匪首。 其一當年太子李旦受奸人蠱惑試圖謀權篡位,被先帝發覺擒獲,眼看就要被先帝一劍刺死,是李牧磕破頭求來活命的機會,自此以後李旦被幽禁宮中不得外出。 其二先帝臨死前,李牧感念手足幽禁之苦,懇求父皇顧念父子之情將李旦封為逍遙王,封地蜀郡,讓他從此以後有個安身立命的安樂鄉,做個快樂王。 其三李旦感念舊恩知足常樂,二十年來從未有過不臣之心,不僅不問政事,在封地一心當自己的逍遙王,甚至將所有世子送入長安為質。 可問題是,李旦最終還是發動了叛亂,成為匪首,那他差人送出的信又是何意? 君臣二人對策良久,不得要領。 “陛下切莫意氣用事,定要三思後行。李旦勾連仙人,狼子野心,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這是鐵打的罪證,陛下若是輕信於他,當真與他私下會麵,若他故意設伏,大周傾覆隻在瞬息。”江流深得兵法要領,唯恐李牧上了李旦的當。 “若犧牲我一人換來天下太平,這樁買賣倒也值得。”李牧感慨道,“我隻擔心我那蠢不可及的皇兄又受歹人誆騙,也許他本意並非如此,可總做出事與願違的行為,當真愚不可及。” 都說君王最該無情,可如今的陛下既有壯誌雄心,又有馭人的手段,卻始終初心不改,與人為善,對待臣子百姓一視同仁。 江流心知陛下已然拿定主意,否則這幾天不會天天拉著自己喝茶長籲短嘆,他定是想要赴約蜀地與李旦當麵做個了斷。 君子不居危墻之下,李牧的選擇的確不像一個負責任的君王。 但他是李牧啊。 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那個夕陽餘暉下穿著一身補丁依舊閃閃發光的人。 那個人人自危明哲保身拋棄太子唯有他顧及長兄情誼忤逆父親要拉兄長一把的人。 那個太子失勢九龍奪嫡打得不死不休之時,甘願遠離朝堂心無旁騖學習農耕兵法的人。 …… 得虧老天庇佑,他竟硬生生活到現在。 江流不禁回想起年幼時二人相識的那個傍晚,他隻是河邊上一個自由自在吹著長笛放牛歸家的鄉野牧童,衣服破破爛爛的李牧背對落日,站在對岸喊住他。 江流永遠懷念那個畫麵,他看到一個陽光明媚的少年與夕陽的餘暉融為一體,他一時愣住,分不清究竟何處是光何處是人,他後來再也沒找到像李牧一樣渾身發光的人。 發光的李牧喊住他想要讓他幫忙過河,於是渾渾噩噩中的江流騎著自家水牛載著李牧渡河,兩人從此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直到許多年後他入朝為官才發現李牧真正的身份…… 如今二人早已不復少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李牧爛漫天真的性格依舊如前——他始終是那位他在河邊結識的渾身發光的追夢少年。 他定是不想讓國家再次經歷戰爭,想要以一己之力化解危機。 “陛下,蜀地之行勢在必行,臣願親自護駕陪陛下走一遭。”江流讀懂了李牧的心思。 “你我果真心有靈犀,擇日不如撞日,今夜出發……”李牧見江流看破自己的詭計,不禁笑道。 “可……” “愛卿放心,朝內之事我早以交給恪兒打理。這些年我常常微服私訪,大事小事都由他做主,別看他年紀輕輕,卻老練周到,開拓不足,守成有餘,這是我放心去蜀地的原因。”江流知李牧,李牧又何嘗不知江流,李牧抓住江流的手打斷預料中的勸諫。 君臣二人神交已久,何須多言。 江流當即駕駛小船靠岸,才一上岸,暗衛就從不遠處牽來兩批早已備好的寶馬。 兩人相視一笑,看穿了彼此的詭計。 “江流,這一趟無論發生什麼,你我都決計不能容忍李旦胡作非為獻祭百姓的做法,哪怕大周傾覆,天下崩裂。” “這是我的底線,也是大周的底線,一步不能退,一旦退了我們與口腹中的牲畜有何區別,與你口中的惡有何區別?”李牧又何需知道對方答案,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陛下,臣定當竭忠盡駑,正道直行,護陛下一世周全!”江流心道,同樣無需作答,翻身上馬。 兩人兩馬消失在長安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