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和其他孩子終究不一樣的,小小年紀就要操持家業,不能和其他同齡人一樣隻知道玩耍。我要識字,要放牛,要給後爹摘菜燒飯,還要看親娘的臉色行事,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操心鬼的命啊……” 放牛娃騎著老牛穿過陰森森的荒木村,自言自語給自己壯膽,雖然村裡人說荒木村鬧吃人的貓妖,來不得,他還是順著將軍的痕跡一路趕來。 “咦……天怎麼越來越黑了……” 明明剛才還是艷陽高照晴空萬裡,轉瞬烏雲壓頂,就像夏日疾來的暴風雨,片刻之間,天地混暗。 放牛娃抬頭,天空盤旋的一朵巨大的烏雲,遮天蔽日,那烏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好似正朝下方墜落。 他揉了揉眼,不可思議地看向天空,越發覺得不是錯覺,那烏雲真的活了,再逼近自己。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浩然正氣,天地長存!”放牛娃閉上眼雙手合十,口中振振有詞。 家裡沒錢送他去私塾,這是他在墻角偷聽到私塾先生教授的大學問,想來正是用在此時。 放牛娃忐忑不安的睜開眼。 眼前哪裡還是荒木村窮山惡水的蕭條模樣,呈現在眼前的是山清水秀,天朗氣清,桃花朵朵綻放,儼然一副生機勃勃萬物競放的景象。 “這……娘啊……我又產生了幻覺了……我大抵是碰到神仙或者妖怪回不去了……”放牛娃環顧四周瞪口呆。 他隻覺得心臟好似疾馳在顛簸的馬路上,七上八下,吊在一嗓子眼,他硬生生咽了幾口口水,將那蹦之欲出的小心肝吞了回去,他壯著膽順著神仙林子裡的小徑往深處前進。 —————————————————— 荒木村,天空之上。 巨大的黑影掩蓋了天空,帶著無盡的黑潮朝下墜落,似乎要砸碎這個汙穢的人間。 黑影之下,一位與李牧麵向有七分相似卻身形肥胖的男人懸掛在下方,他四肢似乎無骨的柳枝垂落,隨風擺動。 男人赤裸慘白,毫無血色,孤零零的身形與巨大的黑影相比,渺如塵埃。 他睜開眼,艱難地蠕動嘴唇,慢慢吞吞吐出幾個字。 “鷹前輩,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 “閉嘴!”那被喊作前輩的烏雲突然口出人言,洪亮的聲音震天徹地,讓人靈魂戰栗。 肥胖的中年男人聞聽這一聲後,眉頭微微蹙起,他似乎心有不甘,有什麼東西在他體內蠕動。 “不!你不可以這麼做!” 他口中喃喃,咬牙切次,暗淡無光的眼神逐漸恢復清明,慘白的軀乾逐漸復蘇,他劇烈搖擺,想要抗爭,想要掙脫烏雲的封鎖。 “滾!”那烏雲再次喝道。 忽如其來的暴風驟然而至,像浪潮一般擊打男人的軀乾。 胖男人被狂風吹的肉體變形,麵部猙獰,他抗爭的軀體逐漸蜷縮戰栗,恢復清明的眼神逐漸渾濁無光,漸漸重新變成一個麵無表情的人偶,孤零零的掛在烏雲的下方,隨風飄拂,好似無骨的柳枝。 —————————————————— “牛伯伯,你可不能亂吃這裡的東西,萬一神仙怪罪了,我可承擔不起……”他緊張地四下張望,沒看到任何人,卻絲毫沒有放鬆警惕,撫摸著老牛輕輕說道,“你要是再厲害點,那該多好。” 他拍拍牛背希冀道:“牛伯伯,你聽過董永與七仙女的故事嗎?那老牛真不是個東西,要董永偷看女孩子洗澡,換作是我,我是斷然不會這麼做的……”他轉念一想,道,“不過,待我以後長大了,也說不好……” 他想到隔壁的馬家那夥血氣方剛的少年,天天就愛喊他一起偷看寡婦洗澡,現在他不覺得有趣,但也不敢把話說的那麼死。 “總之,那女娃也病的不輕,被人偷衣服又偷看身體,還非要嫁給他……有病……有病……”他自言自語,想要轉移內心的緊張不安。 放牛娃順著桃園小徑往前走,前方漸漸露出一個簡陋的草屋。 放牛娃抬頭,遠遠看到屋內身材魁梧的將軍背影。 “將軍,將軍,原來你在這裡,太好了……我是來還路引的……” 他舉起內藏路引的錢袋子不斷揮舞,興高采烈地喊道。 放牛娃之所以固執地冒著被貓妖吞噬的風險趕來,就是為了給將軍送還路引。 鄉老說過,在外出行需要官府頒發的路引,否則會被當做流寇處理,他小的時候見過官府處理流寇的方式,先懷柔,再剿滅……那一天血流成河,無人生還。 他心有戚戚,不想好心的將軍經歷和流寇一樣的命運。 屋內人幾乎同時回頭看向這個突然出現滿身補丁的孩子。 顧長生嘴角微微抖動,作為一個“坐梁上觀”的旁觀者,這叨叨自語的孩子莫名讓他覺得幾分熟悉,想來師尊在此也會這般想吧?他若有所思。 —————————————————— 縣衙內。 四方桌前。 “所以當時你敗了……輸掉了至關重要的勝負手,也是唯一盤活全局的機會。”顧長生回憶道。 “一朝失手,滿盤皆輸。”美婦人搖搖頭,慘淡一笑,“敗了,否則我又怎會是現在的模樣。”她不再是妖,而是依靠執念茍活在世間的一個隨時消退的魑魅魍魎。 “他也是,和行屍走肉有什麼區別?”美婦人指向雖然活著卻記憶喪失的江流,又指向酒盅裡幾次躍龍門而不得入的蛟蛇。 “誰還記得那個放牛娃,他才是最無辜的,與你們本不該有任何的交集,他還那麼小,卻天性純良,就是話多了些。”顧長生注視著美婦人平靜道。 美婦人點頭,作出中肯的評價,並沒有包含太多的情感。這三萬年死去的無辜人多到她都數不清了,就算隨便吃掉幾個,也無足輕重,難道命運還要她付出代價?並沒有。 顧長生不說話。 美婦人看出了顧長生的不滿,冷笑道: “公子還真會事後諸葛,既然明知那孩子無辜,當時又不出手,現在又何必再問,羞辱我?”美婦人瞪他,既不滿當日顧長生的所作所為,也不滿如今顧長生的瘋言瘋語。 “姑娘何出此言,若不是你自降修為,沉淪人間,又何至如此?” 顧長生並非心生不滿,隻覺那孩子和自己有幾分相像,想來話癆本不是本性,隻是掩蓋內心孤獨的偽裝。 至於顧長生自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早已沉淪在這份孤獨的摯愛中。 懼怕孤獨,理解孤獨,喜歡孤獨,最後,慎獨則心安。 不會讀心術的美婦人哪裡知道顧長生內心的想法。 自柳峰君離去後的第一千年,她便自毀金丹削去成仙的修為,自願永生永世沉淪在人間,否則以她的資質,早已飛升仙界,成為一方巨擘。 “我不後悔當時的決定,再給我一萬次選擇的機會,我依舊如此,哪怕最後等不到結果,隻能化作人間的一縷亡魂……”她輕輕說道,決然無悔。 顧長生微微抬眼,說道:“是啊,這本就是你們的因果,一切自有定數。就算當時我出手,也未必能保下你們,就算我當真逆天改命,卻終究無法解決他人的命運糾纏,每個人都是操弄自己命運的操盤手。” 他突發奇想,決定給貓妖再來一次選擇的機會,道:“假定時光回溯,我當時願意出手,保下那放牛娃,你又是否願意將那放牛娃視如己出?” “……”美婦人目光閃爍。 她隻在乎江流,江流卻隻在乎李牧,她因江流出手,江流卻因李牧出手……可那個無關的放牛娃,誰曾經在乎過,大概也隻有顧長生這個局外人才會顧惜一個無關者的命運,才會問她如此無關緊要的問題。 她不想違逆本心,因為她本就不在乎一個無關的陌生人,最多施以一絲憐憫。 “其實你早就知道答案,這是人間唯一的答案……”顧長生輕輕嘆道,“看似無情,卻最有情,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