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界內。 　　春日和煦，桃花綻放。 　　紛落的桃花雨掩蓋了林中小徑。 　　放牛娃興奮的舞動手臂大喊大叫，屁股下的老牛不急不緩地邁著步子，哞哞叫。 　　江流遠望牛背上給自己送路引的小不點，忽然想起當年載著李牧過河的自己，大概也是這般執著、愚蠢，假如沒有那樣的相遇和互訴衷腸的機遇，胸無大誌的自己會不會依舊將天下的安危視為己任？ 　　江流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人生的際遇就像風中飛舞的風箏，風平浪靜時一潭死水，微風起兮時扶搖而上，狂風暴雨時搖搖墜落。 　　李牧凝視遠眺大喊大叫的放牛娃，一瞬間仿佛看到曾經那個坐在牛背上樂觀坦蕩卻胸無大誌的放牛娃，可時間不能輪轉，那個偏安一隅胸無大誌的江流他再也不會遇到，取而代之的是歷經風雲同舟共濟君臣對策共赴生死的江流。 　　李牧不禁想假如那日護衛死絕深陷絕境的自己沒能成功渡河，大周王朝的史書上關於李牧的表述大概隻剩下寥寥幾筆。 　　所以不是自己改變了江流，而是江流改變了歷史。 　　螞蟻與巨象，翻轉隻在一瞬。 　　每一次看似平凡無奇的相遇都有其難以揣摩的深意。 　　美婦人有些不耐煩地看著遠處出現的孩童，心想這是今日第幾次闖進陌生人了？ 　　—————————————————— 　　縣衙內。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冷艷的美婦人重復道，神情有些恍惚。 　　三萬年來對於人間的情義，她半分不想占，卻偏偏躲不過。 　　顧長生有句話說得對，但凡她鐵了心與人間一刀兩斷，又何至於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一步錯，步步錯？ 　　“不，不對，並不是這樣。” 　　美婦人恍然大悟，搖頭說道：“你說的不對！” 　　她又變成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貓妖，直呼其名道，“顧長生，你說的不對！我隻在乎我在乎的人，一千年，一萬年，縱我身死，吾心不悔！又何須管那些不相乾的，放牛娃是死是活與我何乾？李牧是死是活又與我何乾？” 　　“哈哈……”貓妖開懷大笑，笑到眼角噙淚，“你可知我自始至終就沒想過成仙，我隻為等他，隻想還他一份恩情，現在你這個討債鬼明白了，這就是我活著的全部意義！” 　　她聲音越來越高亢，見顧長生沒有絲毫的反應，斥責道：“顧長生，你這個討債鬼當初不也沒管他們死活，又有什麼資格說我！” 　　“什麼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呸！”她唾棄道，“人間就沒有正道！” 　　“……”顧長生。 　　“一千個人畫同一片樹葉，卻畫不出一模一樣的樹葉，這是因為不同的人看到樹葉的角度不同，畫得自然不同；可即使一群人站在同一個角度，同一個視野，依舊畫的不同。” 　　“他們畫的樹葉有錯誤嗎？並沒有。”顧長生自問自答。 　　“所以，每個人的見識不同，成長的環境不同，內心的偏見不同，這天下的事自然看到的不同。你我為何要分一個對錯，也未必有對錯。” 　　美婦人用冰冷的眼神看他，聽這討債人詭辯，反正她也快死了，不再顧忌他人的臉色。 　　顧長生繼續說：“殺人犯也好，偷竊者也好，瀆職者也好，再壞的人也有善良的一麵；正人君子也好，察舉模範也好，救世妖尊也好，再公正的人也有偽善的一麵。人們常說，論跡不論心，論心事上無完人，這句話我是認可的。”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有情人都算不上，最多算個無情人，總是自作主張剝奪他人的記憶，殊不知那些記憶，無論好的，壞的，才是最被該珍惜構成人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我和你有什麼不同？並沒有，都不過是個漂浮在世的固執可憐人。”顧長生嗓音低沉。 　　這番話讓咄咄逼人的貓妖忍不住想要數落兩句，不過就是個小小少年，卻說著難以理解的晦澀言論，想來妖尊親臨，也不能輕易剝奪他人的記憶，你一個修道少年又如何做到？ 　　她終究忍住沒有開口。 　　顧長生繼續嘆道：“這麼多年，我遇到過太多的人和事，經歷了太多的浮華、喧鬧，結果最後回頭一看，是非恩怨一切都化為了寂靜，不變的唯有我。” 　　顧長生思緒百轉千回，一幕幕故事爭先恐後。 　　“不過我們大抵有些不同，因為固執的方向不同。”顧長生忽然對著美婦人邪魅一笑，眼神堅定。 　　“呸！小小年紀光學會裝蒜！”貓妖唾罵道，不點破她竊以為顧長生說的大話，此時平復心境的她不再執著於對錯之分，道，“按你的說法，如果所有人都沒有錯，那錯的是誰？是這個世界，還是……”美婦人話到了嘴邊愣住了，她總不能認為妖尊錯的吧，假如沒有妖尊，這三界哪會成為妖族的天堂。 　　顧長生笑而不語。 　　當習慣了假話，真話不能開口，當做慣了文章，真相就得被掩埋，表麵歌舞升平，內在千瘡百孔，世界的真相，太復雜了，但錯的肯定不是世界。 　　世界本身客觀公正不設立場，但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找書苑wｗw.zhａoshuyuan.ｃoｍ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是他在一本不可考的上古典籍中看過的論斷——抽象而合理。 　　顧長生搖搖頭笑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如果一定要選一個錯誤對象，我們把他稱為反派。” 　　“反派？”美婦人略微思索後覺得合理，咬牙切齒道，“都是那個殺千刀的鳥人，假如沒有他，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我等了三萬年好不容易遇到柳峰君，我卻快死了，我不甘心，我想幫他完成成仙的心願。” 　　顧長生不置可否，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抑或當局者清旁觀者迷，江流不是柳峰君，柳峰君不是江流，成仙之夢，孰是孰非？ 　　“梨花姑娘，我一直回避了你的問題，為什麼當時我不願出手，非我不願，而是我不想辜負每一個人的選擇和努力。” 　　“師尊說過，強者當懷憐憫之心，弱者當自強自立。我不願意出手不代表漠不關心，隻是時機不對。” 　　“你們每一個人都選擇了自己的路，最後一刻也許有過後悔，可你們最終戰勝了內心，毅然選擇走向那條路，即使那條路在旁人眼裡是錯的，那也是你們用盡一生做的選擇，那是一條唯一正確的路。” 　　“所以，梨花姑娘，不必糾結於當下，也不必憂慮未來，當你經歷這些事情的時候，眼前的風景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所以，努力活下去，不要死！”顧長生以近乎命令的語氣說道。 　　早已變成魑魅魍魎隨時消亡的美婦人隻覺得靈魂被暴擊了一下，好似有無上菩提箴言自頭頂貫穿，差點讓她神魂俱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