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的攝政權臣,萬歷皇帝的授業恩師,內閣首輔太師張居正,終於在萬歷十年六月迎來了人生的盡頭,享年五十八歲。 和他死死糾纏了大半輩子的何心隱何大俠,也在萬歷七年被他逮捕入獄,最終死在了牢獄裡頭。 二十多年恩怨情仇,頓時化為烏有,多少人的成功與成敗,隻能化作歷史記載中的短短幾行。 茶館裡的說書人,用驚堂木一拍,大聲講道:“俗話說得好啊,知古可以鑒今,這是為什麼呢?因為這個人性啊,它自古以來就沒有變過,好比狗改不了吃屎,好人壞人都躲不開飲食男女。通曉過去的人情世故,就能把握當下的莫測人心,歷史就是案例,可以為大家提供經驗和參考,有了經驗,到底在人生路上可以少走些彎路!今天就讓小老兒來說上一段,這何心隱何大俠,與攝政宰相張居正張太師,他們兩人之間不得不說的故事。他們之間,有意思的地方可多了去了!這大明朝,更是精彩極了,形形色色的好人壞人,智者愚者,樣樣俱全。了解了這些人心權術,就算不能活學活用應用於當下,繼而改變自身的命運。但至少也能開拓些許胸襟,多長幾分見識,總歸是有些益處的。閑話少敘,且聽小老兒娓娓道來,這大明朝的愛恨情仇,人性善惡! 說到這裡,隻聽“啪”的一聲,驚堂木又是一拍,說書人高聲吟唱道: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嘉靖三十三年,紫禁城的宮門之外。 一個女子,靜靜跪在宮門前的廣場,身前不遠處,即是巍峨壯麗的承天門門樓。她不斷重重叩頭,嘶聲力竭在聲辯著什麼,她的額頭已然磕破,鮮血不斷滴落,臉上滿是塵土和血汙,狀如厲鬼,給人一種極其慘烈的觀感。 “爾等眼瞎了還是怎的?宮門重地,豈容刁民撒野?來呀,還不將這婦人速速抬走!” 一聽這看門的宦官有了命令,本來裝聾作啞的錦衣衛們,也隻能硬著頭皮上前,將這女子驅離。眼看著錦衣衛就要靠近,旁邊圍觀的人群再也按耐不住,紛紛湊上前去喝罵,甚至和宮門的衛士相互推搡起來。 “楊繼盛就算有錯,他夫人還不能向朝廷陳情申辯了?還有王法嗎?” 不少人都這麼議論著,而有的官員,更是合起夥來,義憤填膺一擁而上,袒護起這位女子,和宦官衛士們爭執嚷嚷著,甚至把官帽都給擠掉了。此時無論官民老少,都眾誌成城一同起哄,要通政司收下這位女子的申辯書。 何心隱在人群當中,緊緊攥住了拳頭,他不明白,為什麼這樣一位忠臣,隻因為直言敢諫,就會被下了大獄嚴刑拷打。而他的妻子,隻能通過這種慘烈的方式,向高高在上的皇帝伸冤懇求。 最終,宮中的貴人們,還是抵不過群情激憤,派出了一位通政司的官員和一位司禮監文書房的小宦官,代表官府和內廷,勉為其難收下了這位女子的申辯書狀。 “楊繼盛的事情,自有王法裁斷,如今通政司既已收了書狀,還不速速退去!誰要是還敢在宮門重地鬧事,借機阻礙公務,休怪朝廷法度不留情麵,重懲爾等刁頑之徒!” 這司禮監宦官收下了書狀之後,就變了臉色,厲聲恐嚇著在場眾人。見眾人還是不怎麼害怕,於是他又努了努嘴用眼神示意,旁邊的錦衣衛心領神會,統統拔出了腰刀。正當此際,一隊甲士從宮門之中浩浩蕩蕩開了出來,霎時間一股濃鬱的肅殺之氣,令在場眾人心中升起了畏懼。 何心隱此時在人群之中,也感受到了一股寒意從頭降下。冷冰冰的甲片,反射著刺眼的光,令手無寸鐵的官民們睜不開眼,也不敢睜開眼。 “再不離開,就治爾等一個大不敬之罪,做人要識抬舉,非要咱家動刀子了才肯罷休嗎?” 終於,在甲士的震懾之下,圍觀眾人也隻能滿懷激憤,小聲嘟囔咒罵著散去。 此時現場一片亂糟糟的,冒出了不少匪夷所思的怪事,有好幾位童生不約而同哭了起來,他們好不容易從西安門跟前請回來的後土娘娘神像,原本小心翼翼捧在懷裡,卻在紛亂之中,被錦衣衛撞倒在地。栩栩如生的女神,當即被摔了個粉碎,隻剩下半張臉,仍舊完好,保留著好似譏誚一般的微笑。 遠道而來的何心隱,作為一名窮秀才,他就算想要做些什麼,卻也力不從心。想了許久,也隻能仰天長嘆,步伐沉重,去往了更西麵兒的靈濟宮。 他作為一名秀才,之所以從江西不遠千裡來到京師,肯定不是為了參加舉人才有資格進場的會試。他來京師的目的,隻是為了躋身一場交流學問的盛會,從中長長見識,順便再結交幾位誌同道合的新朋友罷了。 皇城以西,竟有著一片茂密幽深的樹林。樹林當中,赫然屹立著碧瓦黃甃,時脊時角的輝煌殿宇。這鬧中取靜的寶地,既不是王侯將相所居,更不是什麼常見的佛道廟宇。而是供奉著兩位名聲不顯的“仙人”。 據明代劉侗所著《帝京景物略》記載,明永樂十五年,明成祖朱棣患病,夜間做夢,夢見兩位道士前來授藥,不日其病即愈。皇帝甚為感激,於是下令為其建宮祀,封其為玉闕真人、金闕真人,賜名為靈濟宮。相傳,這兩位真人一叫徐知證,一叫徐知諤。 不過另有傳聞說,明成祖的手下有個叫曾甲的福建人,原是在家種菜。他家的菜園子裡有個破廟,廟裡供著兩位神仙。曾甲能讓這兩位神仙“附體”,用扶乩的方法為人治病。有一天,朱棣在外率兵打仗時生病了,一時之間病的很重,差些就不行了,於是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精神,讓曾甲為他扶乩請神,也不知是瞎貓碰見死耗子還是怎的,朱棣竟然當場痊愈了!為此朱棣非常感激,就問曾甲來的是什麼神仙啊,以後造反成功了一定要好好報答人家。曾甲就告訴朱棣說,他“請”來的神仙是徐知證、徐知諤兄弟。這兩位神仙棲身於他老家的菜園子裡的一個破廟裡。因為這兄弟二人曾經帶兵入閩緝盜,所到之處秋毫無犯,當地百姓感激,於是在金鰲峰之下為他倆立了一座廟,稱其為“真人”,即得道的仙人。 在明朝黃瑜的《雙槐歲鈔》中,也記載有曾甲這個人物。曾甲大名叫曾辰孫,原先是個道士,會扶乩。明成祖問什麼事情,“禱祠輒應”;有病問神,“神降鸞書藥味,如其法服之,每奏奇效”。於是曾辰孫大受寵信。 明成祖因為相信了這個略顯荒誕的故事,後來便派禮部官員去福建調查核實。禮部官員回來說:“當地確實有這麼兩位神仙,十分靈驗!”於是成祖下詔,去福建把那兩位神仙給請到北京行在來!這才建了靈濟宮,並分別加封兩位“真人”為“金闕真君”和“玉闕真君”。 靈濟宮,其實全名叫洪恩靈濟宮,建於永樂十五年三月,是明朝初年北京城中皇家按時遣官致祭的寺廟之一。每年的正旦、冬至、皇帝生日,要派內閣禮部官員及一名太監,代表皇帝到靈濟宮致祭;神仙的誕辰,由禮部官員致祭;平時初一、十五由本宮的道士致祭。 而且自明成祖永樂朝以後,靈濟宮愈蒙榮寵,得到多位朱明皇帝的累次加封。 成祖之後的皇帝對靈濟宮兩位神仙的祭祀更加虔誠。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以及元旦、冬至、萬壽聖節(皇帝生日)和兩位神仙的誕辰“俱有祭祀”之外,“時食、獻新”供奉不斷。四時的大紅紗羅紵絲織錦雲龍朝服、皮弁冠之外,後世又加了平天冠、明黃紗羅紵絲衣服。黃服五年一換新,紅服十年一換新,舊服焚化。北京如此也就算了,還要派專人前往福建再如北京這般重復一遍。當時就有大臣批評說,如此頻繁地祭祀“不無煩瀆”——實在太繁瑣了! 先是明英宗正統初年,徐氏兄弟又被分別加封為崇福真君、隆福真君。至明憲宗成化二十二年,徐知證加封為“九天金闕總督魁神洪恩靈濟慈惠高明上帝”,徐知諤則加封為“九天玉闕總督罡神洪恩靈濟仁惠宏凈上帝”。後來,實在沒法再給這兄弟倆加封了,就加封他們的父母,一個是“神父聖帝”,一個是“神母元君”。 不過自明孝宗以後靈濟宮逐漸受到忽視,當今皇帝雖然篤信道教,但更加尊崇雷祖等道門正神。故而其逐漸成為了百官朝見皇帝的預演場,實際用途與南京玄妙觀也就是朝天宮愈發近似。宮觀附近古木深林幽靜肅穆,宮內大殿巍然聳立。其西門則是宣城伯後墻街,因不遠處有宣城伯府第故取此名。 近一年多來,大儒王陽明的門人弟子在靈濟宮多次舉行傳道講學活動,主持人和發起人是朝中舉足輕重的內閣大學士徐階、禮部尚書歐陽德、兵部尚書聶豹、禮部侍郎程文德等,主講者“皆有氣勢”,“學徒雲集至千人”。 這對王陽明所開創的學問而言,不亞於是一場陽明門下的靈鷲山經典集結。此時距離陽明先生故去已近三十載,但親身聆聽其教誨的門人,依舊有不少尚存人世。故而大家雲集在京,不僅僅是為了交流砥礪,更是為了互通有無集結整理王陽明的言行事跡。 王陽明作為文武雙全的一代天驕,在短暫的一生中徹底達成了立功立德立言這三不朽。不僅是本朝因軍功封爵的三位文臣之一,更憑借一己之力,在道統學問上與陳白沙、湛若水師徒兩代人所積累的名望不分伯仲。事功之盛,學問之精,真可謂是“兩肩正氣,一代偉人,具撥亂反正之才,展救世安民之略。”同時又被後人譽為書法通神,文章之最達者,足可為暗室一炬。 就算不是照亮萬古的聖者,王陽明也堪稱為幽暗的大明點燃了明燈。燭照昏昧,令邪祟虛偽無所遁形。心中光明,驅散了陳腐愚癡,讓假道學偽君子自慚形穢。正因如此高大偉岸,方才引動了當世無數俊才賢達追隨仿效,孺慕景仰。哪怕肉身早已不存,但不朽的精神卻令門人弟子歌思緬懷,與日月同輝,與良知共存。 此時靈濟宮內可謂群賢畢至,少長鹹集。雖無崇山峻嶺,卻有茂林高殿。嘈雜議論,此起彼伏。慷慨激昂,唇槍舌戰,高論謬論,清談怪談,俱在同時上演。 王陽明的弟子們見解心誌不同,所形成的派別和觀點自是有所抵牾。此番相聚,機遇難得,自然不吐不快,爭辯激烈不休。 如此環境之下,卻是讓一批此先並不顯眼的後輩,借此暢所欲言的機會開始嶄露頭角。其中就有泰州王艮的弟子顏鈞和其帶來與會的得意門生何心隱羅汝芳了。 他們師徒言辭犀利,觀點簡潔明了。措辭平易近人卻痛快淋漓,酣暢肆意毫不避忌的訴說著自身所思所感,不禁引發了在場同道的一眾側目。 當日散場之後,仍有一部分人在徐階的邀請下,前往了他在京師的府邸少敘。其中顏鈞何心隱師徒就在受邀之列,抵達徐階府上之後,又有輪到何心隱發言的機會,隻聽他慨然陳詞道:“儒家說,親親相隱,論語裡更有鄉黨第十。先有家,方有國,一個人如果不愛家,那又怎麼可能愛國?所以才有修身齊家治國的次序。雖然荀子與孟子學說水火不容,但荀子說古之學者為己,孟子以為惻隱之心乃是推己及人。可見他們都認識到了,真正的大學問是由內而外,不假外求的。這也是心外無物的最好詮釋。心外之所以無物,是因為看顧的次第,這就是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治國之道與修身相通,也應該由小至大,由內而外。因此學生以為,治國必先齊家,齊家與治國之間的橋梁,則是宗族。宗族上可以為朝廷出力,下可以救濟孤寡。能補全朝廷,亦能齊聚民力。學生在江西所作的事情,也是為了證明學生的理論是否有可取之處。事實證明,隻要地方官府不要有心打壓,這套師法古人,聚族而教的方法,是切實可行,於國於民皆有大利……” 看著這位身著布衣,慷慨而談的中年文士,在場旁聽的張居正確實產生了幾分興趣,或許這套理論並不足取,但此人的憂國憂民之心,倒是有幾分令人敬佩。隻不過這種螺螄殼裡做道場,以一族而概天下的作法,張居正心裡頗不以為然。或許何心隱此人確有大才,但是他勉力能成的事情,就足以普及為不易之法了嗎?因此何心隱的論調,在他看來,總是有著不少強詞奪理的成分在內。 張居正思緒紛紛之間,何心隱已然結束了他的慷慨陳詞,坐在上首的徐階徐閣老拈須微笑,嘉許的望向何心隱說道:“夫山先生高見卓識,老朽領教了,不過既然先生有此大誌,還是應該中續舉業,盡可能去主政一方才是。不然於民間推進,必然事倍功半,豈不可惜了這胸中錦繡?” 何心隱聞言苦笑了兩聲,抱拳說道:“閣老還是饒過學生罷!為官豈能再做逍遙人,學生若是想要在官場立的住,就不能再這麼恣意妄言下去了。要是為官了還如此我行我素,豈不是招禍之道?天下不缺一個循吏,但願能多幾個他山之石,也是讓朝廷兼聽並蓄了。” 徐階知道何心隱是個明白人,隻不過散淡慣了,不願再做個勤懇的舉子。不過當今之世,百官中可以作為棋子的並不算少,反而是這些遊走於各方之間的江湖人,最有可能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因此徐階倒也有些看重此人,但此人的一些觀點,聽聽就算了,以大明目前吏治風氣,做什麼都不過是橘生淮北邯鄲學步罷了! 因此,徐階和藹的笑了笑,隨口說了幾句場麵話,就把話題轉移到了探討心學見解之上了,張居正對於這種類似於魏晉清談的做派頗感不屑。但礙於徐閣老的麵子,他也隻能耐下性子傾聽起來。在翰林院中,不少人就評價他長於經史而不善義理,學問精專於正統,但並不能博通佛老。尤其對於當代蔚然成風的心學,張居正更是不擅長也不熱愛。與其讓他在這裡聽這些玄之又玄的,還不如多讀一讀歷代名臣奏議,張居正此時內心正是充斥了這種不耐煩的想法。 徐階看到張居正這種敷衍的態度,也不以為忤,他知道張居正此人崇實惡虛的偏執,正因為如此,才會故意逆著此子的性子,讓其不得不接觸一些心性之學,以中和補充他的不足之處。至於能起到什麼效果,那也隻能聽天由命了…… 回到家中,張居正疲憊的坐了下來,作為一名年輕的翰林,家裡也不算寬裕,因此在京中的住處,也不過是個小院而已。作為清貴的翰林學士,如果長袖善舞多給人做些場麵上的詩文頻繁應酬,總是可以獲得不少程儀饋贈的。但張居正性格剛直,與李春芳這種溫潤的性子可謂大相徑庭,因此一年下來也沒有幾次賺取外快的機會。若不是徐階暗中多為照拂,隻怕真的是順天米貴居不易了…… 就在休憩之際,夫人顧氏端著湯羹走了進來。張居正趕忙接過,憐惜地握著夫人的手仔細端詳。 他與自家夫人感情甚篤,要知顧氏出身於江東顧陸朱張四大姓之首。本性賢良淑德,才華出眾,更是顧磷為他點的鴛鴦譜。 張居正十三歲就通過了省試中了秀才,本來打算一鼓作氣考中舉人,立誌當個楊慎第二。不過鄉試的時候卻被湖廣巡撫顧璘給刷落了,這讓張居正第一次嘗到挫折的滋味。 但張居正的天性,就是一個愈挫愈勇的人。落榜返鄉以後,他在苦練八股的同時,也進而鉆研經史,揣摩各家義理。不參與那些無謂的社交,也不與吹捧諂媚自己的人為伍,閉門苦讀三年,自覺脫胎換骨方來第二次參加鄉試。 這一次,張居正一舉高中。中舉之後在安陸督工皇陵的顧璘親自召見他,告訴他上一次被刷落的原因。是希望他多做積累磨練,起步的時候切不可太過順遂,不然常常會因為受人吹捧,進而迷失本心丟了後勁。隻有克製了驕矜之氣,才有可能成就大器。 隨即將自己的犀帶解下來贈與張居正,期許他不要滿足於做一個少年成名的舉人,而是要樹立起遠大的抱負。一定要嚴於律己,不要止步於當一個富貴的平庸將相,要用全力去做一個功可比伊尹德能追顏淵的完人。 張居正聽完大為感動,沒想到堂堂封疆大吏竟會如此器重自己。非但如此,顧璘還坦言自己的女兒才德俱佳,隻是已經婚配,不然可為他張家的內助。 不過自家族女之中,也有才德出眾之輩,若是他張家不棄,自可結成秦晉之好。 張居正自覺自家一軍戶出身,攀不得顧家一門兩進士的高枝。沒想到顧璘坦然告訴自己,他顧家原來也隻是金陵城一匠戶人家出身。憑借著幾代人的努力,到他這一代一下子出了兩個進士,這才算成了望族。故而軍匠聯姻,倒也無比般配了。 何況前朝名相李東陽,也是一軍戶出身,照樣不妨礙他文采政聲譽滿天下。顧璘斷言隻要他張居正勤勉不輟,將來成就起碼不會在李東陽之下。 於是感激涕零的張居正趕忙回家稟告了雙親,張家自然是求之不得,顧璘的族女就這樣成為了張居正的發妻,在各種遭遇下默默支持著張居正,猶如歐陽夫人之於嚴嵩一般。 隻是顧夫人近來流產,身體一直不曾康復,病弱的樣子讓張居正揪心不已。如此情形,顧氏還不願意臥床靜養,又是操持家務,還要照顧家中的幼女。 張居正有時候也覺得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顧氏與他自己,都是極為倔強要強的性子。一旦認準了死理,就不會再聽勸,因此張居正也知道多說無益。隻能計較著延請幾位名醫過來診治,再想辦法籌措些銀兩好為自家夫人添些補品。 家運不濟,朝局更是險惡。楊繼盛彈劾嚴嵩,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說起來楊繼盛也與張居正淵源頗深,故而楊繼盛身陷囹圄,張居正也一直在想方設法施以援手。 楊繼盛不僅僅與張居正是丁未科同科進士,且都是徐階的門生。楊繼盛雖然沒有考中庶吉士在翰林院裡麵學習過。但巧合的是,楊繼盛在國子監讀書那會,徐階恰好是國子監祭酒。徐階非常欣賞他,後來二人在彈劾邊將仇鸞的事情上也通力合作過。 張居正也十分佩服楊繼盛的才華和人品,這個人比自己的出身還差一些。小時候被繼母虐待,隻能邊放牛邊讀書,在這種食不果腹的條件下依舊可以考中進士,毅力和才智都絕非凡人可望項背。 照理說楊繼盛走通科舉之路就已經很難了,然而他不僅僅掌握了科舉考試要求的知識,還能分出精力學習兵書軍事,甚至還精通音律,笛子吹的尤其好。據他說這是放牛時練出來的,當年放牛是主業,讀經吹笛是副業,其人儼然如同孔子年輕時為小吏的模樣,同樣照看牛羊,敏而好學。 出身寒微卻一點都不帶寒酸之氣,比等閑的貴胄公子還要博雅從容。故而剛剛考中進士,就被有小天官之稱的吏部考功司郎中鄭曉大加贊賞,未來的道路已然是平步青雲。 然而楊繼盛就是這種兼濟天下的性格。眼睛裡麵從來容不下邪祟。四年前,他從南京升遷回北京兵部,擔任員外郎。本來前途一片大好,卻偏偏屢次與大將軍仇鸞公開唱反調。於是被心胸狹隘的仇鸞專門進宮告了刁狀,從五品的京官被貶到了陜西最偏遠的狄道擔任不入流的典史。 然而不過一年多時間,楊繼盛當時所擔心疑慮的事情統統得到應驗。這下連嘉靖皇帝都覺得楊繼盛是個人才了,已然簡在帝心。 更為幸運的是,嚴嵩此時和仇鸞產生了嚴重的齟齬,又看見了皇帝對楊繼盛的賞識,於是將他破格提拔,一年內被連續升遷四次,當上了號稱武官小吏部的兵部武選司員外郎。 與此同時,跟他同時考上進士,成績遠比他優秀的翰林庶吉士們,還在苦熬資歷呢。而他距離成為朝廷高官,已經隻是一步之遙了。 然而,他卻不能忍受嚴嵩的結黨營私,也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原則來投靠嚴黨。於是冒死上書彈劾嚴嵩,歷數其五奸十大罪。 本來吧,彈劾嚴嵩的人雖然不是很多,但也並不算少。就算措辭激烈一些,也不過是充軍流放,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並不會危及性命。 但是壞就壞在了,楊繼盛在奏疏裡麵加了這麼一段話。大體意思是如果群臣懾於嚴嵩的淫威不敢出來指證,那就請皇帝問問自己的兩個兒子,看看他楊繼盛到底有沒有誣陷嚴嵩。 這番話讓多疑的嘉靖皇帝覺得,楊繼盛很可能別有用心。於是將他下獄拷打,想要順藤摸瓜看看還有什麼陰謀在暗中醞釀。 目前朝野多方勢力,都在積極營救楊繼盛,同時也在說服嚴嵩最起碼留楊繼盛一條性命。然而楊繼盛依舊被關在詔獄,也沒有個說法,就這麼關了他一年多。 這陣子最大的轉折是,楊繼盛的妻子張氏在宮門口伏闕上書鳴冤,通政司已經把她的陳情收下了。 張氏已經替他丈夫向嚴嵩服軟,表明自家夫君是道聽途說,書生之見。口出狂言理應懲處,但請陛下念在其一片拳拳之心的份上,寬宥死罪。 這樣一來朝野上下就更加有借口向嚴嵩施壓了,人家孤兒寡母話說到這個地步了,非要斬盡殺絕嗎? 張居正也打算這兩天再去一趟徐階府上,與老師商議一下能不能借此機會施以援手,說動嚴嵩放人。 正思索著朝局,就聽見妻子的咳嗽聲。張居正立即上前給她捶背,還督促她一定要把溫養的方子吃完。不要怕鹿茸參片這些藥材花費大,他有在關外經商的朋友,自有渠道以廉價購進雲雲。 顧氏隻得柔聲應了,張居正也不知道心中是什麼滋味。看見已然稍稍懂事,說話稚氣未脫的獨女。便抱起來逗弄了一番,以此寬解家中沉重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