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侍郎是正三品,算得上是朝廷高官了,再加上有一個位居內閣首輔的老爹,嚴世蕃自然是位高權重,人人巴結的對象。 由於他是內閣首輔嚴嵩的獨生子,所以他父母都希望他多娶幾位側室,給嚴家多多開枝散葉,盡量繁衍子嗣。故而在父母的縱容之下,日子久了,嚴世蕃難免養成了好色的性格,有時候對女人感到膩味了,偶爾也會對俊朗男子下手獵艷。 今天嚴世蕃在私宅當中,一連喚來了四五位姬妾,隻見她們身著薄紗,曼妙身姿若隱若現,朦朧不清的感覺,是那樣令人興致勃勃。 隻不過歡樂總歸是短暫的,正當嚴世蕃縱情享樂之極,卻有心腹仆人嚴年,匆匆趕來,在門外咳嗽個不停。明顯是在提示他,有緊急要事,需他親自處理,萬萬拖延不得。 嚴世蕃見狀,也隻能長嘆一聲,讓這些姬妾退走。他這麼突然一動身,卻是打亂了旁側姬妾的節奏,對方一不留神,竟然閉口咬住了嚴世蕃的要害。嚴世蕃吃痛之下,當即怒火中燒,隨手一個耳光扇了過去,並喝罵道:“你這該死的賤婢,竟敢傷著你家老爺,真真該被杖死了喂狗。” 眼見這眉目如畫前凸後翹的姬妾體若篩糠,跪地磕頭求饒個不停,嚴世蕃卻是理都不理,在其他姬妾小心翼翼服侍之下,整理好了衣著,隨即開門出來。 “給老爺請安,老爺萬福金安!” 仆人嚴年跪地請安之後,嚴世蕃淡淡點了點頭,隨即故作不經意問道:“你這般匆忙,是不是老太爺那邊,又因為楊繼盛的事情在著急上火了?” 得到了肯定答復之後,嚴世蕃惱怒不已,啐了一口又惡聲罵道:“這個殺千刀的楊繼盛,成天陰魂不散,真他媽惡心。也罷,且讓你老爺我去看上一看,給老人家出謀劃策再寬寬心。” 說罷,嚴世蕃一甩袖,怒氣沖沖走了。隻留下那位仍舊跪在地上的姬妾,抽泣不已心如死灰,煎熬等待著最後的發落。 楊繼盛妻子張氏上書的事情又發酵了幾天,輿情更加洶洶。按耐不住的張居正,便找了個借口來到了徐階門前。張居正算徐閣老的入室弟子,自然不必在門前等候通傳,直接就登堂入室,在前廳坐等,耐心等待著徐階召見。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總算見到了徐階。張居正見老師麵無表情,並不是最好說話的時候。但還是決心把事情今天就說個明白,於是就簡明扼要的陳述了下,想看看徐階對此的真實態度。 徐階聽完,依舊麵無表情,隻是淡淡說道: “早就跟你說過,不涉及兩位皇子,說什麼都是細碎事。一旦涉及了,那說什麼都是要害事。 如今楊繼盛這般做,已經是自刎其頸,藥石難救了。” 張居正聞言依舊不死心,還是來來回回在說張氏引發的輿情,有多大的反響如之何。 徐階隻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張居正問道: “那我且問你,你覺得陛下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張居正愣了一下說: “學生以為陛下應尚不知情,不然如此議論洶洶,禁中早已傳出口諭。” 徐階又問道: “那你覺得錦衣衛都督陸炳是什麼態度,是否會瞞報?” 這個時候張居正似有所悟了,沉吟思索了片刻才說:“陸炳為人並不酷烈,向來是俱實稟奏,尤其不喜自作主張。故而楊張氏冒死上書,他必然會如實呈上。” 這個時候不需要徐階再說什麼,張居正已然明白,嚴嵩不可能截斷錦衣衛的上奏通道。所以是皇帝知道了,皇帝裝作不知道,但這又是為何呢? 見到張居正眉頭緊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樣,徐階伸出手來把他拍醒,示意他跟著自己出來走走。 一路沉默,走到了府中偏僻無人之處,徐階又仔細打量了四周,才開口說道:“裝作不知是明麵上不想與此事扯上乾係,同時也意味著楊繼盛非死不可,哪怕是嚴嵩求情,也絕無幸理。 於嚴嵩而言,最好的選擇依舊是把楊繼盛貶官或者充軍發配到邊地,這樣既立了威,讓人不敢再輕侮於他。同時還能減少非議,維護住了自己的名聲。故而有張氏替自家夫君服軟,嚴嵩就此罷手留楊繼盛一命,對他而言是彰顯宰輔氣度的最佳時機。 屆時如果還想要楊繼盛的性命,借刀殺人用北虜南蠻的名頭搞一個因公殉職就夠了。 隻是他想名、威兩全,皇帝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其間曲折緣由,你是否能看出個頭緒來?” 張居正整理了下思緒,方才沉聲說道:“一則,自太子薨逝以來,僅有的兩位皇子誰能堪當大任陛下委實難以決斷。這個情況下,仲芳兄在彈章中讓兩位皇子參與朝局的建議,哪怕隻是蜻蜓點水,也會被陛下認為這是一次關於立儲的試探。同時又在嚴家父子的挑唆之下,更加堅定了殺一儆百的決心。 二則,陛下有意平衡朝局,畢竟仲芳兄與您老人家淵源頗深。因此他若是折在了嚴嵩手裡,內閣之中必然產生嫌隙,嚴嵩猜疑您心中有怨,您也會對嚴嵩心存芥蒂,這樣就起到了製衡閣臣的作用。” 徐階聽完點點頭說:“菩薩畏因,眾生畏果。在陛下看來,風起於青萍之末。今日若是不拿楊繼盛祭旗,明日針對兩位皇子的議論就會進一步升級。從兩位皇子是否該臧否嚴嵩,就會演變成兩位皇子誰嫡誰庶,孰能孰弱,孰賢孰不賢的爭論了。 如此一來,朝野就會在裕王與景王之間,逐漸分化為兩派,互相攻訐,彼此仇視。屆時國本動蕩,皇權自然也會隨之不固。因此,哪怕不過萬一,陛下也不會選擇去賭。而是選擇殺一儆百,徹底堵上這個口子,讓朝廷重臣自此不敢念想議論。 正是為了防微杜漸,故而別說是一個楊繼盛,就算三五個比乾魏征也照樣殺得。 畢竟陛下年輕時在大禮議上長得教訓太多了,知道群情一旦洶湧泛濫,會出現多麼不利於自己的局麵,同樣的錯誤陛下絕不可能再犯一次。更不會因為一點憐憫和惜才之念,就讓楊繼盛打破他苦心經營多年方形成的大好局麵。 另外你說的這兩點很到位,但還忽略了一點。就是陛下不會允許嚴嵩繼續惜羽好名下去。因為一旦愛惜名聲,就不可能為君王實心任事。陛下本以為殺了夏貴溪,就如同草莽中人納了投名狀一般,嚴嵩自此應該一心一意做好腹心乾城才是。但意料之外的是,嚴嵩的心境竟然如同發動玄武門之變後的太宗一般,反而出現了想要變本加厲挽回名聲的意圖。先君曾在縣衙裡麵為官的時候,經手過些刑獄之事,據他說有些喪盡天良之輩,為了逼良為娼,常常會指使手下輪流奸汙,先壞了女子的清白。再派遣已經屈從的女子或者同謀的老嫗前去安撫勸說,如此這般常有意誌不堅的會就此接受擺布。” “說的難聽一點,陛下對嚴嵩做的事情,在原理上也是大同小異的。清流正統出身的嚴分宜,哪怕是害死了夏貴溪,也依舊在試圖轉圜自己與清流之間的關係。本來最近已經有所起色,但若是再加上楊繼盛這事,新仇舊恨一起算,嚴家與清流就算是自此割袍斷義,徹底涇渭分明了。而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隻能一條道走到黑的嚴嵩,也隻能選擇徹底依附陛下,為奴為倀了。” 張居正聽完這番話,心中不免壓抑極了。這種黑暗的朝局,陰毒的人心,完全與聖賢書裡的教誨背道而馳。既讓他無所適從,也壓抑到喘不過氣來。 徐階看到了張居正陰鬱的神色,知道這些心術詭計,對他而言,目前還是有些太過沉重了。於是拍了拍張居正的肩膀,溫聲說道:“遲早有一天,太嶽你也會站到老夫這個層麵上來,因此,你必須盡快長進,這也是我與你今日在這捋清頭緒的動機。” “別人也就算了,為師懶得多加解釋。隻是太嶽你,是不是也覺得為師對楊仲芳袖手旁觀,不夠意思?” 見到張居正連稱不敢,徐階哂笑一聲說:“是不敢這樣想,不是這樣想不對,可以如此理解吧? 其實,楊張氏伏闕上書,大體的說辭,都是我為之擬定的。要是如此言辭懇切,引發朝野同情,且還與各方勢力都給到了臺階的陳情,依舊得不到宮內的答復,隻能說那位的冷酷無情還超乎我的想象。就此再也無計可施,回天乏術了。 同時,老夫我還親自出麵,不避嫌疑的與嚴嵩和陸炳說明利害。我對嚴嵩說,皇上心疼自己的兩個兒子,不會讓他們涉入其中,隻會就此遷怒問罪於朝臣。而且不僅朝臣會對你不滿,兩位皇子見到了你今日的聲威,不管是哪一位,日後都會對嚴氏心存忌憚吧? 我又警告陸炳說,如果行事不謹慎,一旦涉及皇子,社稷宗廟該如何是好?叫他息事寧人。 石頭通靈尚能點頭,我總歸不是塊冥頑不靈的石頭罷。真論起淵源和情分來,你們當中誰能與我和楊繼盛相提並論?當年在國子監,他就是我最中意的學生,就連他娶妻的聘禮,置辦的家當,都是我借與他同時幫他籌措的。此情此景,於我而言,比之喪子之痛,亦是不遑多讓的!我怎能不盡心竭力?” “事實證明,我的這些所作所為,最終都是徒勞。嚴嵩和陸炳被我說的都產生了退意,但就是有人不讓他們退這一步。君讓臣死,徒呼奈何?嚴嵩怎配做我的敵手?”徐階說到這裡,手指天空慨然說道:“我的敵手唯有這片天而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明槍暗箭襲來,隻是招架的是否恰當而已。而普天之下,雷霆當頭,才是防不勝防,躲無可躲。” 最終,徐階喃喃自語,用近乎低不可聞音調說道:“與天相爭,最好的辦法就是掀翻這片天地,明火執仗,甲兵奪門。不然,隻有耐心苦等,等到變天之時來臨。” 張居正聽到老師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語,當場嚇得頭皮發涼,呼吸開始粗重急促,渾身不自覺的微微顫抖起來。 徐階看著這個雄鷹當中的雛鳥,還在展翅學飛的窘態,不由重重拍著他的肩膀,朗聲笑道: “雖然為師我姓徐,但與徐有貞可沒有半點乾係。說了這麼多,隻是為了告訴你,時機未到,暫且朝乾夕惕,高臥且加餐罷!” 張居正一聽徐階拿策劃參與奪門之變的徐有貞來自比,就知道自家老師其實已經怒極。要不是沒有發動兵變,再來一次奪門之變把皇帝拉下馬的實力,恐怕徐階已經要那麼做了。不過既然沒有造反的實力,也隻能等到變天的契機了。 目前最可能變天的事,就是等著皇帝龍馭上賓了。畢竟大明自宣宗以來君主平均不超過四十五歲的壽數來說,嘉靖皇帝目前已經算是超綱發揮了。 張居正思緒飄忽之際,似乎隱隱約約瞥見了徐階緊握拳頭,太陽穴青筋暴起,從牙縫中憋出聲音說:“當年殺我師長,今日害我學生,這個仇我與你……結下了!” 那含混掉的三個字,讓張居正下意識不敢聽見,隻能安慰自己是聽錯了,亦或是產生了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