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從嚴嵩這裡拿到了些藥材,但顧氏的病情依舊不見起色。從本來的虛弱咳嗽,發展到了氣若遊絲,咳血昏迷。本來張居正對太醫還是非常信任的,但自此之後不由嚴重懷疑太醫院的整體水平。於是開始請民間的大夫們瞧了,但病情已經發展成了這樣,除非華佗扁鵲再生,不然誰又能化腐朽為神奇呢? 如此纏綿反復了兩個多月,顧氏還是油盡燈枯了。張居正心喪若死,頓覺在北京城已是了無生趣。見張居正頹喪成了這樣,徐階也隻能建議借著進士返鄉給假的朝廷製度,讓他出去換個環境散散心,以此排解喪妻之痛。 剛好,那個與他有過一麵之緣的何心隱,也要離開北京返回江西老家。剛好兩人路上可以相互結伴,彼此之間也有個照應。 張居正本來還打算拒絕,不過徐階說畢竟張居正有著官身,可以調用驛站的車船人馬。不如與何心隱一個方便,且帶上他,算是與人為善了。 最後,徐階還特意叮囑張居正。最好把自己家的女兒帶上,不要寄養托付到他人家中。他徐階也是幼年喪母,父親曾經到外地為官,就把自己寄養到了一鮑姓人家去,從七歲到十二歲整整五年時間,徐階就這麼被父親遺忘了。故而留下了深深的童年陰影,至今不能忘懷。 張居正很快走完了程序,準備告假返鄉。雇了一輛馬車到京杭大運河的終點通州,再一路乘船前往南京。之後多花點錢坐上腳踏車船,即可沿長江逆流而上返回江陵老家了。 不過張居正不打算這麼急匆匆的返鄉,畢竟與當年進京趕考不同,閑來無事不如多走走看看,也好轉移自己難以忘懷的悲痛之情。 此時趕往運河的馬車裡,不僅僅有張居正父女,更是有何心隱在內。張居正心情低落故而談興不高,何心隱也識趣的不多加攀談,隻是有意無意在打量張居正的獨女。張居正的女兒此時五六歲的樣子,眼神靈動但神色恬淡,這個孩子身上少了同齡人該有的天真爛漫,反而多了一種成年人都少有的漠然。 被何心隱打量,小姑娘也並不在意。隻是張居正有些沉不住氣了,反而開口問道:“不知夫山先生看出了什麼?小女性子一向恬淡,從來不多說話,叫郎中看了,也不見有什麼病癥。” 何心隱隻是微微一笑說道:“貴人語遲,天資非凡。” 哪有為人父母不喜他人誇贊自家孩子的?更何況自家女兒性格如此古怪,本就讓張居正心中有些憂慮,畢竟愛妻留下的獨女是自己目前難得的慰藉啊。因為有些在意何心隱此言的真假,張居正較真的性子不由發作,於是便問道:“不知夫山先生從何看出,是相術、觀言行、還是望氣?我想總歸不是八字子平,畢竟先生還不曾知曉小女的生辰。” 對於張居正一問到底的態度,何心隱也不以為忤。反而坦然告訴他,大體是從麻衣相術中得來的看法,但也雜糅了其他技巧。他受到鄉人的影響,自小也算是學了些堪輿相人的皮毛。江西南贛之地,山巒疊嶂,其間頗有奇跡。自唐時出了一個奇人楊救貧(楊筠鬆),成為了大唐的國師。兩宋之交又出了一個賴布衣,頗有靈異,至今其傳聞依舊口口相傳於贛粵之地。據說本朝的誠意伯劉伯溫,於堪輿術數方麵,也是楊筠鬆一係的門人。 江西的風水先生聞名於天下,而南贛周邊的術士,更是江西術士中的佼佼者,可謂是龍虎山的符咒,嶺北道的羅盤。 驟然遭遇家中生死巨變,此時張居正對於怪力亂神也不怎麼排斥了,聽到何心隱談及了江西的奇人逸事,不由勾起了興趣。從附和傾聽,漸漸變成了你來我往的交談,不知不覺間,張居正沉鬱之氣散去了不少。 張居正談興上來,從神鬼拓展到了佛道,好奇心又開始發作,便問何心隱說: “家母篤信佛門,小弟我也受了些熏陶。閑來無事之際,算是讀了些佛經。尤其是唐譯本的八十華嚴,小弟反復讀了許多遍。經中那句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私以為可做至聖先師弘毅之說的最佳注腳。不過華嚴宗講唯識,認為三界虛妄,但由一心做。又說,萬法唯心,心識一體,敢問這與陽明先生的心學,究竟有何異同之處?” “也不知道這個說法對不對,既然太嶽兄問到了,那我就把自己的淺妄見解說一說,姑妄聽之罷!”何心隱想了一想,才認真說:在佛門看來,心與識是近似的說法,但都是不究竟有漏的,即是有分別心。而心識的上麵,還有一個無妄想分別的“智”存在。無分別智,即是無漏真如。 而陽明公所謂的“心”,與佛門的心識不同,更加貼近於佛門“真如大智”的境界。心識與理學之理,算是一個層麵。致良知與真如自性,陽明之心與如來之智,可以理解為大體互通的境界。 而不同之處在於,佛門是講發出離心,是出世之學。故而識與智,是矛盾對立的,識是有妄的,智是無妄的。故而轉識成智,是需要蛻變革除第六識、第七識末那識、第八識阿賴耶識進而依此轉化為妙觀察智、成所作智、大圓鏡智。 而陽明公講的是入世之學,故而心與理,是統合共融的,正是所謂心即理也。心能統攝指使理,理可輔弼開闊心,有如君臣一般。佛門視六根為六賊,是需要破除的。陽明則視理為心之臣,隻要能平衡收服,就是可以為我所用的。 在我看來,理學猶如小乘佛法,而心學則是大乘。不能說小乘就是錯的,但終究高度有限。甚至習得小乘之後,隻要不自滿自封,再轉而修習大乘,反而是可以事半功倍的。釋伽牟尼曾說小乘為船,過河所用,但若是渡河以後行至陸地,依舊貪戀不舍牽負而行,那就得不償失了。” 張居正聽完這番見解,雖然不會完全認同。但也覺得何心隱此人學問精深,同時見多識廣,絕非尋常士子可比。於是也有些好奇,此等人才怎會甘心埋沒於市井,不由開始旁敲側擊打問起來。 何心隱倒也不諱言什麼,他本是江西吉安府永豐縣人士。家中祖產豐厚,小小年紀就開始讀書進學,十來歲時就考得了府試第一名的成績,從這個階段看簡直就是張居正第二。那個時候徐階剛好是江西按察使司的提學副使,主管江西一省的文教和科舉考試。 故而何心隱與徐階在那個時候有過一麵之緣,徐階還鼓勵他需再接再厲,盡快中個舉人呢。不過何心隱生性憊懶狂傲,考了個府試第一之後,就不思進取,連江西省的院試都懶得參加,因此一直沒有秀才功名。仗著家中富裕,何心隱就開始四處遊走,同時喜歡任俠,練就了一身好功夫,成天好打不平,自詡孟嘗君第二。最終胡作非為的何心隱,意外將人重傷致殘,吃上了官司。 當時的永豐縣令根據《大明律》鬥毆及故殺人款下的細則:“同謀共毆人,除下手致命傷重者依律處絞外。其共毆之人,審係執持槍刀等兇器,亦有致命傷痕者,發邊衛充軍。”以此為依據,威脅要把他絞死,最次也是充軍流放貴州。 此時被打斷一條腿的惡霸,故意賴著臥床不起,顯得奄奄一息。雖然沒有致死,因此也不至於償命,但還是讓縣令堅定了依律將何心隱充軍發配的決定。 何心隱的好友,剛剛中舉的程學顏聽聞此事後。不顧辛勞上下打點,以舉人的身份為之訴苦說情。在耗費大量人情和金錢之後,同時威逼利誘拿到了惡霸的諒解書,這才把何心隱撈了出來。 出獄後的何心隱被自己的好友,指著鼻子訓斥喝罵了許久。程學顏告訴他,今日之禍,就是他往日自以為是,胡作非為且不求上進的報應。前些年要是踏踏實實考一個秀才,哪至於被欺負成這樣? 何心隱倒也並非冥頑不靈之徒,自此以後痛定思痛,知恥後勇。把荒廢許久的學業重新拾了起來,苦讀不輟,最終在將近而立之年,一舉考中江西院試第一名,成為了所謂的案首。 中秀才之後,何心隱更是再接再厲。於全省秀才的考試,號稱小鄉試的小考之中,又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績。這下名動鄉裡,成為了中舉幾乎板上釘釘的“小解元”。正在何心隱春風得意之際,不知道哪裡冒出來嫉妒敵視他的小人,向那一任的江西提學舉報了何心隱曾經入獄的案底,要求嚴查何心隱是否具有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 此等大事,提學自然不敢怠慢。隻是調查的過程中,一來二去,就耽誤了何心隱參加本屆江西鄉試的機會。後來雖然判定,何心隱依舊有參加鄉試的資格。但自覺受辱的何心隱,因為最近的求告無門,也厭惡極了江西官場這種人浮於事,散漫驕矜的態度,故而憤然離開去省外遊歷去了。 如此一打岔,何心隱的功名心思就淡了下來。故而近十年來,他也懶得再去花費精力準備鄉試。而且何心隱告訴張居正,對他而言中進士確實不難,但考中庶吉士則沒有確切把握。一旦中個普通的進士,當個知府或京官主事,還不如現在這般逍遙自在。 張居正聽完何心隱這頗具傳奇色彩的生平經歷,也頗感唏噓,又想起來了自己在科舉上麵遭遇的坎坷,不由感慨說道: “想當年別人都拿小弟我與楊升庵(楊慎)做比,要不是顧公當年有心磨礪,恐怕小弟我都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 “不過後來我也就知道,自己與楊升庵的差距幾何了。人家二十一歲就有進士之才,二十四歲更是高中狀元。而我若不是在鄉試上提前受了些風雨,以少時那種自以為天下第一的狂妄去考會試,隻怕一旦見到天下群雄的風采之後,會就此自慚形穢一蹶不振。 就算鄉試上多積累了三年的學養,依舊還是在會試上蹉跎了七年。不過終究被顧公鑄就出了胚胎,懷揣著遠大的誌向後,終究不會被一時的困境所消磨。 而且不瞞你說,小弟我本來是可以早中一屆的。但想起來顧公的諄諄教誨,覺得那時文章做的欠缺些火候,就算勉強得中,名次恐怕也不會高。故而就有意留了些紕漏,再畜養了三年,方才差強人意。” 何心隱聞言,又給張居正相了麵又起了一卦。他告訴張居正,其命格如同鯤鵬一般,尤需注重靜養積澱,方能厚積薄發一飛沖天。不僅是科舉上應當如此,往後在仕途上也是這般。要耐得住寂寞,或許徐閣老就是看出了這點,才讓他請假離京多出來走走看看,不必急於一時。 兩人談天說地,漸漸也熟稔了起來。此時船已過了三百裡長的北運河,在南運河這一段行駛。 通州北關閘到靜海縣(天津)十一堡閘稱北運河,長約三百八十裡。靜海縣到山東布政使司東昌府臨清州則稱為南運河,長約八百裡。 白河(白漕)是本朝的稱謂。北運河開鑿於潮河、白河全流以前,以白河下遊為基礎開挖形成,因此稱之為白河。亦與南運河等河段一起稱通濟河。沽河也是白河的舊稱。 作為北運河的起點,通州古稱潞州,故北運河潞州以下古稱潞水,又因是漕運所經,故稱北運河。 張居正在船上接連度過了五百裡地,待的著實有些悶了,便提議走一段陸路,順便見識一下當地的風土人情。反正他有相應的權力,可以調動驛站的資源,所以也不怕花費。 於是一行三人,兩大一小就行走在運河邊的河間府東光縣地帶。其間也碰見了不少人間慘事,給予了張居正很大觸動。但最讓他不理解的是,為什麼有些人家把幼小的親生兒郎賣給宮中閹割為奴,絲毫沒有悲戚之色,反而一副興高采烈與有榮焉的架勢。 見多識廣的何心隱告訴張居正,這是因為直隸河北一帶,自宣德年間開始,貧苦人家如遇荒年賣兒入宮救急已經變成了常態。如此一來,近水樓臺先得月,直隸籍貫的宦官幾乎逐漸占據了宮中各大要害職司。他們互相借著鄉誼結黨,形成了各個宦官鄉黨派係。久而久之,能被推薦進入內書堂讀書成為宦官中進士翰林出身的。多是河北籍貫的小太監,被自家老鄉提攜舉薦,故而一路青雲直上,遠不是其他地方的閹人可比。 直隸河北籍貫的太監,漸漸成為了內廷的主導者。這也讓他們的同鄉,意識到了當太監是一條鯉躍龍門之路。隻要有同鄉或者宗族中大太監的提攜,一旦入宮熬上些年後大多都能保證父母兄弟全家富貴。遠比寒窗苦讀,來的迅速有效。 當然,大太監們也覺得提攜了自己的族人或者鄉黨,是給未來留下了一個保障。將這種與自己淵源頗深的小太監,親上加親再認為乾兒,基本上就能保證自己的權力可以得到延續。 但若是得不到鄉黨的提攜,想要在宮中得到一個好的差使,幾乎難如登天。 故而河南洛陽出身的黃錦,凈身之後隻是在內書堂進修了一段時日,連正經的差使都沒有混上,就被派去藩王府中聽用。 要知道這就算是提前終結了他作為內官的政治生命,畢竟就算是一個宮內倒馬桶的小火者,都可以理所應當的瞧不起藩王府中的管事太監。 然而,終歸是有奇跡會出現的。黃錦伺候的小王爺,竟然就以旁支入繼了大統,當上了至高無上的九五之尊,搖身一變竟成了當今聖上。一個河南出身,隻在內書堂認過幾天字的世子伴當,就這樣在因緣際會之下,莫名其妙成為了權閹巨宦。 但何心隱告訴張居正,正是因為黃錦出身太過異於常人,可謂是太監集團中的“幸進”,司禮監中的張璁,故而也一直被河北出身的太監們聯手抗衡,一直不得隨心所欲發號施令。不過黃錦可比張璁會做人多了,這兩年他剛剛被任命為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提督東廠。如此權勢,不比之前的任何一個權閹遜色絲毫。但他依舊謙虛謹慎,從不恣意妄為,因此朝野都對他評價很高。甚至最為諷刺的是,黃錦比之清流出身的嚴閣老風評還要好上許多。 河北宦官集團的排外,在正德朝就已經蔚然成風了。河北出身的張永,不惜聯合外廷朝臣李東陽楊一清等人,也要置陜西出身的劉瑾於死地。 因此整個嘉靖朝,太監們如此不顯眼。不僅僅是皇帝有意打壓的結果,也是因為太監集團的分裂,前任掌印太監麥福是廣東人,現任掌印黃錦是河南人。他們都無法得到在宮內占據主流的河北宦官真心效忠,故而這個老祖宗的位份,也一直坐的不牢靠,根本不可能一呼百應。 這或許也是皇帝有意為之,分化瓦解了整個宮內的宦官勢力。目前河北宦官集團的領袖,是掌握兵權的禦馬監太監高忠。不過在嘉靖皇帝的有意限製之下,高忠至今都沒有司禮監秉筆太監的頭銜,也因此不能合法插足介入司禮監的事務。 聽到何心隱對於宮內的掌故和情況,竟也分析的頭頭是道。張居正不由再高看了他一眼,這絕不是一般的秀才舉人所能具有的眼界,故而心高氣傲的張居正,這才開始願意與之談起朝局時政。 張居正從不與閑雜人等論政,閑談國事簡直是在浪費自己的壽命。與層次眼界不高的人雞同鴨講探討社稷大局,在張居正看來就是問道於盲自取其辱。 張居正曾犯顏直諫,在嘉靖二十八年呈上了《論時政疏》。他以人的身體比喻國家,他認為一但身體血氣不通,就是臃淤之病,臃腫之後就會痿痹。這種情形之下,必須盡早重視即時治療,不然病入膏肓悔之晚矣。 他的建議也非常的不客氣,直白解讀就是開篇就說皇帝你不如你伯父孝宗皇帝啊,人家虛心納諫,就算言官諫者出言不遜,他也從不加罪。他還勤政愛民,宵衣旰食。然而再看看您老人家這二十八年,陰陽不調,兵災天災四起。國事如此不堪,您老人家還跟沒事人一樣,成天癡迷玄修不理朝政。百官見不到您已經八九年了,如此簡直是咄咄怪事。成天跟宦官妃子待在一塊,這些人能給您在朝政社稷上提意見嗎?好不容易有成天見不到皇帝麵,但還想盡辦法上書諫議的,您老人家還動不動譴責人家上書提意見是誹謗了君父,動輒予以處罰。這樣下來,下麵人有意見也不敢提了,上下溝通渠道徹底堵塞,血氣不通之病就在於此。 故而今天他張居正大膽提提意見,大概有幾條當務之急,他需要給皇上分說明白。 第一,有一小撮宗室成天欺負老百姓,欺壓官府。同時不少王爺還癡迷修仙。把祖宗定下規矩都不要了,舍王侯之尊,成天競相以求得真人之號為榮,同時各種搜羅歪門邪道拿來巴結您。(指桑罵槐嘉靖皇帝修仙) 第二,朝廷用人不當,也不重視培養人才,一旦官員在這個崗位上不合適了或者被非議了,就立馬逐去,不給人家成長的機會。真到沒人可用了,又論資排輩提拔起來一批廢物點心湊數。 第三,吏治敗壞,歪風橫行。下麵人對上官奔走成順,自詡為門下走狗,隻知道應付考核。而上麵對下級又不深入考察,毀譽不定,導致了誰會拉關係誰敢於行賄誰官運亨通。 第四,北邊成天虎視眈眈,想要過來打劫,人家搶到就是賺到,毫無顧慮忌憚可言,所以不可不防。而且管邊防的官員,成天就想蒙混,僥幸心理很重,沒有什麼遠見更沒有特別好的策略。 (意思是加強邊備,考慮一下拿互市要挾蒙古人。) 第五,朝廷目前揮霍無度,取之無製用之不節。冗官太多,內廷太監成天征索也是抱薪救火。稅收全部仰仗東南,但一個東南也有承受的極限,但上麵拍腦袋的額外花費是無限的,因此財用大匱也是必然的。 所以,綜上所述,皇上您老人家多出來,與您可愛的臣子們多當麵溝通溝通,大家群策群力解決積弊。故而犯顏直諫,以求您的振作求治。 幸虧張居正人緣不錯,如此尖銳的批評真要是被嘉靖皇帝看見,最輕也是跟當年的徐階一樣貶謫到偏遠地區為官。然而嚴嵩與張居正有幾分香火情在,徐階更是有意回護他。當時負責上傳下達的通政使剛好是嚴嵩的乾兒子趙文華,自然也就壓下不上報了。掌管東廠的大太監麥福和錦衣衛都督陸炳在這種問題上也不會多事,皇帝全然不知道,自然萬事大吉。 何心隱聽完了張居正的這番訴說,也覺得其奏疏頗為切中時弊。但也知道今上的諱疾忌醫,到了何種地步,要麼是看到了貶斥,要麼就是乾脆不予理會。故而打趣說道:“我要是太嶽兄你或者與楊公易位,就不會涉及陛下或者嚴嵩,直接抄寫一篇大字版的五子之歌呈上去,懂的人自然都懂。” 位列儒家五經的《尚書》當中五子之歌篇,最起碼有四首,是可以影射內涵嘉靖皇帝的所作所為的,張居正聽完忍俊不禁,不由頗感玩味。 五子之歌其中第一首說: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能勝予,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予臨兆民,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為人上者,奈何不敬? (這說了嘉靖皇帝的自負與傲慢,剛愎自用以及對民眾和朝政的輕視。) 其中第二首說:訓有之,內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墻。有一於此,未或不亡。 (這說了嘉靖皇帝大興土木,違背聖德,自取滅亡。) 其中第三首說: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亂其紀綱,乃厎滅亡。 (這說了嘉靖皇帝違背祖訓,常年不上朝,不納諫,壞了朝廷的綱紀。) 其中第四首說:明明我祖,萬邦之君。有典有則,貽厥子孫。關石和鈞,王府則有。荒墜厥緒,覆宗絕祀! (這說了嘉靖皇帝揮霍無度,朝廷財源枯竭,橫征暴斂,因此夭折了太子。) 《尚書》裡麵的五子之歌,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完美映射了嘉靖皇帝的所作所為,隻要莫名其妙抄了一遍送上去,朝野獲悉此事的自然都會心一笑。皇帝一但知曉大概也會暴跳如雷,但又沒有發作的理由。一旦發作就是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因此隻要你一口咬死是拿錯了奏本,明麵上也隻能罰俸了事。 張居正越想越覺得有意思,但琢磨了許久,又想到了更好的點子,不由眼睛一亮,補充說道: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不如上他一本《請禁尚書疏》,說《尚書》裡麵有不少內容,尤其是五子之歌。都是宣揚對上怨懟,以弟責兄,以下克上的悖逆之言。故而奏請效太祖刪改《孟子》故事,將其中不當之處,予以修正。” 何心隱也覺得張居正這個想法確實更上了一層樓,果然不愧張神童之名,於是大笑贊道: “妙哉妙哉,黃娟幼婦。這與楊石齋公(楊廷和)的《請免禁殺豬疏》,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以小見大,太嶽兄他日的聲威,估摸要在楊石齋之上啊!” 前朝正德年間,嘉靖皇帝的堂兄的朱厚照,因為豬犯了國姓朱,就下詔禁止全國各地養豬、販豬、殺豬。故而當時的內閣大學士楊廷和直言進諫,陳明利害曉之以理,最終迫使正德皇帝讓步收回成命。 兩人就這樣在針砭時弊,臧否朝局的過程中,距離感逐漸消失了不少。在得知張居正幼名白圭,是因為他曾祖父在他出生時夢見了白龜。故而有時候何心隱戲謔起來就管他叫張玄武或者龜兄,張居正在得知他的本姓梁名汝元以後,也管他叫梁瘋子、汝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