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一來一回,說說笑笑,幾人一路遊蕩到了運河邊上的山東濟寧地界。張居正遊興大發,要去曲阜給孔聖人磕個頭,然後再去攀陟泰山,登淩絕頂。體會一下先賢峰頂俯察小天下,絕巔一覽眾山小的豪情。 何心隱被興頭上的張居正拽住,也推辭不得。隻能做個陪遊,順便幫忙照看照看張大小姐。後來張居正又聽說登萊海邊鬧倭寇,其中出了個少年英雄戚繼光,戰功赫赫親手斬獲了十幾顆首級。於是好奇心發作,就又要一路東去找尋倭寇的蹤跡。 何心隱不禁暗暗叫苦,這下自己還得兼差當張居正的護衛了。自己畢竟在三十歲中秀才以前,行走江湖遊俠多年,因此倒也練就出了一身精妙的劍術。而張居正雖然是軍戶出身,但也就是強健書生的水平。別說遇見了倭寇,就是偶遇了剪徑蟊賊,大概也是何心隱沖上去打生打死,他父女倆在旁喝彩看熱鬧。 說起來這個戚繼光有點意思,抓匪盜剿倭寇乾的都不錯,之前屢屢前往九邊中的薊州戍守,與蒙古人打過交道,表現也算可圈可點。 孔子小時候,喜歡禮儀,常愛擺弄些俎豆之事,衛靈公問及他軍旅之事,孔子回答他說未曾學也。而戚繼光則是恰恰相反,要換成戚繼光回答這話就是軍旅之事,則嘗聞之矣。俎豆之事,未曾學也。 戚繼光小時候和泥築城,削竹為桿,剪彩紙作旌旗,堆瓦礫做營壘。他本人充當指揮使,帶著一群孩子們玩軍旅遊戲。他的小妹拔走了彩旗,戚繼光就拿著毒蛇追趕小妹,嚇唬她,毫無懼色的膽氣令鄉民訝異地說:“這熊孩子真是不一般啊。” 如今他依舊如此大膽,不僅身先士卒捕盜殺賊,屢有人頭落袋。有一次軍中試造了一口巨大的火銃,其他人都怕炸膛不敢試射測驗。最終隻有戚繼光連開三銃,精準的擊中了目標,如此膽氣加上射術精湛,自然得到了上官的稱贊和提攜。 張居正在路上聽聞了這些有關戚繼光的傳聞,順道也想看看遼闊的大海,就一路遊歷前去了戚繼光在登州的駐地。 到了登州衛的衙門之後,張居正讓人守門的兵卒通傳。怕直接搬出翰林身份太過駭人了,就低調的說是湖廣進士張太嶽來訪指揮僉事戚大人。 守門的軍卒自然不敢怠慢,就進去稟明了情況,巧合的是戚繼光也沒有外出,立即就迎了出來。 隻是戚繼光一臉迷惑的表情,他也不知道怎麼莫名其妙就會冒出一個湖廣出身的進士老爺來找自己。要知道自己的交際範圍一向不廣,這些年隻是往來於邊塞和登州之間,要是薊門那邊的禦史老爺差人來找自己倒也尚算合理。別說京城裡麵的文官,就是京城裡麵的武官他也不認識幾個啊。 張居正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中所想。悠然從容地說明了來意,他告訴戚繼光:自己是告假返鄉的翰林,此來是聽聞了將軍的事跡,想要討教一二備倭防虜的事宜,日後也好方便與內閣諸位輔臣陳說邊事。 戚繼光一聽立即氣血上湧,頭皮發麻。自己這個小廟怎麼就招來了如此大神,也不知道是福是禍。但戚繼光也知道這位張老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無論是內閣的大臣,甚至是宮內至高無上的九五之尊,他都有可能與之說上幾句。若是有他的支持賞識,那麼自己就該行大運了。 戚繼光自然態度極為謙遜誠懇,他本來就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山東大漢的體型配上爽朗的笑容,卻是很難讓人生起厭惡之心。 戚繼光在小心奉承的同時,倒也談吐不俗。對於戰局軍略,均能言之有物,措辭達意。其間見地往往一針見血,對於利弊損益也能分說清楚。 張居正聽的連連點頭,不由稱贊道: “某家族中在湖廣也有千戶的世職,故而對於軍旅之事也算自小耳濡目染。後來到了翰林院,更是有心留意邊事,與兵部的同僚多打問了些情形。雖說也算是有一定的見地,但今日聽完將軍這一番見解,隻覺不愧是躬行磨礪與鉆研體悟出來的真知灼見,受此教誨方有醍醐灌頂恍然大悟之感。” 戚繼光一聽,更是心下暗暗警惕。知道張居正也是個深知行伍內情的。絕不是等閑好糊弄的。得拿出渾身解數來個春蠶吐絲,不把自己這點底子都掏乾凈,是不可能讓這位翰林老爺特別高看一眼的。 同時,戚繼光在暢談兵事韜略的同時。更是絞盡腦汁的開始哄張居正開心。戚繼光在攀談之餘,發現兩家竟然都是在太祖皇帝龍興前效力。談及了兩家的祖先戚祥與張福恰巧都是鳳陽定遠人,一瞬間立竿見影就把關係攀成了兩百年前的老鄉,距離也一下子拉近不少。 隨即,戚繼光又旁敲側擊打聽起了張居正的生平。越聽戚繼光越是心驚,漸漸變的敬仰佩服不已。 要知道張居正的爺爺隻是一個遼王府裡麵的護衛,做為家族裡麵的旁支連世襲千戶的繼承資格都沒有了。父親不過是一個屢試不第的老秀才,而他竟然在十三歲就中了秀才!十六歲更是中了舉人!而自己呢?堂堂正四品世職戚家的繼承人,身著獅子補服二品高官神機營副將的大公子,而自己十三歲的時候在做什麼? 戚繼光年少時自家樓上木桶裡裝了不少硝石,親爹說了好多遍,那裡危險,不要上去搗亂。但自己逆反心理發作,非要上去點火試試看。結果燒的滿屋子火焰,把自己親爹急的大吼大叫,差點把自己的小命交代在十三歲那年。 正是人比人得死,想到這裡戚繼光不由羞愧的抓了抓腦袋。愈發真心的贊揚吹捧張居正,想要從這個貨真價實的神童文曲星身上沾染到一點文氣。 張居正要是簪纓世家出身,戚繼光或許沒有這麼多感慨,畢竟這也算是人家的祖蔭嘛。然而張居正也是軍戶出身,而且在軍戶的體係中地位也隻算是中上。要不是張居正的父親好歹有個秀才功名,連中上層都算不上。反觀自己,是貨真價實的軍戶上層出身,實打實的將門世家,十來歲時卻成天頑劣胡鬧,別說秀才舉人了,估計連進個縣學都費勁。 談了許久,賓主盡歡。戚繼光趕忙力邀張居正到自己府上做客,借此盡可能發展點除探討公務之外的私誼出來。張居正稍稍客氣了一下,也沒有再堅持。之前戚繼光就叫親兵提前回家,通知家裡早做準備去了。此時,兩個人走出了衙門,去往了張居正下塌的客棧。 張居正來衙門拜訪戚繼光,自然是他一個人。至於何心隱卻是被他拋下,代替他照看張大小姐。 在客棧碰頭,相互見禮之後,一行五人浩浩蕩蕩趕往了戚繼光的家中赴宴。 戚繼光確實爽朗,二話不說在張居正的同意之下,就把張大小姐背了起來,逗的本來麵無表情的小姑娘,稍稍露出了一點笑容。 路上,張居正向戚繼光介紹了何心隱。當得知何心隱也非等閑之輩,既是鴻儒名流,也是江西院試的案首時。戚繼光肅然起敬,也開始恭維客套起來。何心隱江湖氣重顯得豪爽一些,與戚繼光倒也聊的更加輕鬆愉快,沒有張居正的那種壓迫感。 與二位文曲星老爺廝混熟了以後,戚繼光也拿出來了自己前陣子的詩作,請求他倆指點斧正。 詩曰: “冉冉雙幡度海涯,曉煙低護野入家。誰將春色來殘堞,獨有悲風送短茄。水落尚存秦代石,潮來不見漢時槎。遙知夷島浮天際,未敢忘危負歲華。” 兩人定睛一看,都還覺得中規中矩。雖然算不上文采斐然,但也頗具氣象。隻是學養不深,意境過於平淡直白,倒也沒什麼值得推翻大改的地方。不過詩的最後一句,遙知夷島浮天際,未敢忘危負歲華,說出了其伏波靖海的誌向,倒也頗為震撼人心。 何心隱更是勉勵了戚繼光一番,說詩言誌詠懷,此詩中有高誌壯懷,足以與陳子昂的詩風比擬。又引用初唐名臣大將裴行儉的名言,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後文藝。褒獎戚繼光器識非凡,其格局錦繡遠非一般文士才子所能相提並論的。 戚繼光聽的是心花怒放,看到張居正也頗為認同何心隱的觀點,自然更加興高采烈了。隻是畢竟還是個年輕人,沒有聽懂話裡麵的深意。何心隱潛在意思是小夥子器識誌向非凡,但文采也就那樣,以後還是老老實實在軍事上發展進步吧! 後來通過深入地交談了解,張居正與何心隱都覺得戚繼光在武將裡麵的學養算是極高。但在士大夫裡麵,大概就是府學生的水準。屬於熟讀四書,但還是不能將義理融會貫通信手拈來,應用的比較僵化死板,也就是俗稱的讀死書。真正的士子,在寫文章上都需要將經書讀活,徹底化為己用,方才能把義理闡述的出神入化。 當然,戚繼光的淵博,也不是府學生可以比擬的。等閑書生也不會成天鉆研天文地理,兵書軍製這些。真要論起這方麵,戚繼光一個人就能說的這兩位老爺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來到了戚繼光祖傳的明威將軍府,門口有兩個已經有些風化的石獅子栓馬柱。到了家中逛一逛就會發現,大體從結構上看還算新屋,隻是有些裝飾的雕花和上了漆的柱子開始褪色斑駁了。 戚繼光家的整個府邸嚴格按照四品官的規製,是三進兩院,一進的院子裡麵有著宏偉的兩層看門樓,看門樓前又擺著四個洪武年間的石獅子,這個看門樓就是戚繼光十三歲時玩火自焚的案發地了。 戚繼光羞澀的告訴他們,這房子之前已經快兩百年沒大修了,幾乎就是快要坍塌的危房。後來戚繼光十二三歲要定親的時候,媒人們都說沒有官宦人家,會願意把自家的閨女,送進這種破廟裡麵當家。這才讓戚繼光的老爹咬了咬牙,借了錢整修了房子。然而債還沒有還清,老頭子就先撒手人寰了…… 何心隱聽的嘴角直抽搐,不由覺得這戚家祖祖輩輩都是人才,明明有著與國同休的金飯碗,但是心得多寬,才能一代拖一代,等到房子快塌了才整修。 要不說戚繼光會來事呢,將軍府的過道廳早已經打開,要知道一般四品官是沒有左中右三道門的,自然也就沒有中門大開的說法。能打開一進院的過道廳,讓客人可以直接邁入中堂,不走側邊道路,就是對貴客最大的禮遇了。 戚繼光的妻子王氏和弟弟戚繼美迎了出來,見到二位老爺自然就是見禮招呼。如今戚繼光父母三亡,又沒有孩子,諾大的宅子倒也顯得有些冷清。 戚繼光與弟弟都是側室所生,他們的父親與嫡妻張氏雙雙年過五十都沒有子嗣,萬般無奈之下才納了王氏為妾,沒想到竟然六年裡生了兩個兒子。戚父可謂龍精虎猛,戚繼美出生時他已經六十二歲了。 戚家兄弟麵對張居正確實隻有自慚形穢的份了,甚至比起張居正不成器的老爹張文明,都存在著懸殊的差距。照理說戚繼光有正四品的世襲官職可以繼承,不好好讀書也是正常的。但他弟弟依舊不是讀書的料,勉強考進了縣學就再也不想寒窗苦讀了。戚繼光父親去世時,戚繼光十六歲,戚繼美才十歲。兄弟兩個相依為命,戚繼光拿這個唯一的親人實在沒有辦法,隻能各種請托跑關係,給搞了一個試千戶的官銜,以後再找機會於山東都司內補個實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要是明眼人在戚家仔細一看,就知道戚繼光是父母早亡的苦孩子。溺愛弟弟的兄長,有些懼內的柳家婿。 都是武夫出身,自然沒有那麼多虛頭巴腦的規矩。故而戚繼光的夫人王氏也在場陪著客人,絲毫沒有躲回後宅裝嫻靜的打算,戚繼光也習以為常。 大明國初,城墻裡麵的地皮也不算貴。故而戚府老宅雖然隻是三進院落沒有僭越的地方,但寬敞宏大,遠不是後麵新建的三進府邸可比。就比如說,府內竟然有一個占地頗廣的小校場。可以用作平日練武檢閱親兵之用,場內各類武器樣樣俱全,旁側還有一個能容下七八匹軍馬的馬廄。 隻是何心隱心下納悶,為何馬廄會空空如也。戚繼美看見兩位老爺都麵露探尋之色,於是麵帶驕傲解釋說:“本來家中還有四匹馬,隻是成天耗費草料,還要分出人力照顧。於是小可就力勸兄嫂,將馬匹租了出去,這樣既省卻了每月養馬的花費,還能多了幾千文的進項呢。” 戚繼光聽完弟弟大嘴巴說的話,不由羞紅了臉,趕緊瞪了他一眼,咳嗽了幾聲,才讓戚繼美意識到自己說了不合時宜的話。 戚繼光暗道僥幸的是,自家弟弟終歸沒有把自己騎乘馬匹的去向給說出來,畢竟堂堂的正四品指揮僉事老爺,怎麼可能沒有一匹像樣的坐騎呢?隻是他為了省卻草料和人工,把自己的愛駒養在了登州衛的衙門裡麵。私馬公騎,一般私事不動用,有公務的時候才牽出來騎乘,誰能說不是理所應當呢?隻是當麵說出來,終究會影響他憨厚樸實的形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