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思忖之際,自覺無處可去的何心隱,突然想起來了自己入獄之前外地送到的書信。隻是進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信件裡麵說的事情早已被人他拋諸腦後。此時拿過書信仔細一看,這才發覺一飲一啄冥冥之中或許真的自有定數。 來信者正是故交徐渭,仔細看過徐渭信中所言。何心隱便打算去嘉興一趟。前陣子徐渭受到了浙直總督胡宗憲的邀請,成為了總督府幕僚的一員。徐渭此人才華橫溢,但人生經歷也頗為坎坷。徐渭身為小妾之子,生母在他十歲的時候被趕出徐家。童年經歷極為壓抑,因此養成了他古怪的性情。青年時成了一個典史家的上門女婿,之後屢試不第,連個舉人都沒有考中。徐渭也是王學門人,性情豪邁,學識淵博。交遊廣泛,在江南算得上頗有名氣。此人不僅文采不錯,且喜讀兵書,與唐順之算是王學門人中最精通軍事的人才。 不知道哪個人給胡宗憲進言,唐順之與徐渭可比臥龍鳳雛,不過唐順之連趙文華的麵子都不給,還在武進老家隱居不出,想必胡宗憲就算三顧茅廬也請不出這尊大神。所以隻能退而求其次,想辦法延攬到這位徐鳳雛了。 胡宗憲此人頗能不拘一格禮賢下士,因此倒也說動了徐渭。在應允了不少奇葩苛刻的條件以後,徐渭就在幕府中盡心竭力出謀劃策了起來。 此時徐渭頗為春風得意,算是這坎坷人生當中難得的上升期。這種揚眉吐氣的心理,使得他下意識想要跟這些故交們炫耀一番。但何心隱對此頗不以為然,覺得徐渭功名心還是太重,想到名利場廝混又不願意謹小慎微做人做事。如此一來,很容易招惹禍端。 不過何心隱想要借著這個機會,去見見這位評價極其兩極分化的胡宗憲胡大人。罵他的人說他與嚴黨乾將趙文華沆瀣一氣構陷忠良,害死了前任總督張經和浙江巡撫李天寵。贊譽他的人說他天馬行空不拘一格,勇於任事還慧眼識人。 這麼一個爭議人物,或許以後能派上大用場,因此總歸是要想辦法結交籠絡一下的。 於是何心隱從家鄉出發,再一次前往了江東。這一年是嘉靖三十六年,除了此起彼伏的倭亂以外,蒙古人也依舊在虎視眈眈。更為雪上加霜的是,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陜西華縣在大半夜發生了大地震,不少人都在睡夢之中被壓死,整個關中地區死亡人數高達八十三萬人。就連省會西安,整個城中不堅固的建築也紛紛倒塌,壓死了西安城中將近三成的人口。因此整個陜西徹底成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拖垮了本就入不敷出的朝廷財政。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胡宗憲成功誘殺了徐海陳東等巨寇,使得倭寇暫時失去了集結大軍攻破城池的能力。但小股的倭寇依舊四麵出擊橫行鄉裡,沿海的村鎮還是被籠罩在兵燹之下,局麵不容樂觀。 在去浙直總督府之前,何心隱先去了一趟武進,打算拜訪罷官歸隱的王學前輩唐順之。 唐順之本來在城中有一幢宅院,但覺著城裡麵縉紳的人情應酬過於繁雜,就搬去了宜興山中。到了宜興山以後,發現自己還是名聲太大,訪客依舊絡繹不絕,就再次搬家搬去了偏僻的陳渡莊中。在這鄉下唐順之徹底清靜了,鄉民們也都不知道他是誰。都以為隻是個識文斷字的老童生,要知道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可連個秀才公都沒有。而且這個和和氣氣的老童生,看起來也是個窮酸沒出息的樣子,成天穿著舊布衣,一點都沒有老爺的派頭。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還隻是隨便搭了個茅屋,到冬天更是舍不得用炭火嘞! 鄉民們既然覺著這是個最沒出息的老童生,也就沒了什麼顧忌。因此嬉笑怒罵,甚至與之爭執動氣,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唐順之絲毫不以為忤,甚至還有些樂在其中。每天讀書養氣,勞作修心,過起了真隱士的生活。 待到何心隱來訪,已是傍晚時分。唐順之的茅屋沒有仆人,隻有他的妻兒時不時過來看望照顧一下他。今天他的兒子唐鶴征剛好在,當年的小孩子如今已是年近弱冠了。 唐公子口稱世叔恭恭敬敬把何心隱迎接了進來,茅屋確實簡陋了些。但絕非表麵上那麼簡單,唐順之讀書駁雜,尤其是隱居這些年更是涉獵廣泛。這座茅屋布局精巧,錯落有致,麵積不大卻五臟俱全。采光、防雨、防潮更是做的無可挑剔,尤其是防雨防潮更是重中之重,不然怎麼能保護住唐順之藏書的安全呢? 窗明幾凈,陋室德馨。何心隱與唐順之見禮之後便一同席地而坐,唐順之還是過著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身著舊布衣,腳穿粗麻鞋。茅屋之中沒有多少家具,也沒有過多的器具。 唐順之主張修心必須節製欲望,人或許不能長期做到沒有欲望,但也應該像顏回一般其心三月不違仁,至少能保持一段時日寡欲乃至無欲的狀態。隻有體會到了這種狀態,才有可能認清本心自性,掃除心中雜亂,方能去致良知。 他不僅自己如此堅持,也經常會讓唐鶴征也跟著他體會這種無欲的狀態。這這個狀態之下讀書習文,據他說可一日千裡。後來唐順之的兒孫都高中進士,或許也與他的修心之法不無關係。 唐順之隱居期間,少有保留下來的嗜好就是讀書與喝茶了。何心隱坐定以後,唐順之就為他煮起茶來。唐順之喝茶的器物也非常樸素,基本上都是竹陶製成。可謂天然守拙,返璞歸真。其間妙趣,非親臨其境則難以形容。 泥爐上的陶壺微微作響,唐順之專注地扇著風。等到水沸騰的恰到好處以後,將沸水注入到茶壺之中。不知道是何處野茶,名聲不顯但香氣十足。細品香茗數杯,何心隱隻覺唇齒留香,舌尖尚有餘甘回味。沒想到如此簡單樸素的烹茶,也被唐順之搞的大巧若拙登峰造極。 唐鶴征告訴何心隱,這泡茶的泉水是他父親每天來回跋涉二十幾裡親自打來的。唐順之選擇隱居在陳渡莊,也不無附近有上等山泉水的原因。 唐順之接過唐鶴征的話頭笑說道:“這打水認真起來也是一門學問,這些年除了讀兵書倒也學了些練武的技巧。每天行走之間,注重腰胯發力,腿上每一步劃一個半圓。提水的時候用肩、腕發力,注重步伐平穩呼吸均勻,在路上盡可能不撒出一滴水。如此這般,倒也把拳腳功底練出來了些。” 何心隱聞言也不由感慨唐順之的勤奮,其每天都在堅持增益學識技藝。猶如海納百川,不知道如此的積澱將來是否可以迸發出扶大廈於將傾的力量呢?想到這裡不由感慨說道:“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話說起來簡單,但很少有人能做到如應德兄你這樣。昔有謝安東山養望二十載,今有荊川先生蟄居鄉間十餘年。就是不知道這默鳥何時會一鳴驚人呢?” 唐順之聞言微微一笑說道:“其實不瞞你說,趙元質返京前來找過我,與我聊了些海防之事。” 哦?何心隱瞬間覺得此番拜訪,不僅僅是切磋學問這麼簡單了。 趙元質就是趙文華,當朝首輔嚴嵩的乾兒子。與唐順之都是嘉靖八年的進士,以工部侍郎銜巡視東南海防事宜。此人私德不堪,為人處事不擇手段,但也算眼光獨到,在江南巡視期間向朝廷大力舉薦了胡宗憲,事實證明東南海防局麵確實為之一振。 見何心隱麵露探尋之色,唐順之也就不再賣關子,繼續說道:“趙以同年之誼為由訪我,確實我不好太過拒絕。見麵以後又是請教軍國大事,我更不好敝掃自珍。說了些個人見解以後,趙就故意吹捧,讓我不好下臺。等把我架住以後,這才圖窮匕見,要我在他的舉薦之下復官襄助於他。若是從前,我必斷然拒絕開罪了他,隻不過這些年修身養性還算是有些成績,虛燥驕矜之風戒除了不少。因此隻是不置可否,也跟他明話說了,要是能為社稷做些實事,自然萬死不辭。但如不過是些不痛不癢的官麵安排,那還不如看在同年之誼的份上放我一個清靜,需要出謀劃策的地方我盡心竭力就是了。” “應德兄你這是要同他要實權了?”何心隱一點就透。 “趙元質能給我多少實權?以我對他的了解,隻要給他個話頭。就算他落實不了,也會想辦法在嚴分宜麵前舉薦我。隻有嚴分宜親自開口,才可能有所作為”。 “別的不說,趙元質此人隻要認定目標,就絕不放鬆。極固執也極自負,這既是優勢也是劣勢。不過此人這些年來仕途得意,做事不免急躁粗疏了起來。熱衷玩弄權術卻做不到大象無形羚羊掛角的境界,自以為心術渾然天成但在明眼人看來卻是匠氣十足。若是能再加以歷練,或許能成就個真梟傑。不過對他而言可惜的是,大明並沒有滋生史彌遠賈似道之流的環境。”唐順之邊踱步邊與何心隱分說著,引得何心隱也是蹙眉一陣沉思。 沉吟許久何心隱又繼續問道:“趙文華此人既然心術不正還貢高我慢,那與之糾纏過深恐怕是禍非富?” “所以也需要與柱乾兄你一起多參詳參詳,既不能與嚴黨過分狎昵,但在保持距離的同時也必須得到嚴分宜的信重。其中尺度,愚兄確實有些拿捏不來。趙元質當時主動提出要出資為我修葺先人墓園,我就察覺出了他私人意圖延攬我的居心,於是被我給回絕了。之後他又糾纏不休,我就索性以外地有急事要辦為借口,出了一趟遠門將他避開。” “那趙文華還真是想瞎了心,應德兄你可是狀元之才,楊文襄(楊一清)張文忠(張璁)都在你這討不了好,清名學問都譽滿天下。為社稷舉賢也就罷了,他竟然還想要把你收入囊中,真真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 聽到何心隱這話,唐順之也笑說道:“隻要他真能安定社稷,這些尊卑虛名都不重要。不過以他現在的水準,可給不了我肆意施展的戲臺。既然決心出來做點實事,總不能白白浪費了這個翰林出身的倚仗。趙元質也不過是得意忘形一時失言罷了,他也知道哪怕我就是個貪圖富貴的角色,也不可能白白棄了出身帶來的優勢,去投效於他。” “所以應德兄就故意敲打了一下他,後麵避而不見,借此煞煞他的威風?” “倒也不盡然,但凡我表露出一點心動渴盼之色。就會為趙所拿捏,更不可能為嚴分宜所重視。此次就算能復出官場,以我個人際遇而言也不是最恰當的時機。隻不過如今朝政糜爛之勢愈演愈烈,我在這裡獨善其身覺得於心難安。但若不能獲得一個放手施為的機會,隻是得些官祿榮華,還不如維持現狀來的自在!” “那要是趙文華覺著事不可為,就此作罷呢?”何心隱這樣反問道。 “那也沒甚所謂,但求心安罷了。能兼濟百姓自然最好,若沒有這個機會,繼續過起現在這種恬淡的生活我倒也樂在其中。何況趙元質打的算盤我心裡大致有數,一來他不想放棄這次向我托大彰顯自己的機會,二來目前嚴黨是利足而名薄,需要找幾個門麵來裝點一二,顯得他嚴閣老為朝廷在引進清流。趙元質拉我下水也有為了迎合嚴分宜沽名釣譽的目的,雖然這話說起來頗有自吹之嫌,但我現在最大的價值就是拿這些年攢下來的名聲來沖抵他嚴分宜在朝野受到的非議,因此他趙元質倒也不會輕易放棄拉攏我的打算。”唐順之這般為何心隱分說著。 何心隱聞言不由嘆道:“再清的水隻要刷了這口黑鍋,怕也是不會乾凈了啊。” 唐順之反倒是灑脫笑道:“佛門講總歸得有舍身飼虎勇入地獄的決心,不然怎麼去覺醒眾生?要是人人都惜羽好名隻知坐而論道,這天地間豈還有正氣充沛?他嚴分宜想要買走我十幾年間攢下的薄名我賣給他就是了,隻是要賣出恰當的價值。我已經想好了,就算是嚴分宜親自開口,我也要再撐他一撐。隻有把胃口吊足了,嚴黨上下才會給予我足夠的尊重。” “雖然這般欲擒故縱玩弄心計的謀略確實下作,但時勢如此也不得不行此下策。不如此,不能超脫於黨爭為蒼生社稷做點實事。但求自己心安而已,何必在意他人臧否的清濁?” 何心隱心中不由感慨,這唐荊川果然是把陽明公的學問,體悟踐行到骨子裡去了。除此良知本心,再無其他掛礙。既是這樣,何心隱也為唐順之誠心謀劃說到: “既然應德兄你決意如此,小弟也不能勸阻什麼。也沒什麼好說的,隻不過提醒一下應德兄你,應當時時守持公、善二字。無論麵對何人何事,都要將秉公做事善心善語的態度時時表露。這樣一來嚴分宜隻會覺得應德兄你果然為他臉上增光,表麵上也會更加器重聽信於你。反正嚴黨並不缺乾臟事的人,但難得請來一尊活菩薩反而無可替代。至於其他勢力,也拿你這種做派沒什麼辦法。日後就算嚴黨出事,新上臺的勢力也不會拿你開刀,最多是擱置一旁冷落一番。如此不失為折衷之法,還請應德兄切記三思!” 唐順之聽到何心隱這番話也覺得豁然開朗了不少,於是連連贊嘆,感謝何心隱補全了他的思慮不全之處。 何心隱擺擺手表示不必客套,又飽含深意的看了唐順之一眼說道:“不管怎樣,應德兄你可不能做蔡伯喈。” 伯喈就是東漢名士蔡邕的字,聲名狼藉的董卓破格起復提拔於他,等到董卓被殺,他因為公開流露出同情之態,就此引來了殺身之禍。 聽到何心隱的警告,唐順之自嘲的笑了笑說道:“年輕時候自己覺得最黑暗最難以忍受的時刻在後麵看來,卻是稀鬆平常。人的耐受力往往在變的越來越好,事局也同時在變的越來越壞。當年覺得張文忠公(張璁)就讓人難以忍受了,現在想來他除了氣量狹小盛氣淩人了些。但終究還是公忠體國敢做敢當的,當時覺得過分壓抑的朝局現在回想起來已經是難以重返的盛世光景。人啊,心一直在變看法也一直在變。什麼時候心能定住了,才會有堅定不移的操守。” “所以說古往今來隻有上智和下愚方能堅定不移?” 唐順之回答道:“為學日益,為道日損。這點我深有體會,學問的積累在於多想多看,日有所進。而求道修心則需絕聖棄智,想法要少,思緒要少,外索的需求更是要少。先學成一個淵博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再損成一個憨愚人。如此就是聖人洗心,退藏於密了。世人往往得了就不能舍,學聰慧了就見不得愚拙,更不可能讓自己去靠攏愚拙。這次復出看似是得,但根子上卻是舍。舍了我一向最珍視的清名,棄了我桀驁不馴的本性,丟了我貪圖隱逸閑樂的習氣。損磨到最後,還能留下來的,才是真東西。於我而言,闖出來才是求個真,繼續躲清靜才是自欺啊。” 何心隱聽完這番話,似有所悟,思索許久才開口問道:“那就不知小弟我該如何打磨自性,把這塊頑銅點化,造就出個明鏡呢?” 唐順之聞言笑道:“柱乾你啊,在對事上比愚兄我要灑脫的多。但對人,還是看不開。嚴以律己寬以待人,這話對你而言可為圭臬。對人少點苛求,也少些不必要的火氣,或許能安定不少。對人對事都不能指望過分順意,不管我唐某人還是他徐閣老,當年尚且受不了張永嘉,(張璁張孚敬)如今就得俯身於嚴分宜。世事輪轉,自有玄妙,總之還是不可太過剛強。” 何心隱把這番箴言確確實實聽了進去,但或許是秉性難移,終究為他後來的際遇埋下了伏筆。 好不容易有此良師益友相伴砥礪,何心隱就在此多盤桓了幾日。若是唐順之能順利東山再起,這樣能悠然論學的時光想必會成為絕響。這個喜好清靜,隱居在窮鄉僻壤不是至交好友都難覓蹤跡的高隱。終究會被不少人誤解為蓄意營造終南捷徑的假清高,更會為紛至遝來的軍政雜務所淹沒。人間最是留不住,高潔純粹如朝露。一切短暫的美好,大多將迎來果斷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