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監獄之中,不分晝夜,在上頭的叮囑之下,值夜的獄卒,掌了燈前去查看那個之前在詔獄挨了一百棍的重犯。 被皇帝金口玉言,讓“好生打著究問明白來說”的楊繼盛,在這深夜時分,安靜的處理著自己的傷口。 見獄卒前來,楊繼盛笑說道:“來的正好,可否行個方便,借點燈火於某家?” 許是懾於楊繼盛的氣度,前來查看的獄卒欣然從命,在旁掌燈借亮。隻是過了片刻之後不由呆了,掌燈的雙手也漸漸顫抖起來。隻見楊繼盛拿著碎碗片,一點一點將腿上的腐肉連帶筋膜一並剜去。其沉靜專注的神態,仿佛是在從容地雕刻一件物品般。 看見被嚇得近乎昏厥的獄卒,楊繼盛反而展顏一笑說:“是否駭著了你?沒有吵著其他人休息吧?” 此情此景,讓值夜的獄卒下意識咽了咽唾沫,感覺哽咽不已說不出話來,隻能連連搖頭。 楊繼盛見狀,又自顧自的繼續處理起傷口。沉默了片刻,方才悠然嘆道:“忽然而死,忽然而生,如睡又醒,人之死生固甚易也。” 就是這樣一個錚錚鐵骨的才子,赤膽忠心的硬漢。 在四十歲那年,被輕易剝奪了生命。 與他同時被殺的,還有張經和李天寵,這三者,在時人看來,皆是被奸佞進讒言所冤殺。 臨刑前,楊繼盛口占一首絕命詩,慨然吟道: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燕趙之地的悲歌,嗚咽奏起。燕趙之地的俠氣,又一次飄零。 嘉靖三十四年的深秋,似乎因為楊繼盛的死,顯得格外蕭瑟。楊繼盛死後不久,他的妻子張氏,也上吊自縊隨之而去了。那個他特意叮囑,自己出事以後千萬不可殉死的愛妻,終究還是無法忍受失去他的痛苦,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違背了彼此之間的承諾。 那年,還在國子監讀書的楊繼盛,偶遇了鄰村張秀才家的閨女,就深深地為之吸引了。 他魂牽夢縈,輾轉反側,於是後來找著機會,就拿著笛子,吹了一闕由琴曲改編而來的鳳求凰。 不知曲中深意的張氏,隻是爽朗的笑著告訴他,他吹的笛子,很好聽。 心中激動,卻表麵憨笑的楊繼盛,隻會笨拙的告訴她,既然覺得好聽,那他以後就多吹給她聽。 就這樣,他打聽到了她的閨名,單名一個貞字。 回到國子監的楊繼盛,魂不守舍的樣子,終究被過來人徐階所發現。 向前來探詢的老師吐訴了衷腸,徐階笑著告訴他,要勇於把握機會。 隻是囊中羞澀,食不果腹的楊繼盛,並沒有迎娶她的物質條件,隻能悒悒嘆息。 這個時候善解人意的徐階,給他送來了二十兩銀子,讓他作為迎娶心上人的聘禮。 “老師有賜,怎能推辭?實在過意不去就給他趕緊考中進士,拿俸祿還錢!”徐階吹胡子瞪眼,暴躁打斷了楊繼盛羞澀的推讓。 後來,同窗摯友們聽見了這個消息,在徐階的號召下,大家又七拚八湊了三十幾兩銀子,為新婚的小兩口置辦了家當。 這個自小貧寒,被繼母虐待的苦孩子,方才真正擁有了一個家。新婚當天,不由潸然淚下。 兩個人自此相互扶持,努力的生活著。楊繼盛終於考中了進士,終於見識到了什麼叫做金陵繁華地,也見識到了什麼是邊塞風情。 那段貶謫狄道的日子,反而成了最為無憂無慮的時光,有時候真想將時光永遠定格在那一刻。 楊繼盛帶著兩個孩子學習騎馬,張氏在旁焦急地護著,生怕莽撞的楊繼盛把心頭肉給摔下馬來。 最終,他決定踐行自己的理想。而她,也隻能選擇默默的支持。隻是眼角的淚,卻總是忍不住在流淌,卻依舊笑著告訴他,家裡一切有我。 楊繼盛下獄之後,張氏屢屢試圖給他送來藥食衣物,卻常常被阻撓。無助的她,隻能緊緊看顧住他們的兩個孩子,夜半雙目無神地看向上方,直至天明。 後來,在徐階的幫助之下,寫出了陳情書的張氏,跪伏在巍峨宮闕之外,泣血求情,願意拿出自己的生命,來換回自家夫君的一條活路。 隻是,一切都成了徒勞。看著那個鮮活的愛人,那個喜歡給自己吹笛子的農家青年,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再也無法忍受的張氏,隻能選擇違背了他們之間的諾言,用死亡來逃避那種無時無刻的錐心之痛。 或許,隻有跟他一樣的歸宿,才可以在彼岸,找到他的蹤跡。 隻是苦了兩個孩兒,他們終究都有愧於親生骨肉。自己還真是自私,辜負了他苦口婆心的叮囑。 算了,等找到了他,再跟他請罪吧,不知道他會不會原諒我…… 這是張氏喪失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十一月,朔風殘月,月如鉤。 高樓上,張居正對著滾滾江水,撒下了一杯酒,哀聲說著仲芳兄一路走好。 家園中,徐階舉起了酒杯,朝明月遙敬,心中默默說道:“楊仲芳,你的仇我非但會給你去報,更會讓所有人都記得你,讓你百世流芳。” 一輪明月,此時有缺,終也會圓。一時烏雲遮蔽,也總有雲開霧散的那一刻。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仲芳已遐逝,天涯難比鄰。與君死訣意,同是宦遊人。無為在泉路,老少共沾巾。 君子會身遭刑戮,芳草會凋零枯萎。但浩氣會長存不朽,芳草則春風吹又生! 西苑,嘉靖皇帝接見外臣的殿宇之中。 “可惜了楊繼盛,本還算是個有才之臣。隻是為了嚴閣老你的清白,也隻能舍棄了他以正視聽了。” 嚴嵩剛剛一絲不茍的行完大禮,顫顫巍巍地還沒有坐到禦賜的繡墩上。聽到嘉靖皇帝幽幽地說了這麼一句,不由下意識渾身緊繃起來。 但嚴嵩接下來的話,卻讓嘉靖皇帝聽著很不舒服,明顯不願意領皇帝這個情,隻見嚴嵩沉聲說道: “蒙陛下恩寵,老臣惶恐之至。隻是臣的毀譽無足輕重,但就此能讓群僚震懾於天威,也是值得的。” 嘉靖皇帝聽了這話眉頭一皺,開始來回踱步起來。嚴嵩則眼觀鼻鼻觀心,低頭沉默不語。 良久,蒼老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黃錦進來,方才打破了僵局。 嘉靖皇帝突然展顏一笑,溫聲說道:“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朕身邊有嚴閣老和黃伴二老,你二位戮力社稷,才是真正的皇帝之寶啊!” 嚴嵩見到皇帝這麼主動緩和了氣氛,也不能不識好歹,隻能又起來準備行大禮,說幾句表忠心的場麵話。 嘉靖皇帝見狀,連忙讓黃錦扶住了嚴嵩,讓他繼續坐下,又恨恨說道: “夏言曾經經常標榜自己是孤臣,這就是其巧言令色的粉飾罷了。反觀嚴閣老你,這才是真正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今國事繁蕪,能協助朕燮理陰陽的,也非你嚴閣老不可。” 嚴嵩聽出了這明顯的敲打之意,但也並不打算就此退縮,而是裝作聽不懂,強行把話題轉移到了東南事務和趙文華身上。 嘉靖皇帝知道嚴嵩不高興了,聞弦歌而知雅意,自然得順勢安撫一二,於是稱贊了趙文華幾句。又溫聲說道:“趙文華此次差事做的不錯,日後可堪大用,此次出巡東南朕記得加的是工部侍郎銜,待他功成還朝,朕自然不會吝惜賞賚。” 嚴嵩見狀卻也不客氣,反而是先替趙文華謝了恩,又唏噓說道: “老臣的不肖子嚴世蕃,在工部的差事做的是盡心竭力,唯恐辜負了陛下的信重。但終究也不能事事周全,也是他沒有獨當一部的才具。但老臣就這麼一個兒子,唯恐他出了什麼紕漏惹來了禍端。故而老臣懇請陛下還是要給他挑選一位能敦促幫襯他的上官才是啊。” 嘉靖皇帝知道這是嚴嵩在要整個工部的控製權,雖然不知道嚴嵩圖謀什麼,但隻要不是吏部戶部兵部這三個要害,倒也沒什麼不能答應的。 雖然心中被臣子拿捏裹挾的有些不愉,但也知道楊繼盛這事自己確實乾的過火,所以嘉靖皇帝也隻能笑著應了,默許了嚴嵩黨羽進一步掌握工部。 緊接著又不痛不癢地聊了些別的,這才和和氣氣地把嚴嵩打發走。等到嚴嵩走了以後,嘉靖皇帝又仔細咂摸了許久,這才徹底明白嚴嵩的用意。嚴嵩借著討要工部的控製權來暗示自己,想要他乾臟活背罵名倒是自無不可,但是必須默許他嚴嵩的爪牙門生可以伺機做些利己的陰私事。 想到這裡,思緒徹底通透的嘉靖皇帝又重新掌控了局麵。對著還在身旁侍立的黃錦,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容,同時嘴中緩緩吐出了四個字: “上德不德!” 嘉靖皇帝點滴絲毫的不德,到了下界就是泛濫成災的人禍。隨著皇帝的縱容默許,嚴黨的爪牙行事作風愈發肆無忌憚。而身處江西的小鄉村,也因此被卷入到一場風波之中。 何心隱回到老家之後,就繼續開始他聚族而教的嘗試。何心隱本姓梁,在這永豐縣的梁坊村,本就是最大的地主。他把自家大量的土地分給了村人耕種,率先捐資成立了村塾,使得所有的孩子都可以讀書識字。這是何心隱受到了自家老師顏鈞顏山農的啟發,顏氏在家鄉組建了翠和會,每天教誨鄉人子弟讀書明理,弘揚儒學的大成之道。 而何心隱則是更進一步,借著家中積累的土地和財富,形成了嚴密的組織。整個村以耕讀為基,以上古的井田製為範本。人均精耕細作十數畝地,有多餘的土地就廉價租給貧窮的鄉人去耕種,而每人耕種大約兩畝地的公田,將公田的產出用於整個村子的開支。除了男耕女織,就是聚眾識字讀書,身體力行儒家的精神。恢復三代之製,建設起鰥寡孤獨皆有所養的大同社會。 何心隱拿出自己土地作為公田,又為了防止鄉民怠惰,每個人自己耕種的十餘畝土地都是自負盈虧。這樣的情況下,反而做到了整個鄉裡團結一心。非但如此,何心隱還鼓勵敦促大家積極繳納朝廷常設的賦稅。他告誡大家,朝廷社稷的穩定保證了百姓可以安居樂業,律法使得匪盜惡徒不能橫行魚肉。因此要知恩圖報,常懷報君之心,故而應該如數繳納錢糧賦稅。 何心隱把這種聚族而教,普及教育,安老懷少的宗族互助組織命名為聚和堂。顏鈞的翠和會更加外向,麵向了形形色色的人群。而何心隱更加有分寸一點,聚和堂以傳統的宗族為主,並不向外擴張成員,因此也更加能被官府所接受。如果是正常光景,這種敦睦鄉親自得其樂的組織,或許能持之以恒的發展存在下去。而在這個上層都沒有德的時代,何心隱的這種理想抱負就顯得異想天開了起來。 隨著嘉靖皇帝的索取無度,一意媚上的嚴黨走狗自然也開始行動起來。各種巧立名目的攤派和苛捐雜稅,層出不窮。而何心隱的聚和堂,之前為了防止大家被胥吏各個擊破敲詐勒索,所以規定了稅賦由聚和堂代為征收然後統一繳納給官府。 本來何心隱還打算稍作退讓,接受一部分額外增加的苛捐雜稅。但是官府根本沒有底線,隻會變本加厲竭澤而漁的開征各種新設的稅種。自此何心隱被徹底激怒,拒絕了官府的各種無理要求。 而何心隱帶了頭,永豐縣的不少士紳自然也會跟進。被逼到即將官帽不保的縣令老爺,也發了狠心。派遣了大隊的差役胥吏前去強征聚和堂拖欠的稅款,用鐵腕手段來殺一儆百。 不少縣衙的胥吏,本就與聚和堂有著積怨。這些識文斷字,振振有詞的鄉民,非但從來不懼怕他們。反而還各種引經據典與他們據理力爭,往往讓他們恫嚇勒索的企圖徹底落空。這下子總算有了打擊報復的借口,自然是天雷勾動地火。 而聚和堂的成員們夷然不懼,任憑差役們拿著鐵鏈棍棒揮舞恐嚇,也絲毫沒有妥協退讓的架勢。隨著沖突進一步升級,胥吏差役們問候老娘祖宗的汙言穢語頻出,終於把憨厚的鄉民們徹底激怒了。於是鄉民們一擁而上動起手來,最終打死打傷了七個人,把事情徹底給鬧大了。 有了正當理由的縣令老爺,自然理所應當的乾起了破家縣令,滅門府尹的勾當。何心隱最大的威脅不僅僅在於帶動區區一個梁坊村抗拒加征賦稅。而是因為聚和堂成功的模式,引發了周邊鄉紳的效仿之風。這也是何心隱的本意,以聚和堂來感化扭轉一地的風氣。但對於官府而言,這簡直就是一個瘟疫的源頭,必須要及時扼殺撲滅。不然這次事端隻是一個麻煩的開頭,遠不是麻煩的結尾。 何心隱就這樣被視作縣衙公敵,抓進了大牢之中。隻不過他早已不是吳下阿蒙,當年可以輕易的判他一個絞刑或者充軍流放。現在何心隱不僅有著秀才功名,更是出門在外結交了不少品級不低的朋友。縣令也大概知道何心隱絕非易與之輩,故而遲遲拿不定主意,隻是暫時羈押他以觀後效。 就這麼拖了大半個月,本來還是本縣縉紳的上門說和或是求情書信。就在這一天,江西巡撫何遷親筆所寫的求情信送到了縣衙。縣令不由感慨起何心隱的能量,這人果然就是一個大麻煩。 江西巡撫何遷師從於大儒湛若水,同時也向王陽明請教過學問。但他學問淵博另辟蹊徑,結合二者之所長,另有發揮。在他之前擔任九江知府時,何心隱曾經數次拜訪過他,向他請教學問,深受他的贊賞。故而此次何心隱受難,何遷聽聞之後就慨然為之說和求情。並且與江西的提刑按察副使和僉事打好了招呼,力求讓何心隱免於刑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遺憾的是,永豐縣這個地方雖然是江西布政使司轄地,但歸屬南贛巡撫管轄。並不是江西巡撫何遷可以直接插手的地區,不然都不用這麼迂回說項了。 但是小小一個縣令,總得罪不起如此的朝廷大員。更何況永豐縣內願意為何心隱求情的頭麵人物,也不在少數。縣令隻能順水推舟,但是又不想輕易的就繞過了這個大刺頭。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善於察言觀色的師爺給這位縣尊老爺出了一個損招,縣令聽了眼睛一亮不由揚眉吐氣。 師爺的主意也很簡單,那就是削其羽翼,傷其臉麵,但不損害其身家性命。給聚和堂的鄉民們說,想要衙門釋放何心隱倒是可以,但是必須讓他們推選幾個人出來頂罪。不然就不會放人,以此離間鄉民與何心隱的關係。 淳樸的鄉民們,確是受到了成仁取義的熏陶,不少人紛紛自告奮勇願意為何心隱頂罪赴死。於是縣衙挑了五個青壯,打了板子以後判處了充軍流放之刑。這才釋放了何心隱,隻是木已成舟,何心隱平白被縣衙隔山打牛重重地傷了顏麵。 自覺顏麵無存,且被縣衙重點盯防的何心隱。隻能含淚厚恤了這五名義士的家眷,而且心高氣傲的他受此折辱,卻又無法聲張。縣令全須全尾釋放了他,已經給足了這些高官士紳的麵子。至於處置幾個領頭暴亂的鄉民,隻要不是判處了死罪,誰也說不了縣令的不是。吃了這個啞巴虧自覺無顏麵對鄉親父老的何心隱,悔恨羞愧交攻之下,大病了一場。好不容易病愈之後,他隻想著離開這個傷心地,去外地調整平復一下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