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這個道理不僅何心隱明白,長於玩弄權術的嘉靖皇帝更是深得其中三昧。 看著正在恭謹奏對的嚴嵩,嘉靖皇帝臉上莫名露出來了戲謔的笑容。隻是隔著帳幔,嚴嵩並不能察覺到皇帝的神色而已。他喜歡這種神秘而又高高在上的感覺,用帷幕帳幔隔絕自己的表情。用飄渺空洞的聲音隱藏自己的語氣,用高深莫測的話語來掩蓋自己的真實態度。 自詡天威莫測的帝王,正在饒有興致的看著這位年邁首輔故作惶恐的表演。工部最近在正陽門樓建造上麵出了岔子,正好給了皇帝借題發揮的口實。 嚴嵩此時雖然作出一副跪地請罪的模樣,但心中也難免憤憤不平。自趙文華回京擔任工部尚書以來,嚴黨徹底掌握工部才過了多久?皇帝就急不可耐的開始瓦解嚴黨在工部的統治,絲毫不顧及這是楊繼盛事件嚴嵩為皇帝背負罵名的補償。 隻不過嘉靖皇帝並不打算僅僅是整頓工部,稍稍點了一下趙文華的劣跡後,就裝作不經意的樣子隨口問道:聽說那個狂徒沈煉,到了保安以後也不消停。居然做了幾個稻草人,分別貼上李林甫、秦檜和你嚴閣老的名字,嘗以亂箭射之,以此為樂? 嚴嵩聽完皇帝這番問詢,一時間竟也沒有反應過來。隻能中規中矩答道:“不過是狂士心存怨望之餘的無聊把戲罷了,臣還不屑與這等豎子計較。此等末節,豈敢攪擾聖聽?” 嘉靖皇帝聽完嚴嵩的話,故意嘆了一口氣方才幽幽說道:“雖說不聾不癡,不做大家翁。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樞輔想要彰顯氣度,朕也省的。隻是朝廷自有法度,又豈能本末倒置呢因私廢公呢?” 說罷就敲了幾下身邊的玉磬示意,很快就有宦官進殿,拿出了一本大明律就抑揚頓挫的念了起來。 “凡毀罵公侯駙馬伯、及兩京文職三品以上者、問罪枷號一個月發落” “若造魘魅符書咒詛、欲以殺人者、各以謀殺論。” 嚴嵩聽見這幾條,就知道嘉靖皇帝想要乾什麼了,不由脊背發涼冷汗涔涔。皇帝這是打算以咒詛毀罵首輔為理由,要沈煉的命啊。 嘉靖皇帝知道嚴嵩完全領會了自己的意思,就揮了揮手讓內官趕忙住嘴退下去了。隻是這內官住嘴之前,剛好還在念叨著什麼依《大明律》私和公事如何如何。 嚴嵩此時難免暗暗苦笑,皇帝連私和公事這頂帽子都拿了出來,不就是嚴令自己將沈煉明正典刑了嗎?隻是誅殺楊繼盛的緣由尚能理解,這次又為何要盯住區區一個沈煉呢? 嚴嵩知道此時再做任何的抗辯,都沒有意義了。也隻能請罪領命,準備回府以後再與嚴世蕃好好商議一番。 看著有些佝僂的嚴嵩,眼見他意興闌珊的樣子。嘉靖皇帝又有些不忍,於是又稍稍提點了嚴嵩幾句,隻聽這位帝王緩緩說道:“陸炳貪名,結交了沈煉此等狂徒。既然你嚴家與他陸炳結了親,理應替他料理首尾。至於趙文華在工部出了差錯,與嚴世蕃無涉。朕自有計較,閣老且出宮歇息去吧。” 嚴嵩聽完這番話,身上不由一顫。也隻能重重的叩謝了皇帝,隻是步履更加蹣跚,神態蕭索地走了出去。 嘉靖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要借沈煉的腦袋來敲打一下陸炳。隻是讓嚴嵩出頭當這個惡人,因為他不想看到錦衣衛的頭子和內閣首輔結親以後,借此沆瀣一氣。所以借題發揮,拿沈煉的小命來離間嚴家與陸家的關係。 隻是這位帝王何其涼薄,陸炳這等忠心耿耿自幼相伴左右的肱股。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得力的鷹犬罷了,他從來就沒有信任過任何人,向來隻是在意誰更有利用價值罷了。最近也不知道陸炳到底哪裡得罪了嘉靖皇帝,先是與陸炳有師生之誼的吏部尚書李默被下獄論死,如今皇帝又開始打起了陸炳門客沈煉的主意。而且之前彈劾李默的就是趙文華,如今又讓嚴嵩父子出手收拾沈煉,想到這裡嚴嵩難免打了個寒噤。 因為東南有了胡宗憲,趙文華就已經失去了他的利用價值,正好可以拿來給陸炳一個交代。如今趙文華在這位帝王的眼中唯一的價值,就是拿來給嚴世蕃頂罪的同時,也充當了一次敲打整個嚴黨的工具。 嚴嵩知道,如果他這次不配合嘉靖皇帝的表演。那麼迎接他的,必然是更加酷烈的雷霆手段。皇帝現在給他麵子,隻拿乾兒子趙文華做文章,把親兒子嚴世蕃摘了出來。但如果自己不識抬舉,那麼皇帝的怒火必然會傾瀉到嚴世蕃身上去。自己就這麼一個兒子,隻要保得嚴世蕃平安。自己就算再背負些罵名,開罪了陸炳,又能如何呢? 嚴嵩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恍恍惚惚的回到了家中。 心煩意亂之下,本能地走到了嚴世蕃的房間。 隻見嚴世蕃大白天還在尋歡作樂,摟著姬妾嬉戲飲酒,心中不由更加氣惱。 光著膀子醉醺醺的嚴世蕃看見自家老父親過來了,吩咐了身邊的姬妾幾句。隨即便有人去用銅盆裝滿滾沸的開水,將毛巾浸入其中,然後趁熱將毛巾提出,用來圍住嚴世蕃的大腦袋三匝。稍涼之後再如此更換毛巾,毛巾圍上一兩回之後,嚴世蕃就清醒了許多,完全不見之前的醉態。 嚴世蕃就是有這個特長,熱毛巾敷上幾次就能快速醒酒。眼瞅著自家老爹陰沉著個臉,也隻能趕忙讓這些侍妾退下。笑嘻嘻的給嚴嵩泡了一壺茶,這才開口說道:“天威難測,雨過自有天晴時,父親隻要大節無虧,就沒有邁不過去的坎。讓兒子給您參詳參詳,說不定轉機很快就出來了。” 嚴嵩見狀,也不好太過發作,隻能冷哼一聲就把在西苑麵聖的遭遇說出來。緊接著又語氣不善的說道:“你自己心裡清楚工部衙門裡最近不太平,就故意躲出來尋歡作樂。你可知道趙文華替你背了多少罪過?人家當尚書的茶飯不思,你這個侍郎可倒好?多大的人了成天沒心沒肺的!” 聽著老父親的責怪,嚴世蕃不免有些不服氣,於是也開始辯解起來,反駁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天要下雨,逢年就要宰肥豬。明擺著就是見不得好,覺得咱嚴家聲勢過了頭,隨口找個理由敲打一番罷了。就這點銀兩,這麼一個工期,把魯班給他找來也有紕漏啊。就是故意找個人開刀煞煞您老的威風罷了,一般小魚小蝦拿來開刀徒增笑料,所以不拿趙文華開刀,難道拿我和胡宗憲開刀嗎?” ”還不住口,還敢心存怨望!我這條老命遲早被你這孽障給氣死!”嚴嵩聽了嚴世蕃這番明顯帶有埋怨皇帝的說辭,不由驚怒交加,哆哆嗦嗦地指著嚴世蕃就開始嗬斥起來。 看著明顯動了真怒的老父親,被嚴嵩夫婦一貫寵溺壞了的嚴世蕃,也隻是不屑地撇了撇嘴。雖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也不見他有任何跪地懺悔的架勢。隻是緩緩走了過來,輕拍了拍父親的後背,給老漢順順氣。 見嚴嵩輕快了些,緩過了口氣以後。嚴世蕃這才故意拉長語調寬聲說道:“行,行!咱們就盡好做臣子的本分。隻是這沈煉的事情,您老覺得要不要從長計議?畢竟有了楊繼盛這一出,再自汙的話,隻怕好做不好聽啊。” 聽到這話,嚴嵩不由翻了個白眼,嫌棄地說道:“成天盡耍些小聰明,這廟堂之上有幾個人是真傻?陛下把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要是為父還自作聰明借故推諉,那就是不忠。大臣邀名嘩眾,這是陛下的大忌。為父要是不顧及你這個拖累,都這個歲數了自然是圖個名聲。隻是為了你的前程著想,也隻能丟些老臉了。” 嚴世蕃聽完老父親的拳拳之言,也不免感動地籲了一口氣。隨即握住嚴嵩蒼老的雙手,柔聲說道:“隻是這沈煉乃是陸炳的故舊,先前這廝屢屢尋釁於我,就算遭了貶黜,陸炳也多說不了什麼。若是如今痛下殺手,是不是秘密知會陸炳一聲更好?以免好好的親家,無端生出間隙來。” 錦衣衛都督陸炳的次女與嚴世蕃的次子嚴紹庭訂了親,雖然兩家孩子年紀尚小,陸家小姐還沒有過門,但兩家的關係確是非同一般。 嚴嵩聽完這話也隻能嘆了一口氣,幽幽說道:“自趙文華彈劾李默成功以來,這個間隙就已經不可避免了。要是黃氏尚在,或許還真可以輾轉騰挪一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隻是如今,確是做不成了。沈煉在保安做的事情,有哪個錦衣衛、東廠裡的不開眼敢報給陛下?東廠的提督黃錦,也與陸炳結過親。隻能說明,陛下在錦衣衛東廠之外,還有著不為人知的耳目鷹犬。若是私下勾連陸炳的事情被這些小鬼們捉到,隻怕得不償失啊。” 陸炳已經亡故的第二任妻子,正是現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提督黃錦的親侄女。若是黃夫人還在世,陸炳與黃錦合作無間,嚴嵩倒還真敢私底下背著皇帝做些手腳。這陸炳就是喜歡與太監集團勾連,黃氏病故以後,陸炳又娶了號稱正德八虎之一的大太監張永三弟家的女兒為妻。張永的三弟就是錦衣衛指揮僉事,安定伯張容。張永雖然故去多年,但遺澤至今猶在。現如今掌握京師防務的禦馬監掌印太監高忠,就是張永的舊部。 嚴嵩現在賭不起也不想賭,得罪陸炳事小。要是自作聰明偷偷告訴陸炳真相,反過來挑撥陸炳與皇帝的關係。萬一皇帝不為人知的隱秘耳目,剛好就藏在陸炳身邊。一旦這事情泄露出來被皇帝知曉,那麻煩可就大了。 所以也隻能硬著頭皮,繼續替皇帝去做豺狗了。嚴世蕃知道自家老父親一貫謹小慎微,也清楚現在這種敵暗我明的情況確實不適合輕舉妄動。隻能想辦法寫一封信函,讓沈煉所在地的宣大巡按禦史李鳳毛和嚴黨門下的宣大總督楊順,仔細想想辦法找個好由頭把沈煉給料理了。 看著正在奮筆疾書的嚴世蕃,嚴嵩心中充滿了不安的預感,但願目前的風雨已經接近尾聲,而不僅僅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