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孫承恩 李彩鳳(1 / 1)

張居正回到老家後,因為年過三十還沒有子嗣,就被家裡父母強行張羅著又續了弦。   新娶的王氏,倒是非常能生養,新婚不久就懷上了張居正的長子。因為兒子還在繈褓之中,不能長途顛簸。就孤身一人返回了北京,把長女也暫時留下了給父母繼室照看。   隻是終歸有些辜負了徐階的叮囑,或許他自家女兒未來的境遇,也與這一次被拋在老家有關。   在回京之前,張居正特意繞路在運河下船之後,走陸路前往了太行山,從太行八陘之一的井陘關,一路前往了邊塞的大同宣府等軍鎮。在實地勘察了這些兵家必爭之地後,旁敲側擊了解了邊軍戰備的實際情況,方才從薊州折返,晃晃悠悠前往京師。   眼看闊別許久的京師遙遙在望,張居正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回想當初告假離開京師之前,還曾專門去拜別了自己丁未科會試的座師禮部尚書孫承恩。如今孫師早已辭官回鄉,頤養天年去了。   說來也巧,在京中影響張居正最多的兩位師長,孫承恩跟徐階竟然都是華亭縣人。不僅如此,孫承恩的父親還曾擔任過福建延平知府,而徐階也曾在延平做過一任府推官。雖說徐階與孫承恩在京中的住所毗鄰,但兩人的做事風格卻是截然相反。徐階長袖善舞足智多謀,而孫承恩則是憨厚木訥直率孤僻。   孫承恩每次見到幫助過他的人,不知道該如何出言致謝,就隻能一揖到底。被人詆毀,也不善辯白,隻能憨笑著說自己無愧於心即可。徐階對孫承恩用醇謹二字作評,也算是入木三分了。朝堂上難得有這樣本性純良的老實人,嘉靖皇帝也覺得稀罕,所以倒也特別關照了孫承恩許多。   每次對巷而居的徐府賓客盈門,應接不暇的時候。孫府卻是冷清至極,三年前張居正專程來辭行的時候,都不用通傳一聲,直接就被老仆請了進來。   看著孫承恩一身粗布袍,在院中曬著太陽讀書。張居正立馬快走幾步,上前與老師見禮。孫承恩見到張居正,不由喜出望外,對著自家老仆打趣說道:“他們常常說我這家門鬼都不進,如今卻來了白圭,鬼不負我,爾負我耶?。”   聽到老師不著邊際的冷笑話,張居正一時不由愕然。隨即孫承恩就笑嗬嗬的請他入座,給他講起來了這個冷笑話的源頭。   孫承恩的鄰居不僅有徐階,周遭還有好幾家勛貴高官。這些豪門的仆人,見孫府門前冷落車馬稀,一旦遇見了孫府的下人出來,就難免調笑戲謔一番。   經常嚼舌頭說什麼同是大宗伯,徐華亭府上人聲鼎沸,孫華亭府中鬼都不來。氣的孫府的下人們七竅生煙,回去以後難免有些抱怨。偶然間被孫承恩聽見,就對自家的下人們說道:既然覺著在這裡沒有前途,那就任爾等來去自由,留我一人在此,教鬼負去!”   張居正聽完這番趣事,不由啞然失笑。也隻能寬慰老師說道:“這些愚人勢利,不辨是非,隻是老師一向好靜而已。若是老師動作起來,隻怕這巷子都得摩頂擦踵揮汗成雨了。而且還請老師放過學生罷!以老師的道德文章,別說魑魅魍魎了,隻怕學生這白龜都不堪其重,還是得請贔屭來背負才是啊。”   聽到張居正這番巧妙的恭維話,孫承恩不由唏噓起來。因為他自己心裡清楚,自己這輩子都說不出這種有水平的場麵話來,也隻能感慨一下後生可畏了。   想到自己門下竟然能有溫潤如玉的李春芳,能謀善斷的張居正,才華橫溢的王世貞,不由老懷大慰。隻是偶然又想起了那個剛正不阿身陷囹圄的楊繼盛,心中難免一痛。人老了就是喜歡走神,孫承恩想到這裡自嘲地笑了笑,悠然說道:“就這樣吧,反正在這京中也待不了幾天了,陛下應該很快就會準允老夫告老還鄉的請辭。其實啊,我是真的很滿足了。這個世上比我聰明的人,比我有才學有能耐的人太多太多了。我卻比絕大多數遠勝於我的人過的要好,這或許就是我做人一貫遵循厚道真誠的成果吧。”   “若隻是單論功名,除了沒有入閣,作為文臣老夫還欠缺什麼嗎?隻是本性愚鈍,學問上一直沒有成就,這才是畢生憾事。當年很多精於卜算的人說,老夫命中無子,後來青梅竹馬的發妻壯年早逝,不分嫡庶共有五子陸續夭折。老夫也覺得這就是命數使然,自此也不再強求什麼,但求無愧本心就是了。往後更是堅定了存厚存誠的做人準則,再也不心係外物與他人攀比計較些什麼。心境開通以後,反而在天命之年以後老來得子,如今更是有了孫兒。之所以絮叨這些,也是希望太嶽你能夠耐下心來,你本就天賦異稟,若是再能用上些老夫這等蠢才賴以立身的笨功夫,日後成就不可限量啊。”   張居正聽著孫承恩的諄諄教導,也陷入到了深省之中。是啊,厚德載物,誠如斯言。張居正受母親的影響,喜讀華嚴經。把不為自己求安樂,一心一德為世界眾生,當作自己的圭臬。他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大菩薩行。故而張居正也曾發下宏願,願以己身為蓐薦,使人寢處其上,溲溺垢穢之,吾無間焉。有欲割取吾耳口鼻者,吾亦歡喜施與。這就是張居正所理解的存厚,君子處其實,不處其華。治其內,不治其外。這句自己曾經有感而發的箴言,或許也可作為孫師這番高論的注腳。   組織了一下語言,張居正緩緩地把自己的心得感悟說給了孫承恩。孫承恩在發自肺腑的嘉勉贊嘆之餘,也鄭重告誡道:“太嶽是深得佛家忍辱精進的要義了,人在風華正茂的年紀,精進勇猛一些是好事。但太嶽你要記住,過剛易折,尤其以你的才乾,日後身居顯要隻是水到渠成而已。一旦到了高位,就一定要明白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道理,五十歲以前可以放,但過了五十歲就一定要學會收。”   張居正明白老師的一片苦心,也就學著老師平日裡的做派,隻是起身一揖到底,也再沒有多浪費口舌。因為此時無聲,更勝有聲。   孫承恩坦然受了這得意門生的一禮,滿意地捋了捋胡須,隨即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事情,朗聲笑道:“在這京中也有位年輕人,剛毅勇猛不下於你,說不定是你的同道中人呢。”   “哦?敢問老師,彼何人斯?”聽到這話張居正難免被勾動了好奇心,不禁向老師打聽起來,此人的來路姓名。   孫承恩見狀也不多賣關子,就開始為張居正分說:“此人姓高名拱字肅卿,河南新鄭人。五歲善對偶,八歲誦千言。嘉靖二十年二甲進士,後授翰林編修。在翰林院混跡了九年,等到裕王出閣讀書的機會。隻因為師一句無心之言,就毅然自請擔任了裕王府的授經講官。照理說陛下聖心難測,立儲之事更是風波詭譎。與他同期的翰林都覺著苦熬了這麼些年,現在正是應該力求補個清貴職司的好時機,根本沒有人願意把自己大好的時光用在燒冷灶上。畢竟大家本就是翰林了,按部就班就足矣位列上卿。裕王就算被冊立為儲,潛邸舊臣也未必能即刻榮華富貴。但若是種種原因出了變故,隻怕是一輩子辛苦都要毀在這上麵了。也隻有這高肅卿,才有此等大手筆。”   “那敢問老師是說了一句怎樣的高論,才促使這高肅卿投入裕王府的?”張居正也好奇孫承恩到底透露了什麼秘密,能讓高拱下這麼大的決心去侍奉裕王。   “無他,為師畢竟管著詹事府。春江水暖鴨先知嘛,皇子出閣讀書一應事項總是能提前知曉些內情。當時為師隻是隨口說了一句,裕王較景王讀書治學尤為勤苦。沒想到聽者有心,高肅卿憑著這句話,就下定了決心。甚至還反過來求肯為師,一定要優先安排他擔任這裕王府的講官。”   “這等魄力決斷,絕不是凡人所有。隻要風雲際會,必是能一飛沖天的豪傑。為師自然也樂意與這樣的後生結個善緣,就順手把他安排成了講官中的首席。與高肅卿同去王府的陳以勤,就遜色了很多,隻是剛好守製丁憂回來,年限資歷不過關。補不上好的職司,隻能被動接受這充任講官的安排罷了。”   聽完孫承恩這番描述,張居正對這高肅卿也算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人的果決勇毅,讓人敬佩的同時也不免有些忌憚。隨便聽了孫承恩的一句話,就敢拿自己的前程去賭。這種對自己也下得去辣手的狠人,若是沒有半途夭折,最終多是可以成長為旋乾轉坤的大人物。   回想到這裡,張居正覺得自己回京以後,很有必要結識一下這個叫做高拱的大胡子男人。臨行前孫承恩其實給他上了很好的一課,就是仁者不憂。很多人瞧不起孫承恩,但也不認真想一想。雖說孫承恩從來沒有喧赫過,但是人家可以一路順風順水,無災無難到公卿。有時候聰明人若不是聰明到極致,反而比不上這些樸實無華的本分人來的穩當。張居正想通了這些道理以後,內心就暗暗發誓,一定要取兩位老師之所長。將孫承恩的誠厚樸實,與徐階的明睿謀算熔於一爐。如此方不算辜負了兩位師長的苦心栽培,自己一定要青出於藍才是。   到達京師以後,在會館稍稍歇息了一晚。就趕忙去拜見了老師徐階,又訪謁了不少長輩好友。這才安頓下來。不過家境也就這樣,不算多富裕的張居正為了圖便宜,就租了一個略顯破敗的小院。   不過幸運的是,他的朋友給他介紹了一個泥瓦匠,還能順帶把木工做了。因為要價便宜實惠,算上整修一番的費用,還是比租一個完善齊全的院子劃算很多。   這個叫做李偉的泥瓦匠帶著兩個兒子作為幫手,手上活計也確實麻利漂亮,讓閑下來監工的張居正不由暗暗點頭。   今天,因為缺了些物料。李偉就讓自己的大女兒和小兒子送了過來,他的大女兒看樣子十三四歲,眼睛明媚有神,倒也不怎麼怕生。   聽說張居正是個文曲星下凡的翰林老爺,李家丫頭頓時眼睛放光,拿出一本破舊的千家詩,誠懇的向張居正求教起來。   李偉見狀不由向張居正抱怨道:張老爺,您也替俺教訓教訓這妮子,閨女家家的成天看什麼書,還不如老老實實多做些活計,才是個正經樣子哩!   李家丫頭聽完這話,雙手叉腰,眼睛一瞪說道:好叫爹爹再一次知曉,這是俺自己納鞋底子攢下的錢,可沒有花費你老人家的一個大子兒。至於家務活計,你就說俺到底勤快著沒有。   李偉見自家閨女如此當眾反駁自己,隻能訕訕地搖了搖頭,再也不吭聲了。   張居正見狀倒也頗覺有趣,不過對於這李家閨女的好學的誌氣,他還是非常肯定欣賞的。於是倒也耐下心來,給她指點講解了幾首詩。   張居正講解的深入淺出,生動有趣。讓李家丫頭頓覺豁然開朗,不由連連點頭贊嘆。就連眼神之中,都充滿了仰慕崇敬之色。   於是李家丫頭在未來幾天,就趕忙抓住機會。不時就找各種借口來到小院,想盡辦法偶遇張居正,借此求教一番。   張居正對此倒頗有耐心,隻要有空就隨口指點一二。一來二去,與李家老少熟稔了不少。   當李家丫頭一臉驕傲的跟自己說,這本千家詩,是自己在舊書攤用八十文淘換來的。本來攤販跟她要一百文,她可是硬生生的砍掉了二十文呢。要知道她納一雙鞋底最多也就能賺兩文錢,一下子省卻了十雙鞋子的收入,自然讓她覺得非常驕傲。   張居正聽完心裡麵哂然一笑,因為小姑娘明顯被書販子給哄騙了。這種破舊的蒙書,最多也就值當二三十文錢。隻不過不忍心打擊小姑娘的信心,也就笑笑不給她說破了。   之後又聽李家父女講述,他們本是北京邊上的漷縣人士。祖上留了些田產,本還算是溫飽之家。隻是天有不測風雲,先是遭了蝗災,隻能賤賣了土地受雇打工。到了前些年俺答入寇頻頻,連混口飯吃的活計也找不上了,於是就逃難混入了京城。   到了京城之後,憑借著李偉的心靈手巧,給人做些活計,倒也慢慢紮下了根來,勉強養活得住一家六口。   因此,倒也不是李偉見不得女兒讀書。隻是生活如此艱難,分神於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著實好高騖遠。而且一旦讀書開了眼界,對比當下惡劣的處境,隻會讓人的麻木進而轉化為痛苦。   對於李偉的這番見解,張居正倒是頗感驚訝。王艮說百姓日用即道,或許正是此理,永遠不能小瞧庶民的狡黠與生活實踐當中得出的智慧。   有一天,乘著李家丫頭不在,李偉偷偷摸摸找到了張居正,看到李偉這個局促的樣子張居正不由笑問:“到底是什麼事?但說無妨。”   李偉隻能故作高深的問道:張老爺,您覺得俺家閨女咋樣?   不明就裡的張居正隻能不痛不癢的稱贊了幾句,隻見李偉又神神秘秘的給他說:他這個閨女可不一般,出生的時候他可夢見了五色彩車,祥雲錦旗。而且她出生以後,家裡就有一種奇怪的香氣,許久不散,算命的都說這是祥瑞呢。   聽完這些怪力亂神,張居正也隻能打著哈哈。   李偉自然沉不住氣了,隻得圖窮匕見,張開五根手指說:“俺看這閨女忒佩服張老爺你,要是張老爺看得上俺家閨女,就出這個數的銀子,把她買回去伺候您,您看中不中?”   五根手指當然不可能是五兩,畢竟李偉也沒有窮成路邊的乞丐。自然也不可能是五百兩,揚州的瘦馬一般也沒有這麼貴,那麼隻能是五十兩了。   張居正沉吟了須臾,這個價錢倒算是偏貴,但大體上公道。隻是自己喜好清凈,李家丫頭又是一個大大咧咧閑不住的性子,因此並不是很中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於是隻能推辭說:“實不相瞞,我倒是暫且沒這個念想,不過我也給你指條路,京師裡麵的大貴人,最近有一些要采買婢女的。尤其是裕王府,剛剛拿到了拖欠的俸祿。聽說要一些粗通文墨的丫頭,擇優選入王府侍奉,你家閨女倒也符合要求。而且聽說人家不僅給幾十兩的安家費,更是每個月還有例錢拿,逢年過節說不定還有賞賜,總歸是比賣給一般的官宦人家要強。”   李偉本還有些失望,一聽這話頓時大喜,連忙謝過了張居正就前去與自家婆娘商議去了。   過了幾天,李偉的活計早已做完,工錢在驗收之後也給爽快的結清了。   此時略顯無聊的張居正,反而有些懷念起李家丫頭的嘰嘰喳喳。正在此時,敲門聲響起。來者正是李家丫頭,她欣喜卻又略帶惆悵的向張居正道謝。表示多虧了自己懂點詩書,已經順利入選裕王府。過幾天就要進王府當差侍奉了,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與張先生再見。   言罷,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略顯羞澀的掏出一個荷包,裡麵有三個煮熟的雞蛋。小姑娘將其雙手奉上,表明這是自己近些天來的束脩。   張居正啞然失笑,隻得收了,不過本想把荷包退還給她。沒想到李家丫頭一揮手,紅著臉就跑開了,並小聲說:這是自家親手縫製的,也算是一點心意,先生若是不嫌棄拿著裝些物件銀錢也是合用的。   另外,自己的閨名叫做李彩鳳……   看著已經跑遠蹤影漸渺的李彩鳳,張居正的直覺告訴他,神奇的事情有可能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