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間一轉眼來到了九點,還有一個小時就可以下班了。我坐在血常規機器旁邊,百無聊賴地看著SAA試劑盒的說明書。秦老師去倉庫找東西了,盛老師又去了搶救室還沒回來,所以現在這個房間裡隻有我和付源。 付源坐在我對麵,盯著電腦屏幕。 “敬威,你來看這個。” 付源眼皮也沒抬,沖我招了招手。我把說明書放在桌子上,繞過桌子走到他身邊。 “怎麼,看到你前女友了?” “前女友?你說哪個?” 付源終於抬起了頭,卻被我一巴掌打在了後背上。 “去你的,你到底勾搭過多少人你個渣男。” “看這個,早上報的危急值。是……婦兒樓血液科的。” 付源點開了他的病歷,是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去年十二月被診斷出了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向下翻閱檢驗記錄,幾乎每一個淋巴細胞項目都被標記成了刺目的紅色。 “看看這些記錄,那麼多次穿刺。天啊,這孩子得多痛苦。” 付源放在嘴邊的手握緊了拳頭。 每一條記錄都像是鉆心的疼,跟。 “唉,希望一切都會好吧。” 付源關閉了病歷,有些感慨地說。秦老師從倉庫裡出來,我走過去從秦老師懷裡接過管子,跟她講剛才見到的病歷。 “其實在醫院這種事並不少見。” 秦老師坐在電腦前,一邊把管子拆開一邊說。 “咱們看到的隻是一管血,一份數據,但是這背後是對於一個家庭毀滅性的打擊。” 我們誰也沒說話,靜靜地聽著秦老師繼續講下去。 “其實很多時候都有一種無力感,明明是醫生該去救死扶傷,但是世界上絕癥那麼多,我們群了解的隻是皮毛。” 秦老師工作很多年了,可即便是見過了那麼多患者,語氣中還是充滿了無奈。 “咱們作為檢驗師,要對每一份樣本負責,這樣才算是不負責任,也是在盡最大的努力幫助他們。” 我看著手邊試管架上一排排血出了神,不斷回想著秦老師剛剛的話。直到一陣電話鈴聲將我的思緒喚回來。 “喂?嗯。好的,我讓同學送過去。” 秦老師掛了電話,對我們說: “盛老師說需要拿些生化管,你們誰去一趟。” “我去吧,正好去走走。” 坐久了屁股疼,正好趁這個時機起來走走。我從板子上摘下幾根紅色帽管子,快步向搶救室走去。 “盛老師,您要的生化管。” 搶救室裡,盛老師正在護士站前跟護士確認病患信息和采血項目。我喚她,把管子交給她手裡,順便從她旁邊接過采血箱子。 “我幫您拿著吧,等會兒您也方便點。” 盛老師看著我點了點頭,說了聲好。 “這個人在簾子後麵,最裡頭靠近窗戶的那個。失去意識了,你采的時候小心點。” 護士老師在一邊囑咐道。 掀開簾子,我看到了那個病患。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緊閉著雙眼,雖然看得出來傷口已經做過了出不得清創,可那道血紅色的裂口還是讓人不由得腳底升起一陣惡寒。 他的旁邊站著兩個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衣衫已經舊了,被洗得發白。此時他們正緊張地看著床上的患者。 “尚雲南?” 盛老師喊了一聲,立馬有個年輕人怯生生地回答: “哎,這裡,這裡。” “你們是他的陪人嗎?” 盛老師看著醫囑單問。 “對,我們是他的工友,他剛才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掉下來了,醫生麻煩您了。” “沒事的,現在來抽血做個術前檢查。” 盛老師回答道,順手將醫囑單遞給我,我瞟了一眼單子,麻利地從裡麵找出需要的管子。 “紅藍白橙紫,一共五個管子。” 我把管子握在手裡,方便她等一下馬上就能拿到。在我找管子的時候盛老師已經綁好了壓脈帶,一針刺入了患者的肘靜脈中。 采血的過程十分順利,很快采集到了術前檢查的五管血液。 “好了,你們誰幫他按一下止血。等一下去收款外交一下錢辦理住院。” 我從盛老師手裡接過血,她小心地把用過的采血針收進利器盒,我們一起回到護士站交接工作。 轉身離開的時候,我聽到後麵傳來了一些對話: “大夫,這要多少錢啊。” “一千多……我們拿不出這麼多錢啊。” “您等等。再等等,我們現在想辦法去湊。” 2 我一直想著剛才他們的對話,所以最後一個小時一直心不在焉。 終於熬到了下班,我脫下了白大褂,將它疊好放進包裡。 告別了陳老師和秦老師,沒有等付源,逃一樣的跑出了科室。 我回到了搶救室門口。 搶救室依舊是人頭攢動,吵嚷中夾雜著低聲啜泣的聲音。我踮起腳尖向裡張望,卻並沒有看到那個男孩的身影。 “在找那個男孩?” 盛老師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我的身後,一同來的還有付源。本就是偷偷跑來,有些做賊心虛的我,被嚇了一跳。 “嗯。我……想來看看他。” 我沒有否認,不過有些奇怪他們為什麼會過來。 “秦老師剛才看你一直心不在焉的,怕你有什麼心事,但是她要收尾工作,就托我來看看。付源說你好多想,所以我猜你可能一直掛念著這件事。” 盛老師看了一眼手機。 “我剛剛看了一下,他已經被送去手術了。” 我瞥了一眼站在一邊的付源,這是我第一次在付源的臉上看到這樣奇怪的表情,像是如釋重負,又像是有些糾結。 “剛剛……他們終於湊齊了住院費。” “那就好。” 我鬆了一口氣,強迫自己不要去多想,不要去想他們是用什麼樣的方法湊齊這一千多元。 我裝出輕鬆的樣子走出搶救室,向醫院大廳的出口走去。 一路無人說話。 我們和盛老師在醫院大廳分開,盛老師向南門走,我和付源向北。 “回去之後跟我和秦老師發個微信,你們注意安全。” 告別了盛老師後,我們穿過長長的走廊,向出口走去。雖然已經是夜裡十點多,可是醫院依舊燈火通明。我突然想起來從前在學校的時候,一位老師對我們說過的話: 如果你想看看真實的人間,那就來十點鐘之後的醫院看看吧。 樓梯間裡躺滿了打著地鋪的人,我們路過他們的身邊盡量放低腳步。陪護病人已經夠累了,不忍心擾了他們難得的休息。 我見過有些人,一個饅頭就是一天的飯,若是有些鹹菜便是難得的美味。他們用破舊的手機和病房裡的親人們打著視頻電話,一邊笑一邊偷偷地將手機拉近,好讓屏幕上看不到背景。 我也見過他們放下電話,手捧著成遝的單據默默發著呆。《我不是藥神》裡說,這個世界上隻有一種病,叫做窮病。人間疾苦,最終不過落在了碎銀幾兩上。 我們一路無言,直至走出大樓,看到頭頂上的星光。李白對月高歌“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可是沒人思考,他眼中的月亮為何是白玉盤?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走到小區旁邊的小巷子。小巷燈光昏黃,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想說什麼就說吧,別憋著了。” 一直沒說話的付源嘆了口氣,悠悠的開口,無奈的對我說。 “敬威你這個心軟的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掉。” “我……” 剛想開口,卻感覺像是什麼東西堵在了喉嚨,把我想說得話硬生生的憋了回去。付源說得沒錯,我做不到他們那樣理性。 “你這種行為,說好聽了是心軟,是多愁善感。說得不好聽了,你就是聖母心泛濫。” 付源毫不留情地撕開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假象。 “世人皆苦,誰都不容易。你他媽不是聖人!” “那你說我是什麼!” 我帶著哭腔沖他吼到。壓抑了這麼久的情緒,在這一刻爆發了。吼過之後,嗓子感覺生疼,有好像有一絲的甜味。 是血的甜腥味。 “總說學醫是為了救人!你看看剛才那些躺在地上的人,我怎麼幫!你教我啊!” 我站在付源的身邊,歇斯底裡地大吼著。還好小區是個老小區,沒有很多住戶,我也不用擔心被人當成瘋子。 或者說,我現在就是個瘋子。 “我為什麼要被患者刁難?我該怎麼做?你說啊?” 沒等我說完,付源一拳捶在了我的胸口上。巨大的力氣讓我失去了平衡,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清醒了麼?” 迷茫見我聽到付源冷冷的聲音。 “你以為我不想幫?” 付源走到我的身邊,抓起我的衣領。 “你他媽是個學醫的,你不是要成佛!你要做的就是對得起每一個你出的報告,對得起每一個你的患者,懂麼!” 付源第一次在我麵前怒吼,或者說是一種我從沒見過的癲狂。我坐在地上,不知所措。也許,我們真的壓抑太久了。 或者說,從前的理想鄉在這一刻破滅了,剩下的隻是現實。 “我做出過二十歲HIV陽性的,也見過十幾歲當媽的。你以為我沒見過?我見過的不比你少,你以為我的心是鐵打的?” 付源一邊吼一邊用力地戳著自己的胸口,冷靜下來後嘆了口氣,坐到了我的旁邊。平時最愛乾凈的他,此刻也不顧地上的塵土。 “還有咱們的老師,他們是怎麼過來的?秦老師剛才說的話你聽懂了麼?你以為隻有你一個人想普度眾生?德不近佛者不可學醫,這是寫在實驗室墻上的話。” 我沒有回答,隻是呆呆地回想著第一次穿上白大褂的情景。 第一次把白大褂套在身上,我就迫不及待地拍了好些照片。當時付源一臉不屑地說我像個殺豬的,我還一本正經地反駁他,今後是要去治病救人的,肯定要興奮。 “學的時候理想有多豐滿,現實就有多殘酷。” 付源點了一根煙,放進嘴裡。合租之後我不讓他在我麵前抽煙,不過現在我也不想去管他,任由煙霧往我這邊飄散。 我們就這樣在路燈下坐著,誰也不說話。我一直在回想剛剛發生的一切,也沒了時間的概念。 “太聖母心不是件好事,會害了你。盡心做好你該做的,就是在救人,也是對得起你的理想。” 付源站起來,把煙頭扔到地上踩滅。 “時間不早了,回家吧。” 他沖我伸出手,想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你太累了。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沒有拉住他的手,而是自己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我現在頭疼得厲害,隻想趕緊回家躺在床上,第二天醒來後發現這隻是一場夢。 夢醒了我還在學校的宿舍裡,起床之後和兄弟們一起跑去食堂吃飯,之後又奔向教室上課。 可是我沒機會了。 我現在是一名醫生。 3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恍惚間好像做了個夢,在黑暗裡奔跑,沒有方向,沒有目的,沒有光。 我拚盡全力的破開迷霧,卻發現迷霧之下是更濃的迷霧。當我無力地準備放棄時,猛然驚醒。 我從床上掙紮著坐起來,揉了揉太陽穴。雖然睡得很沉,可是腦袋還是一樣的疼。 “醒了?” 我走出臥室,付源正半倚在沙發上看著他的平板電腦,麵前放著一瓶可樂。 “嗯。” 沒有多餘的話,我走進衛生間用冷水洗了把臉。八月份的山東氣溫已經達到了40度,即使是冷水撲麵也不覺得有多刺骨。 “你今天怎麼沒上班?” “我?我都下班了。下午講座你能不能去?用不用我再幫你請個假?” 付源抬起頭,看著我腫著眼袋從衛生間裡走出來,劉海上還在滴著水。 我坐在他對麵的沙發上,用毛巾擦乾頭發和臉上的水。 “吃點東西吧,給你煮了餃子。” “這麼賢惠?” 這時候我注意到了桌子上的餃子。不用說肯定是韭菜雞蛋的,餃子皮透出一抹隱隱的綠色。 “我要是個女的我一定嫁給你。” 我吃了一口餃子,不出所料的韭菜餡。 “你就不能換個餡?我現在出的汗都是韭菜味。” 我正吃著,突然感覺哪裡不對勁: “現在幾點了?” “現在?十一點半。” 付源抬起手腕看了眼表,懶洋洋地說道。 我瞪大了眼睛,顧不得咀嚼,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嚇了付源一跳。 “你乾嘛,一驚一乍的。” “你說乾嘛,十一點半了啊,我今天曠工了!” 我沖進臥室,抓起手機想給秦老師發信息解釋,可是卻看到付源正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著我。 “怎麼了,你這什麼眼神。” “你今天……好像是休班。” 付源喝了一口桌子上的可樂,淡淡的說。 這時我才猛然想起,原來今天是休班。 “你個混蛋剛才為啥不說,嚇死我了。” 我躺回沙發上,沒有胃口繼續吃下去。 “你又沒問。” 付源目光又回到了平板上,可是我清晰地看到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跟你講個好消息。” 付源把平板遞到我手上。 “看這個。” “這啥?” 付源點開一張照片,是一個小孩子坐在病床上的。她的頭上戴著蛋糕店的生日帽,四周圍著一圈醫護人員和家人。 “昨天看到的那個孩子,就是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的那個。” 看著屏幕上孩子的笑,頓時覺得暖融融的。可是想到快樂總是暫時的,短暫的開心過後,他又要麵對病痛折磨,他的家庭又要麵對巨大的壓力,心裡又泛起了酸澀。 “這是咱們醫院的公眾號,正好報道了這件事。醫院幫他們爭取到了減免治療費用,而且還發起了互助金,網上已經有不少好心人捐款了。這張照片是今年六一時候拍的,大家一起給她慶祝呢。” 付源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補充到。 我有些迷茫地看著他。 “雖然不能完全解決病痛,但是至少大家都在盡最大的努力幫助他。” “嗯。” 我想說些什麼,可是卻不知該如何說。隻覺得鼻子酸酸的,隻能發出一個簡單的“嗯”。我把平板還給付源,擠出了一個笑。 “笑不出來就別笑了,你這個笑太難看了。” 付源吐槽。 “要你管啊。” 我笑罵了一句,從桌子上重新拿起筷子。 “另外盛老師托我轉告你,昨天晚上的那個人,據說搶救得很及時,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不出意外的話,過幾天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去了。 付源喝了口可樂,繼續說: “聽說昨天手術室的老師們工作到了後半夜,還出動了好多專家會診。真夠驚險的,據說差一點就救不回來了,真是從死亡邊緣活生生拉回來的。” 付源走到我旁邊的沙發上坐下。 “醫學是很理性,不過並不耽誤相信會有奇跡出現。” 付源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沖我挑了挑眉毛。我看著他,猝不及防地打了個韭菜味的嗝。 “啊啊啊啊啊啊我去你丫的,臭死了。” 這次輪到付源從我旁邊彈射起步。 “少給我拽酸詞了,這不符合你的畫風。” 終於逮到機會可以報復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昨天晚上的事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爺大度不跟你計較。” 付源有些傲嬌地說。 “你以後改改你這聖母心的毛病,都說末世先殺聖母,明天如果出了喪屍我今天晚上就先給你斃了。” 付源抱著平板回了房間,走之前不忘帶有他的可樂。客廳裡隻有我一個人,一邊吃餃子一邊回憶昨天晚上發生的事。 我承認在昨天我看到他們的時候,我對於學醫堅定的心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動搖。像是好不容易找到的答案突然被全盤否定,像是從前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付源說得沒錯,我好多想。 從前對於“健康所係,性命相托”這句話,隻知道它是醫學生誓言的第一句話,它是神聖的。可是我現在才理解,它是何含義。 它並非流於表麵,甚至很多時候並不能感受到它。 可它卻是實實在在的存在的,它存在於每一個醫者的心裡,融入了他們生命的一點一滴中。 我知道,作為一個醫學生,我要學的還有很多。我隻知道醫生該會什麼,卻不知道該如何成為一名真正的醫生。 “吃完了麼?” 付源靠在門框上看著我。 “還沒,乾啥。” “怕你矯情地忘了吃。” “滾。” 我笑著抓起一團衛生紙扔向他。 “吃完了記得把盤子和碗洗了,下午有講座,別遲到。” 說完,他打了個哈欠。 “我先睡了,別吵醒我,否則跟你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