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敬威,起床啦,你還活著麼?” 早上付源敲著我的房門,叫我沒反應,推開門走了進來。 “謔,你這是讓人把魂抽了?眼袋都快掉膝蓋上了。” “別提了。” 我強撐著睜開眼皮,想坐起身,卻又是一陣眩暈。 “昨天半夜我又吐又泄,折騰到今天淩晨四點。” 我打了個嗝,昨天晚上把東西已經吐出去了,所以這會味道倒是沒有很壞。 “我聽到了。” 付源坐在我的床邊。 “那你咋沒反應?” “我有啊,我醒了看了一眼表,覺得吃壞肚子了應該死不了人,所以……” “所以你就又睡著了是吧。” 我瞪了一眼付源。 “是的呢。” 這廝坐在我的床邊,露出了格外欠揍的表情。 “同樣吃的炸雞,為啥你就沒事?” 付源想了想說: “可能……因為你吃了那半個蛋糕?” 我無話可說,裹緊被子翻了個身。不知怎的,覺得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而且好像非常冷。 “我怎麼覺得你臉紅了?怎麼,看著我害羞了?” 我閉著眼,感覺到他把手放在了我的額頭上。他的手很冰,我猜……他可能腎虛。 “這麼燙?你發燒了?” 付源收回了手。 “你是不是胃腸感冒啊,等著,我去給你拿藥。” 我聽到付源去了客廳,當初付源在美團一分錢搶了個黃色的藥箱,出來合租後也沒有扔掉。裡麵被他塞上了滿滿當當的各種藥,不得不說在這點上他比我更像個醫學生。 “給你,體溫計,等會你自己測一下。還有布洛芬,如果真是發燒了的話記得自己沖著喝了。” 我睜開眼,看到付源把藥和體溫計放在我的床頭櫃上,又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都這樣了,我給你請個假吧。” 我輕輕地應了一聲“嗯”。原本應該我自己去和秦老師請假的,但是我現在實在是沒有精神。頭暈得厲害,隻想趕緊再睡一會。 當我再次醒來時,已經是上午九點多了。我沒有測溫,也沒有喝藥。頭昏脹脹得疼,身上出了一層虛汗。我抓起手機,上麵有一個未接聽電話,是付源打來的,隻是剛剛睡著,沒有聽到。還有兩條條微信,一條是秦老師: “敬威,聽付源說你生病了,怎麼樣?好些了麼?” 另一條是付源: “茶幾上有麵包,醒了餓了就吃點,別吃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我笑了笑,拔下手機充電器一一回復: “好多了,謝謝您掛念。本來應該提前跟您請假的,但是早上實在是太難受撐不住了,給您添麻煩了。”——秦老師 “ok,我剛醒,好多了。”——付源 我走出房間,桌子上放著幾個麵包,是付源剛剛提到的。我沒有馬上去吃,而是走進廁所,打開淋浴器沖了個澡,把身上的虛汗洗下去。 洗澡的時候是我最放空的時間,水從頭頂淋下,劃過肩膀,最後從腳麵流走。我在腦海中回想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從出來實習一直到現在,也過了四個月的時間了。很多時候在科室裡看著同學們一張張熟悉的臉,恍惚間會很陌生。 初次見麵的時候,大家帶著各自的行李和一腔期待,從自己的家鄉不遠萬裡來到這裡。我們在一起經歷了解剖大體,經歷了白鼠兔子實驗,從最初的不適到最後的坦然。 我們參加了多少活動,聚光燈下盡情地演唱,又在操場上吶喊。然而留給我們的時間隻有不到一年了,一年後我們將各奔東西,是回到自己的家鄉,還是奔赴更遠的遠方,一切都是未知數。 我關上水擦乾頭發,打了個寒戰。放在洗衣機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接起,是付源。 “醒了?好點了麼?” “嗯,好多了。你那邊怎麼樣?東西多麼?” “不多,但是你今天沒來太可惜了,昨天放進去培養的痰液裡長出了變形桿菌,爬過的痕跡比書上更清楚,你沒看到太可惜了。” 付源的聲音有些興奮,我笑了笑,坐在沙發上撕開了一袋麵包。 “等會我給你拍下來,不過不知道拍不拍得清楚。侯姐剛剛還問我你去哪了,我說你喉嚨裡長了顆痔瘡。” “滾蛋吧你。今天下午你也幫我上了吧。” 我小口地咬著麵包,一邊時刻關注著肚子裡的動靜。 “可以,但是我想吃可樂雞翅,晚上你給我做。” 我翻了個白眼,說: “大哥,我剛好點,你確定要吃這麼油的東西?” “我吃,又沒說你也吃。你就喝點粥得了,晚上下班我從外頭買給你。” 我笑了笑,不想跟他計較。掛了電話我走進廚房,從冰箱下層翻出一袋冷凍雞翅。之前因為害怕疫情封控,付源拉著我去買了好多冷凍食品,結果到現在都沒吃完。 “可樂雞翅,沒有可樂了啊。” 我打開冰箱上層,發現最後兩聽可樂昨天已經全喝掉了。 “中午你下班買點可樂回來,家裡沒有可樂了。” 我打開微信,給付源發去一條語音。 “沒問題,但是能不能多做一些?” 付源回復了一條文字。 “乾嘛?” “剛才侯姐也聽到了,她也想嘗嘗你的手藝。雞翅還夠吧,用不用我再去買點?” “大哥,之前你差點把超市搬空你心裡沒點數麼?夠吃,別忘了買可樂就行。” 2 “我回來了。敬威,你要的可樂。” 付源回來的時候,我剛從廁所出來。如果可以我真的想取一些樣本給付源,讓他幫我帶回科室檢驗一下。 “還沒好啊?” “別提了,我都快虛脫了。” 我捂著肚子,癱倒在沙發上。 “我現在嚴重懷疑是你給我下毒了,不然為啥到現在都不好。” “虧你還是個醫學生,家裡這麼多藥你就不能自己找來吃?” 付源抱來藥箱,放在茶幾上。 “就是因為我是個醫學生,所以才不敢亂吃藥好吧。” 我端起茶幾上的水杯喝了口熱水。 “我什麼水平我知道,我寧可病死都不敢吃我自己開的藥。醫者不自醫懂不懂。” “沒毛病,那你病死得了。” 付源坐在我旁邊,還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你不怕我噴你一臉?” 我抬起頭看著付源,然後親眼看著他一臉嫌棄地挪到旁邊的小沙發上。 “您老人家能不這麼惡心麼?” “你管我。” “趕緊做飯吧,我都快餓死了。下午還得去替你上班,真是我該你的。” 付源把可樂送進廚房,我不情願地起身。 “今年感動中國十大混蛋肯定有你。” 付源回來之前我已經燜好了米飯,也把雞翅處理好了,隻等可樂回來就可以燉煮了。 “你不覺得有些殘忍麼,我現在這個腸胃狀態啥都吃不了,你還讓我給你做飯?” 我用鍋鏟翻炒著鍋裡的雞翅,嘴裡嘟嘟囔囔……或者說罵罵咧咧。 “講道理,是我讓你偷吃那半個蛋糕麼?今天這頓雞翅權當是你的報應。” 付源倚在廚房門口,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 “行了,燉著吧,出去坐會,這屋太熱了。” 把可樂倒進鍋裡,我從旁邊抽出一張抽紙,把額頭上的汗擦乾。 “這就完了?” 付源瞪著眼睛看我結束戰鬥。 “啊,不然呢。剩下就是煮一會,等水收一收然後就可以出鍋了。” 我回到客廳,把藥放進嘴裡。付源開的藥我還是有膽量吃的,畢竟他的成績比我好。 其實說實話,在學醫之前我覺得醫學生都是大神一般的存在,學成出來之後白衣執甲,救死扶傷。可是當我真的進入醫學院,跟這幫狗男人同居之後才發現…… 就這麼說吧,一想到未來是這幫人給我看病,我真的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醫學界有你們這幫臥龍鳳雛,真是未來可期。” 某次實驗課後,我對著失敗的實驗發出一聲感慨。 “煮多久?你不用看著點?” 付源還站在門口,眼睛不離開鍋裡的雞翅。 “不用很久,想吃湯泡飯就多留一些湯,不想吃的話就收得稍微乾一點。” 我躺回沙發上,趁著燉煮的事件看一看微信群裡又有什麼通知。 “嗯?今天秦老師查崗了啊。” 微信群裡,秦老師發了一大段話,還有一串名單。實習的要求是遲到一次扣四學時,曠工一天扣八學時,請假一次可以用休班補。累計扣滿二十學時要去科教科簽保證書領取實習警告,四十學時終止實習退回學校。 其實說實話,醫院已經很照顧我們了,知道大家要準備考公考編考研,所以安排的工作沒有很繁重,而且也從來沒聽說過誰真的被扣滿了四十學時退回學校——畢竟關係到能不能正常畢業,老師們也不想因為這些事影響一個學生的前途。 “是啊,今天查崗,查了不少人。” 付源的聲音從廚房裡傳出來,不知道他去乾嘛了。 “我早上一去就幫你請假了,秦老師沒說什麼,隻是叫我轉告你好好休息。你這個湯是不是淡了點?但是味道真不錯。” “水沒收乾,可不是淡,現在如果味道正好的話等一下就該鹹了。那被查到的這些人怎麼處理的?這麼多人,得給秦老師氣夠嗆吧。” “是啊,今天八點了都沒什麼人,早該查人了,這幫人越來越放肆了。” 我沒有接話,我不像付源可以很理性地看待人際關係——或者說除了沈辭其他的人際關係。他越理性,我越無法理解為什麼在沈辭這件事情上他會這麼固執。 大概因為我不是他吧。 “你別在廚房待著了,多熱啊。” 玩了一會手機,發現付源還待在廚房裡。我從沙發上起身,走進廚房。 “你乾嘛呢這麼久不進去……這怎麼回事?” “你來了嘿嘿……surprise?” 我看著消失了的半鍋湯水和付源手裡的勺子,一瞬間有些頭暈。 “我剛才就是想嘗嘗味道,結果嘗著嘗著,覺得鹹味的可樂還挺特別的……都怪你做得太好吃了。” 我深吸一口氣,不斷在心裡提醒自己這貨就算是再二逼也不能拿刀砍了他。 “一鍋湯你給我喝了半鍋!怎麼不齁死你!” 忍無可忍。 無需再忍。 我抄起鍋鏟,在抽向付源的前一秒收住了力。 “不行,別把我鍋鏟弄臟了。可樂給我拿來,就這麼點水怎麼燉得熟。” “燉熟?雞翅不是熟的下鍋麼?” 我看向他: “誰告訴你雞翅是熟的?” “剛才我看你煮了才放鍋裡的啊。” 我看了他兩秒,終於理解了他在說什麼。 “大哥,我那隻是用水焯了一下,把血沫煮出去,誰告訴你這就熟了?”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付源的臉色驟變,旋即沖進廁所。 昨天晚上是我趴在馬桶邊,現在……換成了付源。 “大哥你一點常識都沒有麼?” 我搖搖頭,把剩下的可樂倒進鍋裡,又重新灑了鹽和醬油。還好付源買的是大瓶可樂,不然就隻能用水來補了。 “我哪裡知道,我還以為是熟的呢。” “在你的概念裡是不是隻有生肉和熟肉兩個概念?” 付源吐完,臉色還是鐵青的。看著他的樣子,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付源應該比我更難受。 因為他也沒忍住,被自己的行為氣笑了。 “今天的事你要是敢說出去,我現在就殺了你滅口。” 3 “行了,出鍋了。” 因為付源的傻缺行為,這頓飯晚了二十分鐘。我把雞翅盛進盤子裡,又取出一個打包盒,給侯姐打包好一份。 “你去盛飯吧,米飯在電飯煲裡。” 我看了一眼躺在沙發上一臉生無可戀的付源,嘆了口氣。 “你說山東這麼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的一個地方,怎麼就出了你這麼個奇葩。” 我端著盤子放到付源麵前,輕輕地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腳。 “趕緊吃了,下午還上班呢。” “知道了,我在懷疑人生哎,別打擾我。” 我坐在付源對麵的沙發上。 “我覺得侯姐一個女生不會喜歡太油膩的,所以煎雞翅我沒放油。” “沒放油?乾煎啊?” 付源從茶幾下麵抽出一根一次性筷子,用牙咬住塑料皮撕開。 “雞皮裡的脂肪含量很高的,先煎雞皮那一麵,把油煎出來之後正好夠。” 我聳聳肩,繼續看手機。 “敬威手藝可以啊,我要是個女的我肯定嫁給你。” 我抬眼看了一眼正在啃雞翅的付源,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別,我對你不感興趣。” 這間房間待不得,對我這個不能吃東西的人格外的不友好。 而且更殘忍的是,我燒成的菜居然自己不能吃。 “我回房間睡會了,你吃完記得把桌子收拾了。” 我起身,走進房間前,不忘提醒他: “上班之前記得把侯姐那份帶著,而且不要叫醒我,我有起床氣,而且很嚴重的那種。” “知道啦,好歹同居三年多了,你什麼德行我還能不知道。” 付源嘴裡塞滿了雞翅,含糊不清的回應。 我躺在床上,大概是早上睡多了,這會一點睡意都沒有。索性閉上眼睛,腦海中回憶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有光從窗子透進來,即使閉上眼睛,虛無的黑暗也是紅色的。我枕著手臂,手機裡播放著音樂,是雲之泣的《故人故事》。 “故事已講到七八 無端又哽在舊話 說過永好的人們 到白頭了嗎 往後的故事麼 晚來尋過酒家 那個少年逞著醉意不肯老啊 他是故裡最長情 最難得忘卻的 你有沒有曾經遇見過他 你有沒有認出是我呢” 其實仔細想想,我好像一直在和人告別。小學畢業的時候第一次麵對別離,同學們抱在一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在新的環境中漸行漸遠。初中畢業學著寫同學錄,紙短,情卻未長。高中我們奔赴不同的城市,我隻身一人跨越了山海離家千裡,所有人都變成了手機裡一個個跳動的符號,最後歸於沉寂。 在沈辭這件事情上,我作為一個旁觀者,是清,所以才可以滔滔不絕地講出大道理,勸付源放下。可刀子沒有紮在我身上,痛也沒有進入我的骨髓,所以我才可以大言不慚地嘲笑付源的痛苦。 醫者不自醫,隻因旁觀者之清,和旁觀者之謎。 客廳傳來了窸窸索索的聲音,然後響起了開門關門聲——大概是付源去上班了。 迷迷糊糊間我好像睡著了,分不清是想象還是夢。恍惚間我好像回到了實習搬出來的前兩天,我和田哥日成,還有盛明明一起出去吃飯。盛明明去了章丘,提前一天離開,我們去給他送行。 酒足飯飽後,我們站在運河城樓頂,迎著晚風憑欄而立,看著月亮又是一輪圓滿。 “你們說畢業以後,咱們還有機會見麵麼?” 盛明明問。 “肯定會啊,我還要來吃你的席呢。” 日成笑嘻嘻地說。 “就是,不給我們伺候好了你別想去洞房。” 田哥摟著盛明明的脖子說。 “到時候你生娃了記得叫我,作為你孩子的乾爹,我幫你帶。” “你幫我帶?你不是對小孩過敏麼?” 盛明明狐疑地看著我。 “對啊,我幫你帶,玩哭了還你。” “滾!” 嘻嘻哈哈,吵吵鬧鬧。 腳下是車水馬龍,遠處有霓虹閃爍,頭頂是月明星稀。 身邊,是故人相伴。 多好啊。 坦白講,我不是一個念舊的人。我懷念一段時光,隻是因為在那個時間裡有對的人。而離開了那段時光,對的人便不再正確。與其把他們強行留在身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如把他們留在回憶裡最正確的位置。 我是過去的一把塵埃,他們是回憶裡的一捧浮沫。 我感謝相遇,我也感謝再見。 “我回來了,你好點了麼?” 下午付源下班回家,在門口就開始喊。我走出房間,揉了揉肚子,除了餓已經沒有大礙了。 “好了,雞翅給侯姐了麼?她怎麼說?” “她說回去嘗,不過很符合我的口味,敬大廚有兩把刷子啊。” 付源換上拖鞋,把一大包東西放在我麵前。 “給你的,看看吧。” “什麼東西啊?” 我一邊解開塑料袋一邊問他。 “謔,這麼大包零食?你打劫便利店去了?” “這不是想著你一天沒吃飯,給你補補嘛。而且……也算是補償你。” “補償我?補償什麼?” 我拆開一包曲奇餅乾,一邊吃一邊問。 “補償你……那半個蛋糕其實是在我房間裡放了好久了,我本來想扔了的。” 我眨了眨眼睛,問: “然後呢,為什麼它會出現在冰箱裡?” “其實……我當時拿著兩盒東西,另一個是一盒新鮮的手撕雞,然後……我扔錯了。” 付源坐在我旁邊訕訕地笑著。 沉默。 沉默依舊是今晚的康橋。 “所以……我吃了個培養基?” 付源點點頭。 沉默。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我選擇了後者。 “混賬我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