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聽說前些天你把沈辭好一頓嗆?” 中午在食堂,能能問。 “嗯?你怎麼知道?付源說的?” 我夾了塊雞肉放進嘴裡,頭也不抬地問。 “沒,是沈辭說的。” 聞言,我先是一愣,然後從旁邊的餐巾紙盒裡抽出一張紙,把嘴角的油擦乾凈。 “沈辭?他怎麼還能跟你聊起來這件事。” “我跟他在同一個自習室,那天下午他回來氣得摔了個杯子,被管理員好一頓兇。” 能能把頭發挽起來,聳聳肩。 “原本我是不關心的,不過麵子工程還是要做好的,懂吧。” 我放下筷子,喝了口飲料: “他跟你說什麼了?我猜不是什麼好話。” “猜得挺準。” 能能湊過來,小聲地說: “沈辭把你和付源從頭到尾罵了個遍,我都暗示那麼多次我不想聽了,就差明說了,結果他還說個不停。” 能能撇撇嘴: “這家夥的情商是負數麼?” “同學了三年多你還看不出來?他但凡有一丟丟情商,也不至於被攆出男生宿舍吧。” “不過有一件事,他說得沒錯。” 我抬起頭,看向能能。 “他說你看不起他,說你們都看不起他。”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 “年紀輕輕,看人挺準。其他人不知道,不過他說得對,我的確是看不起他。” “蘇挽說你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算是看出來了,對於你喜歡的人你是豆腐心,但是對於你不喜歡的人你的嘴比刀子更毒。” “沒錯,柔軟是留給朋友的,不是我的朋友,我為什麼要浪費感情。” 我和能能相視一笑,然後繼續吃飯。 “你剛剛說你也在自習室,也是為了考研麼?” “對啊,我還不想太早工作。” 能能點點頭,從手機裡挑出一張照片放在我麵前: “我想去這裡,南京醫科大學。” “不錯啊,是因為喜歡南京麼?” 我問道。 “嗯嗯,我喜歡南京六朝古都這種歷史感。” 能能雙眼放光,我笑了笑,把手機還給她: “很好啊,有空去看看夫子廟的晉代衣冠,還有鳳凰臺和烏衣巷。” “祝我能上岸吧,那你呢?你什麼打算?我覺得你應該會工作吧?” “嗯?何以見得?” 在我的印象裡,我沒有和別人說過我的計劃。 “因為看你很喜歡實習工作,而且老師們也覺得你很適合檢驗工作。” “我想留下,留在這座城市。” 我說出了心裡的想法,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 留戀一座城,留戀一段回憶,不是什麼值得羞恥的事。 “挺好挺好,那就祝願我們都能上岸吧。加油!” 能能舉起飲料,我也端起杯子,和她碰杯: “你也一樣,加油。” 我把最後一塊雞肉送進嘴裡,看了一眼時間,然後收拾好餐盤準備離開。 “吃得這麼快?等會有事?” 我端著餐盤起身,能能還沒吃完。 “嗯,我想去趟婦兒樓。早上我看到小田心做了個肺炎支原體,我去看看田心怎麼樣。” 早上的時候閑來無事去免疫室找田哥聊天,結果碰到他和徐雪在一起,吃了一嘴的狗糧。申老師正好在免疫手工崗,索性去看看她的項目。 “嗯?你怎麼來了?轉到哪裡了?” 見我去了,申老師有些意外。 “細菌室,正好這會沒有樣本,就進來看看。” “來得正好,幫我加一下血清吧。” 我開玩笑: “剛來您就使喚我,下次我可不來了。” 申老師笑而不語,我坐在臺子前,把血清一一加進試管裡。試管中已經有了申老師提前加好的試劑,我隻要對準樣本編號就好了。 “這個是……小田心的?她怎麼做這個項目了?” 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管子上的名字,卻發現居然是小田心的。我的心揪了一下,小田心的身體狀況本來就很差,任何差錯都有可能會出意外。 “你認識?” 申老師在電腦前審核報告,沒有回頭地問我。 “婦兒樓的一個小姑娘,得了白血病。哦對了,就是那個重男輕女,而且父母跑了的那個。” “啊?是她啊,我聽說過,這父母也太混蛋了。找到了麼?” 申老師轉過身子,我搖了搖頭。 “唉,這孩子命苦啊。” “是啊,所以我們時不時也會帶著玩具零食去看她,也算是盡了微薄之力吧。” 我跟能能解釋到。 我看了過了排班,今天下午是付源在這裡。 “我下午沒什麼事,所以中午準備去看看。” “是這樣啊,那你等一下,我也去。” 從前就和能能講過小田心的故事,給能能氣的夠嗆,也說過有機會和我一起去看看小田心。她急著往嘴裡扒了兩口飯,我笑著坐下: “不急,慢點吃,我等你。” “我就這樣空著手過去,沒問題麼?” 婦兒樓前,能能突然拉住我。 “怎麼?你怕小田心不高興?” “那倒也不是,我覺得小田心好不容易盼來了人看她,帶些零食玩具也能讓她開心一下。” 能能想了想,拉著我向醫院大門外的超市走去。 十五分鐘後,我拎著兩大包零食和能能從超市裡走出來。 “姑娘,你知道小田心才四歲這件事吧?” “知道啊,怎麼了?” 能能手裡抱著一套洋娃娃玩具,抬頭看向我。 “那你有必要買這麼多麼?如果不是我攔著,超市都快被你搬空了吧。” “哎呀,我這不是想著小田心那麼長時間沒吃零食了,我得給她多買點嘛。她自己住院,也沒人陪她玩,買一套娃娃也能給她解解悶。” 我換了個姿勢拎購物袋,好放鬆一下我的手腕。 “慢著。” 能能突然叫住我。 “嗯?怎麼了?” “等會,我再去買點水果,剛才忘記了。” 2 “李姐。” 我和能能來到血液科住院部,跟門口的護士長李姐打了個招呼。李姐正在整理病案,見到我們的到來笑著瞇起了眼睛: “小敬來了,又來看小田心吶。” “是呀,今天早上做到了田心的肺炎支原體,來看看田心怎麼樣。” “唉,小田心的身體越來越弱了,前幾天下過雨有些降溫,昨天晚上有些咳嗽還發了燒,靳老師不放心所以開了些項目。” 李姐有些惋惜地搖搖頭,隨即看向能能: “這位是……” “李姐你好,我是敬威同學,我也是檢驗科的,我叫楊能能。” 能能大方一笑,從塑料袋裡挑出一個蘋果: “我跟敬威來看看小田心,給她買了些吃的,您也吃個蘋果。” “哈哈,好好好,謝謝你了。哎呀小田心能遇到你們,也是很幸運了。” 李姐接過蘋果放在護士站的桌子上,我們寒暄了幾句,拎著東西向裡麵的病房走去。 “靳老師。” 我和能能來到病房的時候,小田心正在點滴,看樣子像是睡著了,不過小臉還是紅撲撲的。靳老師正站在她的床邊,翻看著檢驗報告。我輕輕喚了一聲,靳老師轉過頭,笑了笑,小聲地說: “小敬來了,之前我就在想你看到田心的項目會不會來,結果真叫我猜中了。” “是啊,早上在免疫室看到了田心的項目,中午下班吃了飯趕緊來看看。” 我把東西輕輕放在地上,跟靳老師介紹: “靳老師,這位是我們同學,楊能能,這一大堆東西都是她買的。” “靳老師好。” 能能微微鞠躬。 “好,好,讓你破費了。我看了田心的報告,不是支原體感染,隻是普通感冒。” 靳老師把報告遞給我: “田心剛剛掛上點滴,這會睡著了。” 我和能能翻看著田心的血常規,田心確診的是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外周血裡的淋巴細胞,中性粒細胞等白細胞的數值還維持在很高的水平。 能能皺著眉頭,我們看向靳老師: “你們也看出來了,田心經過治療,各項指標恢復得並不是很明顯,這不是好現象。” 靳老師嘆了口氣,繼續說: “田心的身體很不好,我們也隻能……隻能盡力救治。” “我明白,靳老師您費心了。” 我頷首,真的發自內心的感謝靳老師,還有每一位盡力救助田心的人。 能能紅了眼眶,從前她隻是在我和付源寥寥的敘述中聽說過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如今她就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像一個有瑕疵的瓷娃娃,憑借小小的身子和病魔抗爭。 “你們在這陪著田心吧,我再去別的病房看一看。” “好,您去忙吧,這裡交給我們。” 靳老師出了房間,我從旁邊搬來一個板凳,放在地上的時候動作很輕,生怕驚擾了田心。 “敬威,有毛巾麼。” 能能問。 我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拿出一條毛巾,是上次付源買來放在抽屜裡的。 “給你,乾嘛?” 能能沒有說話,接過毛巾走進廁所。 “我看田心臉上有汗,我幫她擦一擦。” 能能拿著打濕的毛巾走過來,我起身,把床邊的板凳留給她。 能能坐在床邊,用毛巾輕輕地擦去田心額頭上細密的汗珠。 我坐在田心對麵的床上,從塑料袋裡掏出一個蘋果,又從抽屜裡找出一個水果刀,小心翼翼地削起蘋果皮。 “看不出來,你還會這個呢。” 能能擦好了小田心額頭上的汗,看到我手裡的蘋果皮削得很長沒有斷掉,微微驚訝。 “嗯,練習過幾次就會了。” 田心旁邊的床空出來了,上一次來的時候這張床住了一個小男孩,現在,大概是出院了吧。 我記得這個小男孩是因為肺炎住進的醫院,上一次來看田心的時候正好碰到小男孩的父母都在,父親坐在床邊講故事,小男孩窩在父親懷裡,母親坐在床邊的板凳上,一邊笑吟吟地看著父子二人,一邊用刀削著蘋果。 護士來打點滴的時候,小男孩把頭埋進父親的胸膛,母親托舉起他的小胖手,溫柔地安慰著他。 多麼溫馨的一家人啊。 我還記得那時候小田心不哭不鬧,我坐在她的床邊,看她在本子上寫寫畫畫。護士給小男孩紮好,輪到小田心的時候,小田心很自然地伸出了自己纖細的胳膊,轉過小臉看向我。可是在針刺入的一刻,眼睛裡還是噙滿了眼淚。 我趕緊走過去把小田心攬入懷裡,小田心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問我: “哥哥,田心是不是很勇敢。” “是了,田心最勇敢了。” 我把她抱在懷裡,她是那麼的瘦小,瘦到我的手能從她的後背摸到她的肋骨。 “田心來吃個蘋果吧。” 我拿起一個蘋果,在廁所的水池裡洗乾凈,可是卻尷尬地發現我不會削皮。小田心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從我手裡接過了蘋果: “謝謝哥哥,田心最喜歡吃蘋果了。” 說完,抱起蘋果費力地啃了起來。 我摸摸她的頭,看她努力地咬著蘋果,可她的頭並不比蘋果大很多。 “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在練習削蘋果,也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了。” 削好了蘋果,我從抽屜裡拿出塑料保鮮盒,用盒蓋當做砧板,把蘋果切開成小塊,又把蘋果芯仔細地剃乾凈。 “田心……唉,真是為難你了。” 能能的眼中滿是心疼,用手幫田心把一縷頭發收在耳朵後麵。 “沒什麼為難不為難的,我隻是盡了微薄之力。” 我笑笑,把切好的蘋果推到能能麵前: “你也吃點吧,我再切一個給田心,等她睡醒了吃。” 3 “嗯?什麼事?” 付源打來電話,我習慣把手機調成靜音狀態,所以沒有吵到田心。我跟能能實習一下出門接電話,能能點點頭,抬頭看了一眼田心的點滴藥量。 我來到走廊裡,找了個角落接起電話,壓低聲音。 “之前有一個腦脊液樣本,你還記得麼?” 付源問。 “我記得,做莢膜菌墨汁染色的,怎麼了?” “剛才我們看了,檢出菌了。我拍了幾張鏡下的照片,給你發過去了。” 付源的聲音有些興奮,畢竟這種樣本實在難得一見。我看了一眼時間,才發現已經下午兩點多了。在田心這裡待著沒有時間概念,不知不覺間都已經到了下午上班時間了。 “行,我等會看。” 我也有些好奇,不過還是克製著自己的興奮。血液病區的走廊裡沒有很多人,不過我還是不敢大聲喧嚷——病房裡還有小朋友們,我怕驚擾了他們。 “你在哪呢,這麼小聲?” “婦兒樓,我來看看小田心。” 我透過縫隙往病房裡看了一眼,田心醒了,坐在床上揉著眼睛。能能把枕頭墊在她的背後,好讓她坐得舒服點。 “上午在申老師那裡看到田心做了個肺炎支原體,就和能能一起來看看。” “啊?田心怎麼樣?還好麼?” 一聽田心病了,付源的聲音提高了好幾個度。 “感冒,靳老師給她點了點滴,這會剛睡醒,能能在裡頭陪著呢。” “田心的身體……唉,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會中招。” 付源嘆了口氣,語氣中滿滿都是惋惜。 上次回去之後,我和付源把田心的遭遇講給了大家聽,大家都在心疼這個苦命的小姑娘。 “不打擾你了,你去陪田心吧,我沒啥事,就是發給你看看。” “好,交給我們吧。” 掛斷電話,我回到病房裡。田心正坐在床上玩能能帶來的娃娃,針紮在左手上,所以隻能用一隻手給娃娃梳頭發。 “田心。” 我輕輕喚她。田心看見了我,仰起臉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容。 “小敬哥哥!” 我坐在田心床邊,田心往我身上靠了靠,我伸出手把她攬進懷裡。 感覺比我上次來的時候更瘦了,好像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 “我回來了,田心喜不喜歡能能姐姐給你買的玩具?” “喜歡!謝謝能能姐姐。” 田心又給能能一個大大的笑臉。 “不客氣,喜歡的話姐姐下次再給你買。” 沒有人會拒絕小孩子的笑,能能也不例外。她輕輕地揉了揉田心的頭,眼睛裡滿是歡喜。 “對了,付源什麼情況?” 能能收回手,抬起頭問。 “沒啥事,就是我們之前做的一個樣本,檢出菌了,他拍給我看一下。” 我一邊摸著田心的頭一邊跟能能說。 “我還以為什麼事呢,剛才田心醒了還問我是誰,我說是你的同學,田心馬上問她小敬哥哥去哪裡了。” 田心睜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能能,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把小臉埋在我的肚子上。 “怎麼,你吃醋啦。” “胡說你。” 能能輕輕地拍在我的手上,臉上浮起一抹緋紅。 “田心吃點蘋果吧,哥哥現在會削皮了哦。” 我從桌子上拿起那盒削好的蘋果,轉移了話題。 “哇,好甜,謝謝哥哥。” 我用牙簽插起一塊蘋果喂給田心。 “蘋果也是能能姐姐買的。” “謝謝能能姐姐。” 小田心含糊不清地說。 “等田心長大了,田心要掙好多錢,也給哥哥姐姐買蘋果吃。” 我們都被田心逗笑了,能能笑得格外開心: “哈哈,好呀,那姐姐就等著你了。” 田心伸出小拇指: “姐姐咱們拉勾勾好不好。” “好呀,咱們拉勾勾。” 能能也伸出了小拇指,勾住了田心伸出的手: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靳老師。” 我和能能在病房裡陪小田心玩了一下午,等到田心玩累了又睡著了才離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們敲開了靳老師辦公室的門,靳老師還沒下班,伏在桌子上寫著什麼。 “啊,你們來了,田心睡下了?” 見我們進來了,靳老師招呼我們坐下。 “嗯,陪她玩了一下午,玩累了剛睡下。” “我們平時太忙了,實在是沒時間去陪田心。每次看別的小孩都有家人陪,隻有田心一個人孤零零的,真的覺得可憐。” 靳老師的語氣中充滿了惋惜。 “靳老師,您實話告訴我,田心……是不是情況不樂觀。” 我的手放在膝蓋上,攥緊了拳頭,用了好大力氣才問出這句話。能能拍了拍我的胳膊,我才沒有在靳老師麵前失態。 靳老師嘆了口氣,從桌子上翻出一張報告單交給我。 “早知道你會這麼問。這個是田心的骨髓象,你看一看吧。” 我接過了單子,小田心的原始和幼稚淋巴細胞占比達到了驚人的32%。 我和能能看到報告單後沉默了,我抬起頭看向她,發現她也在看著我,眼圈紅了。 “你們也看到了,田心……怕是很難熬過這個冬天了。” 從婦兒樓出來,已經是日暮西沉。我和能能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安靜地穿過醫院院區,走到大門前。 “敬威,你說……未來田心的父母會後悔麼。” 能能突然問我。 “不會,兩個人渣。” 我咬著牙用力地回答。 “有的人心臟是柔軟的,而有的……不是人,他們沒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