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決川打開淋浴間的玻璃門,放出熱水的那一刻,緊繃的神經終於得以放鬆下來。 “呼——” 他長長籲出一口氣來,仿佛要把身體裡的疲倦都扔出去。 洗得差不多了,他剛想穿上自己帶的衣服,才發覺床上已經擱了一套和陳浩同款式的警服。 半晌,他看著鏡子裡一身警裝的自己總覺得還有哪兒不太合適,乾脆又把散在肩頭的頭發紮了個小辮兒,領帶他也不會係,就這麼開著領口的兩顆扣出去找李陵了。 忽然他感覺有點唏噓,這麼多年來他身邊的同學們考完研的找工作,不找工作的也已經考編上岸,沒想到他居然也有當上警察的一天。 敲門前他猶豫了一下,但李陵叫他的原因他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其實他也有不少疑問想要問李陵。 叩叩叩—— “進。” “李隊。” 隻見李陵也換上了那身警服,和他不同的是肩章上兩枝一花。 一身規矩合身的警服襯得他愈發沉穩可靠,給人濃濃的安全感,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依靠,仿佛是為他量身打造的一樣。 “來了?”李陵的視線把他上下一掃,滿意地點點頭,“不錯,還有模有樣的。” “哈哈,看著像就好。” 譚決川實在是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說什麼,誇回去太狗腿他說不出口,謝謝又太禮貌生分,隻得打了個哈哈。 “坐那,”李陵示意他坐在躺椅上,給他遞了個裝了四分之三油狀物的試管,“試試這個。” 譚決川接過試管,拔開木塞,一股熟悉的腥甜氣味緩緩湧進他的鼻腔。 是鮫人油。譚決川肯定地想,上次是讓靳尚北盯著我的,這次是李陵了?為什麼,是因為他正好有空,還是因為這次比較重要? “李隊,”他斟酌著語句問道,“這次跟以往的相比很不同嗎?” “你現在清楚自己的能力了嗎?” 李陵不答反問道。 “我……” 譚決川躊躇道,對於他該說什麼,其實他還是有疑問的。 “之前審核時聽聞袈行說了一句化夢為實,但現在看的話,好像不全麵。” 他聽聞袈行評價過一句化夢為實,以及靳尚北囑咐過他不要在夢裡做出任何承諾,可沒有人給他係統化理論化地講過這些,他不能確定自己的猜測就是對的。 “化夢為實,”李陵重復道,垂下眸子,又抬眼看著麵前故作鎮定的年輕人,“那麼你有沒有想過,你將夢中所見的現實更改為你認為的現實,還是你將夢中所見化為現實?” “但無論是哪個,譚決川,”李陵直視著他,這裡麵夾雜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你必須記住,永遠都不要在夢裡做出任何承諾。” 譚決川及時止住自己的探究欲,低頭答道:“是。” “至於為什麼,以及你的能力從何而來,這還不是你現在的水平該考慮的事。” 李陵收回自己的目光,嘆了口氣:“這不僅僅是為了你好。” 又似乎一個人自言自語道: “以後你會知道的。” “沒什麼不同的,先睡吧,”他又從桌上的盒子裡拿出一根線香點燃遞給譚決川,“入夢以後直接含在嘴裡,這樣夢裡的人看不見你,遇到危險拿出來,實在逃不掉就把它撅斷,當然,得有的斷才行。” “李隊,”譚決川盯著手中的香,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如果——我是說如果,香燃盡了,或者我把它弄丟了,會怎樣?” “之前的紙條也好,現在的香也好,無非是你夢境和現實的連接罷了。如果你弄丟了連接,那麼夢境和現實會成為徹底獨立的兩個世界,所以你可能再也出不來了。” “但我會去救你。” 李陵看也不看他,翻著桌上的案宗。 最後這句話仿佛給譚決川打了十劑強心針一樣,他迅速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等待入眠。 李陵看著雙目微闔的青年呼吸逐漸均勻,他望向海島上恪盡職守的燈塔,看著天色由湛藍急轉為死氣沉沉的黑色,潮濕的水腥氣撲麵而來,他乾脆關了燈以防燒壞電路,在黑暗中點起一根線香抽著,靜靜等待譚決川醒來。 譚決川睜開眼來,天色與大海向融,籠著陰沉沉的雲,沙灘上人群湧動,高舉火把圍成圓形,不遠處泊著一艘潮濕的木船,像是祭祀的殘存。 這裡應該還是汝海。他想。 譚決川把香輕輕含在嘴裡,徑直向人群走了過去。 他越走越近,終於察覺到怪異來源於何處。 漁民們圍成一圈,穿著十分陳舊簡陋,但渾身上下卻透露出一股亢奮。 高舉的火把仿佛是以生命為燃料,像是鬼火一樣在黑暗中靜靜燃燒。 一共十二個火把,譚決川默默數道。 無邊的寂靜,連海浪都不再低鳴。 譚決川盡可能地放輕呼吸,放緩腳步,終於一步一步地挪到了人群邊緣,然後仗著自己的身高向圈內看去—— 那是一隻瀕死的鮫人。 他曾經無數次聽說過這種生物的傳聞,曾無數次在藝術裡,在文學中窺見他們美麗或殘忍的身影,但他從未想過第一次與這傳說中的生物相見,居然是見證它的死亡。 他沒有真正觸碰過它生命的美麗,但卻意識到它在生命即將結束的這一刻,是足以震撼人心的美麗。 譚決川被那美得攝人心魄的神話生物所震撼,一下子愣在那裡。 豐盛如水藻的長發,骨瓷般近乎透明的皮膚,天神一般的容貌,如同雕塑的優美輪廓,以及仿佛碧玉,足以威懾一切海洋生物的華麗闊大魚尾。 明明如此美麗,如此強大的生物卻如同乾涸而死的魚一般擱置在沙灘上。 一把魚叉插穿了它的心臟,將它定在黑暗中的陸地上,漁民們手中的刀斧分割它的魚尾,剔骨割肉,野蠻又血腥。 鮫人那覆著一層白色薄膜的眼睛一動,露出一點特屬於深海魚的鮮紅瞳孔,轉向虛空中譚決川所在的位置。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舌尖被燙了一下。 譚決川呼吸一滯,它看得見我? 似乎是為了回應他的想法,那鮫人張了張嘴,鮮血淋漓的口腔裡隻有半茬舌頭。 譚決川微微後退幾步,不過一會兒,他手中的香已經燒去一半了。 他猶豫了,最起碼現在已經可以確定燈中的鮫人油來自這條被捕上岸的鮫人了。 這時,漁民們有了下一步動作。 “陳老三!你乾啥這!” 被叫做陳老三的漁民突然發狂,撲上去一口咬上鮫人的魚尾! 鮫人發出無聲的尖嘯,盡管無聲,但它的痛苦幾乎令譚決川的靈魂徹底震顫。 譚決川驚魂未定地後退幾步,莫名的悲哀在他的心中醞釀。 怎麼會,他想,他們都感覺不到嗎?! 陳老三身旁的漁民把他猛地一推,嚷道: “不是說割好肉稱了平分,你這讓人怎麼弄!” “賓、賓子,”陳老三終於回過神來,哭喪著臉說,“俺實在忍不住哪!一看著它這眼兒,跟丟了魂一樣!” 陳濱! 那個和奇怪女人一起失蹤的漁民?可看他們的裝束,實在不像是這個時代的人。 譚決川心中頓時有了個詭異的猜測。 可如果是八零年失蹤的那個陳賓的話……為什麼這兩代人同名? “你不看不就行了!” “忍不住啊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陳老三此時已經跪在鮫人旁邊,微微顫抖,“忍不住!俺不行了,你們搞吧!” 說罷,他居然哆嗦著連爬帶滾地想離開這裡。 “陳高滔,你敢!” 陳賓狠狠地踹了一腳,把魚叉重重插到沙子裡,厲聲喝道: “你不是不敢看它眼嗎!我給你弄!” 他走近鮫人的頭部,居高臨下地看著胸口不斷起伏,毫無反抗能力的鮫人,竟然直接伸出手來,用手指活生生挖出了那一對鮮紅的眼珠! 然後往下一甩,道: “這不就行了?行了吧!” 那兩顆眼球骨碌碌地滾到了譚決川的腳邊,瞳孔朝上,清澈地仿佛能映出譚決川微微發顫的身影。 它們似乎還保持著鮮活的生命力,黑暗中依舊紅得引人注目。 趁著漁民們爭搶著割肉的時候,譚決川鬼使神差地撿了起來。 那溫熱光滑的晶狀體他不敢過多觸碰,倉促謹慎地揣到了兜裡。 這時他才從眼前這血腥野蠻的一幕中回過神來,驚覺口中的香隻剩半寸長。 而本來在爭吵如何分割的漁民們,此刻竟然注意到他了! “你是什麼人!” 陳高滔一聲怒吼,把魚叉沖他高高劈下! 譚決川早有預感,扭頭就跑! 譚決川已經不想再看下去了,更何況他更不想冒險,便用牙把香咬斷,再一睜眼,他就看見了船艙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