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賓怔住了,許久回過神,沖陳海生磕下三個響頭。 隻聽他一字一句道: “海生叔,這個恩,我陳賓記一輩子。” 陳海生背對他,擺擺手,示意讓陳賓離開了。 譚決川一直安靜地隱在陰影之下,直到陳賓走後才直步到陳海生麵前,抬頭仰視著這個男人。 “阿爹,”譚決川終於決定問出在心中醞釀已久的疑問,“為啥要讓賓哥去拜祭呀?” “也得給你賓哥留條活路啊。” 陳海生長長嘆了一聲,並沒有正麵回答自己兒子的疑問,又道: “出去吧,你也該學著點了。” 隨即他又補充道: “別跟你叔們說。” 譚決川眼珠一轉,大著膽子又問: “阿爹,那我也得學著拜祭蛟娘嗎?” “你……”陳海生神色復雜地看了譚決川一眼,“你還小,不用想這些,玩兒去吧。” “哦。” 譚決川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手放兜裡撚了撚那截香,心裡盤算著得挑個時候,看能不能把那尊蛟娘像給李洞悲順回去試試。 是夜 身側是陳海生粗重而規律的鼾聲,譚決川悄悄掀起被子一角,緩緩起身,準備去偷看陳賓拜祭蛟娘。 他輕手輕腳推開一條小縫,鉆出房門,照著白天的記憶原路返回放有蛟娘像的房間。 銀渺渺的月光把一切照得亮瑩瑩的,遠處朦朧的天,眼前黑藍的海,絲毫不見海霧蹤跡。 清涼的海風送來悅耳的濤聲,譚決川站在這,沐浴在天與海的眷顧之下,所有的緊張、疲勞全在海風吹拂下一掃而空,他不禁輕閉眼睛,爽得他有點想唱歌了。 “嘶!” 他右側貼近褲兜的大腿猛地一燙,一下子把他燙清醒了。 譚決川驚魂未定地抬頭看天,月光不知何時已經褪去,吞噬一切的黑暗將海洋與船舶一同籠罩,黑暗中隻有褲兜裡透出一星半點的火光與溫度。 ……差點又著道兒了。 他攥緊那根無風自燃的香,跟著海風中那股熟悉又揮之不去的腥味兒走去。 隨著那股膩乎乎的腥味兒越來越濃,甚至於有些刺鼻,譚決川終於貓著身子,輕輕貼到了屋簷下。 紙糊的窗子透出慘慘的黃光來,譚決川屏住呼吸細細地聽著。 屋裡沒有人聲。 譚決川乾脆舔了舔食指,去把本就潮濕的窗紙沾破一個小口,從中偷偷觀察屋裡的動向。 燒了一半的蠟燭搖擺不定,把整個房間映得黃彤彤的,供臺前一尊小爐,爐中已經被清理過了,插著三支新拆封的長香。 蛟娘像呢? 譚決川心道奇怪,又試著換個角度,去看另一側有沒有。 當他轉眼的一瞬間,不由得大腦一片空白—— 一隻眼睛正和他眼貼眼對視。 譚決川剎那間心臟停拍,立刻失去思考能力,本能就要尖叫,但幸好他被嚇得聲帶一緊,聲音全又卡在嗓子眼兒裡。 他還沒來得及捂住嘴的雙手就這麼呆在半空中,捂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與譚決川狂跳的心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微微發顫的雙腿,在僅存的理智的驅使下,一步步緩慢而堅定地後退。 那隻眼睛就這麼透過小洞,直直地看著譚決川。 被發現了! 怎麼辦,怎麼辦!? 譚決川覺得他應該去把兜裡的香摸出來,可要是他動作太大驚動了裡麵那東西怎麼辦,那可是正看著他! 他的腦子此刻晃過無數個可能與後果,電光火石之間,那隻眼睛動了。 ……等等? 那眼睛往後一縮,又露出一截不知是肩部還是脖子的一片膚色。 譚決川看著這熟悉的顏色,隻覺越看越眼熟。 難道它是要出來? 譚決川心道不妙,此時他已趁機大著膽子再次攥好一段線香,正待逃跑。卻透過那孔洞看見那東西後移一段距離,他倒是瞥見了那東西的全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他直接朝前邁一步,探著脖子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 似乎是個女人,藍衫紅裙,雪白若瓷,烏發高髻。 赫然是白天祭臺上蛟娘像的打扮! 不同於白日的呆滯麵容,這個女人生得黛眉柳目,唇若點朱,美貌中隱隱流露出一股非人的異樣……可能因為是個木像的緣故。 譚決川目光順著蛟娘的身形向後探去,削肩蜂腰,奪目紅裙往後,卻是一個男人的下半身! 這黑皮高壯的男人,分明是陳賓! 譚決川看著與自己一門之隔的驚世畫麵,不禁呼吸一窒。 那,那他嗎不是個木像嗎! 譚決川不說自己思想超前,也自認為在兩性關係上比較開放,對於性小眾群體一直持有支持的態度,更何況他身邊不少朋友就是其中一員。 但此情此景,哪怕他尊重世間一切因愛而進行的,不被生理性別所限製,不被世俗眼光所束縛的性行為,仍然是被此深深震撼了—— 古埃及尼羅河泛濫之時,法老會於尼羅河岸上自瀆,祈禱著來年豐收。 不是說他認為祭祀和性間毫無關係,而是這實在是驚世駭俗! 譚決川不受控製地再次看向那尊被套弄的蛟娘像,他卻驚恐的發現,那木像根本就沒有下半身,腹部之下,被齊根切斷! 而隨著陳賓不住地喘息,那蛟娘像,仿佛活過來似的,兩頰慢慢泛紅,而眼波已有流轉的趨勢,緩緩地,朝譚決川這邊轉來。 哪怕譚決川現在是個小孩,看著這副古怪荒淫的畫麵,仍也感到已略微平復的心跳再次加速,微微燥熱。 ……而且隱隱有加入其中的沖動。 與此同時,一股熟悉而來勢洶洶的腥甜味兒猛地撞進他的鼻腔,一下子沖上天靈蓋去! “唔———” 譚決川反射性就要乾嘔出聲,旋即他又捂住嘴,下意識把那半截香往自己鼻尖一遞,一陣清淡古樸的檀味好似一晃而過的劍光,隻是一呼吸,連帶著那股甜膩的腥氣,一掃而光了。 譚決川輕輕一拈,那半截香就化成灰散去了。 他連忙抬眼看向小洞,陳賓的運動還在繼續,屋裡的蛟娘像又變回了那副木頭模樣,兩眼無光,眼眶裡隻是兩團普通的黑漆。 ……有用是有用,不過隻剩最後半根了。譚決川把動作放得更輕,找了個陳賓看不見的角度,悄悄地貼到窗上去看看他們接下來還會做什麼。 隨後他看到陳賓已經完事兒,穿好了褲子,又把蛟娘像平放在供臺上的浪花樣式的木座裡,端起木座,轉身向門口走來。 譚決川見狀立即將自己隱到黑暗的角落裡,暗中觀察陳賓接下來的行動。 陳賓端著蛟娘像,一步步走向最開闊的甲板上。 不知道什麼時候,陰暗低沉的夜已褪去,來自四十三年後的年輕人,此刻終於領悟了四十三年前的汝海。 銀月高懸,天羅繁星,海澄如洗,萬畝波濤映光,海上爍爍點點如星網罩水,像莎樂美的七重紗,像女神落下的銀淚。 陳賓也已止住了腳步,他背對著譚決川,好似獨自一人立於海上,像一尊黑夜與海水凝流成的石像。 海風吹過此時靜謐的夜,就這樣淹入沉默。 “哎——” 汝海星夜的寧靜被陳賓的喊聲吹散,他冷不丁地長喚,把角落裡窺視的譚決川嚇了一跳。 “一天——兒娘送我走嘞——” 譚決川凝神聽著。 “二天——網輕不出手! 三天阿娘扇船走咯——” ……這歌詞,是陳賓白天念叨過的! “四天那白雲——蓋日頭! 五天—— 霧散——” 譚決川本緊緊盯著放聲高歌的陳賓,忽然目光不知被什麼吸引,隻見遠處海麵一亮—— “鮫客來哦——” 陳賓清越的歌聲愈發高昂,如同一顆沿著一直上升的拋物線的流星一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大步沖入夜空—— 海麵上忽閃忽閃的銀點愈來愈近,幾乎匯成一條銀晃晃的線—— 難道…… 譚決川不禁屏住呼吸,滿懷期待地仰首看向那一片銀。 那就是鮫人?! 那不同於西方海妖,但同樣隻存在於民間傳說與書籍雜談中的生物! 陳賓一揚手,正正端好的蛟娘像就這麼直直落入水中! 完了,譚決川倒吸一口涼氣,就憑這個小孩的身高,看不見了! “海平仔,”不料陳賓卻突然開口道,“過來吧!” 譚決川一愣,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身型高壯的青年頭也不回,朝譚決川藏身的地方勾了勾手,道: “早就看見你了,出來學著點兒!” “賓哥,然後哩?” 譚決川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大著膽子問道。 “然後,”陳賓把譚決川提溜了起來,另一手把預先撒下的網撤起,“然後,該見喜嘍!” 嘩啦啦—— 譚決川這時才看到,那尊蛟娘像不禁沒有沉入海中,反而在海水的洗滌下愈發透亮富有光澤,如同依舊坐在那木座中一樣,端坐在泛銀的海水上,低目彎唇,像一隻剛剛從水中探出的,貨真價實的鮫人。 那圍繞著蛟娘像而來的,銀晃晃白亮亮的線條與色塊,伴隨著陳賓大開大合地收網,此刻徹底暴露在夜幕之中—— 在譚決川因驚訝而放大的瞳仁中,是幾乎鋪天蓋地而來的,眼睛鮮紅的,通體純銀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