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陳賓接著笑瞇瞇道,“那咱們現在就走,找你阿爹去!” “現在?!” 譚決川遲疑道。 “現在……哎呀!現在不行!” 陳賓似乎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懊惱一拍。 譚決川在一旁不吱聲,等待陳賓的下一步反應。 “現在這個點兒,”陳賓猶豫了,“你阿爹估摸在拜祭鮫娘呢。” 鮫娘? 這和鮫人又是什麼關係? 為什麼案宗上沒有出現過……而且陳江海和陳浩也沒跟他們提起? “那……”譚決川斟酌片刻,抬頭看向陳賓道,“咱們要是拿了鮫人的寶藏,蛟娘會不會不高興呀。” “她不高興什麼,”陳賓聞言頗為奇怪地瞥譚決川一眼,“不要擾了你阿爹,在門口等他拜完就好了。” 譚決川狀若無意應下,隻覺隨著與這裡接觸的增多,才知陳家灣的習俗詭異。不由得心中暗自恐慌。 既然需要祭拜,那蛟娘的地位不應比陳家灣的漁民們高嗎,但他看陳賓的態度,倒是有些瞧不起的意味在。 “走,”譚決川被陳賓一把攬過,硬如銅鐵的肌肉幾乎將他勒得動彈不得,“咱到拜房那等去。” 這艘船比譚決川想象的還要大上不少,陳賓乾脆讓他坐到肩上,譚決川視野一下子開闊了,頂上極高的天,眼下極深的海,一下子撞入他的視野。 譚決川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呼吸一滯,他不是沒坐過船,沒見過海,但腥甜的海風迎麵刮來,刺得他一身雞皮疙瘩——— 目光所及之處,漆黑一團的海水糾結,他顫抖著抬眼,隻見一片黑暗自遠處襲來,似乎要將天光吸盡,死氣沉沉的海水似乎又有了生命,向天海一線之間緩慢攀爬著。 陳賓毫無所覺,鬆開握著譚決川腳腕的手,打了個舒展: “今天的風——” 一瞬間譚決川打了個冷顫,渾身僵住,脊背泛起涼意,掌心泌出冷汗。隨即他猛地攥緊陳賓的半袖! “嗯?怎麼啦,海平仔——” 陳賓並未察覺到“陳海平”的不對勁,隻當是小孩子怕高,心慌了想抓東西。 “……賓哥,”譚決川極力穩住聲線,“太陽沒了,是不是要起霧了?” “啊,”陳賓不以為意道,“對呀,沒事兒,那咱現在找你阿爹去。” 陳賓的反應遠比他所想的平靜,譚決川不由得盯著遠處黑沉沉的天,或許這隻是一場普通又平常不過的海霧? 但始終令他無法忽視的是,那股伴著海霧,不住蔓延開的腥氣。 一模一樣,這跟他在現實中汝海上聞見的味道一模一樣! 難道這是案件的開端? “賓哥,”譚決川向下一看,一陣眩暈感湧上,“今天幾號啊?” “出海幾天了……今天許是——”陳賓抬眼看了看天,嘴裡念念有詞,“一天兒娘送我走,二天網輕不出手,三天阿娘扇船走,四天白雲蓋日頭……五天了,八月十二號!” 八月十二! 這個日期猶如一道驚雷般把譚決川當頭劈下! 距離案發時間隻剩三天了! 一九八零年八月十五日,這群出海七天的人們在午夜歸來,帶回了一隻鮫人,又將其活生生分食殆盡。 而這一切,同樣是詛咒的開始。 ……還有兩天,譚決川茫然地想。 還有兩天,他就會成為這場噩夢唯一的見證人。 他應該在一旁沉默旁觀,等待慘劇輪回,還是盡他所能,試著去改變什麼。 化夢為實……他化實的究竟是他的夢,還是過去所發生的一切? 他依稀記得有人和他說過該怎麼辦,但他頭痛欲裂,實在是想不起來。 難道要他眼睜睜看著這一船人,這整村人走向死亡嗎? 而他自己也會一並葬送自己年輕的生命! 譚決川眼前似乎閃過一張張陌生卻親切的麵孔,陳家灣碼頭上日夜盼望著的母親,麵冷心熱的高滔叔,大大咧咧卻善良的陳賓哥,沉默但深明大義的阿爹陳海生—— 一個村莊的希望與未來,此時存於譚決川的一念之間。 低沉抑鬱的情緒壓上譚決川心頭,直到陳賓敲了敲緊接著推開房門,紅彤彤的蠟燭黃沉沉的光,屋中彌漫著一股石楠花味兒,映入眼簾的是一尊半人高的木女坐像,上麵是李陵的臉。 譚決川一瞬間如恍遭雷劈,立刻清醒過來。 放狗屁陳海生是他爹! 這些不是他的記憶! 是陳海平! 層層冷汗自他後脊直下,將衣料浸得透濕。 ……是他大意了,不過這麼看來李陵確實是來提醒他了,譚決川心裡瞬間有了底兒,整個人都踏實了不少,不過李陵這波操作……除了感激與驚喜之外,讓他還感到一陣清醒的荒謬感。 也是,譚決川自我安慰道,不來點炸裂的,他怎麼能醒得這麼快。 隨即他看著陳賓扭頭去一側找陳海生,瞅準時機硬著頭皮摸走了香案前一根線香,長度剛剛好夠他豎直放入褲兜裡。 “海平?” 渾厚又疑惑的男聲在他背後乍然出現,高大的人影將瘦小的譚決川整個籠罩住,像一片黑雲。 譚決川僵硬地轉過身去,緩緩抬頭,直視男人,道: “……阿爹。” 譚決川麵前的男人高大健壯,有著常年風吹日曬的糙黑皮膚,麵色透出一種紅潤,鹹冷的海風中人卻顯得有些燥熱,此時他低眼看著眼前自己年幼懵懂的兒子,明顯是被哄過來給那陳賓小子壯膽的。 陳海生嘆了口氣,道: “你們曉得,海霧起了,耽擱不得。” “海生叔,”陳賓壯著膽子上前一步道,“俺們曉得海霧的利害,但家裡人總得有口飯吃啊!” 陳賓見陳海生此時不語,更膽大幾分,接著道: “咱陳家灣淤地,那幾畝莊稼養不活一大家子十張嘴,還不是全靠咱捕點子海貨過日子,但咱出海四天了,連個魚苗苗都沒捕著!” “這運氣,咋麼會那麼差呢!” 陳賓越說越激動,最後竟聲淚俱下,撲通一下,跪到地上! “海生叔,”黝黑壯碩的青年此時泣不成聲,“俺求求你了,你曉得滔叔他娘那病,俺出海前還給老人送藥來著,以前多機靈和善一個人,現在,現在那樣!俺實在是,實在是不忍心哪!” “阿賓,俺咋能不知道大家不容易!可那可是海霧!海霧哇!” 陳海生眉頭緊鎖,麵色也不甚好看。像古時狩獵的青銅麵具。 “你難不成讓這船人陪你冒險去?哪個家裡沒個災病,哪個不想家裡人好好過活!” “咱們這是能出海的都出海了!海平才八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沒法送他上學堂!都出來學著了!要是真出事兒,家裡老人孩子該怎麼辦,他們靠什麼活!” 陳海生實在不忍再說了,又重重嘆了口氣,看向一旁安靜如雞的譚決川,欲言又止道: “今天海平還在這兒,這些話,俺不多說了,你這麼大人,不是不懂事兒。” 陳賓沉默半晌,終於又開口道: “更何況……更何況,俺娘,跟俺家那口子,”陳賓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微如蚊蚋,仿佛下定決心似的,陡然大起來,破罐子破摔般道,“實話告訴你吧,俺女人,壓根兒落不了種!” “但那畢竟是俺女人啊,俺倆打小一塊長大,”陳賓肩膀不住顫抖,泣不成聲,“……海生叔,俺得拿錢給她治病去,得拿錢治病啊,你可憐可憐我,放艘小船給我也好,我就多待兩天,一天,一天也好!讓我再捕幾網吧……” 譚決川站在蛟娘像的陰影下,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陳賓出海是為了給自己的妻子治病,可為什麼最後他卻帶了個來路不明的無腿女人回來呢? 譚決川再次抬眸看向端坐在祭臺之上的蛟娘像,那張李陵的臉早已變回了一個艷麗呆滯的女人模樣。 “你……罷了,罷了!” 陳海生擺擺手,背過身去,不再言語。 屋中三人被昏黃的燈火投下影子,像一出由命運主導的皮影戲。 “……今晚,”陳海生沉默良久,終於開口說話,“你來拜祭蛟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