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越來越沒有年味了。 以往我開著電視看《開心寶貝》,最近電視出了點問題,隻有五個臺可以調,沒有金鷹卡通頻道,我就看看紀錄片,發現以前不愛看的動物世界,現在仔細聽也是能夠看進去的。 看到南極帝企鵝那段,我問我爸能不能燒點火烤。 當時我爸在後院修磚屋,我家有條道是露天的,和鄰居的分割線也就是道墻,如今墻不知怎的少幾塊磚,客人來家也不會注意的角落,我爸還是修一修,說是美觀些。 媽媽難得周日休息一天,在幫我爸忙,他五十歲了,乾體力活大半輩子,總強撐一種精神飽滿的狀態,我還以為他有使不完的力氣。 很快我媽搬過來口鐵鍋,我爸抓來幾根木頭放在地上,她又去爺爺奶奶家借點灰來,鋪撒在鍋中。我爸用樹枝和紙引燃火,接下來就是我自己的事了。燒火是循序漸進的,小材料引起來的火,慢慢往裡加竹篾塊,再加大一點的木頭,最後可以放上耐燒的整根木頭。 現在是十二月份,湖南這邊最高溫度十幾度,可以燒火了。 再回家已是元旦,電視上放的那種歌手演唱會我覺得隻能當個消遣看看,太上心就不好。這種節日也免不了親戚朋友走一遭的,每有這麼一次走動,我就仔細觀察每個見過的親戚麵貌——大部分的人我都有印象,也能叫上稱謂。 或許是除了過年,還有平日裡大小節假日的來往,親戚間都非常熟絡。 最讓我不安的就是去城裡走訪那些有點“出息”的親戚。舅舅三姊妹都住在鄉裡,其中姨媽一家雖然有兩棟屋,不過有一棟是出過人命的危房,是她鄰居家低價轉售的,也就接手了。那鄰居也是個苦命人,家裡修個糞坑沒蓋上,媳婦掉進糞坑淹死了。我媽說起這事的時候,滿臉皆是唏噓。 城裡的這些親戚就不是特別親近了,也就在過大年的時候見見。看見他們,我就跟著同輩好友喊一喊,有時候還鬧了笑話,我媽說我表姐跟我喊的稱謂不是一樣的,她喊“姑奶奶”,我就應該喊“姑外婆”…… 尷尬的是進屋也能看見坐著打麻將的親戚們,這種局,太重視金錢,親戚間發生激烈矛盾,或是打得比較小,又能夠娛樂,也能夠得點贏錢的成就感。作為客人的我們站在玄關站了好一會兒,東家姑外婆才連忙邀請我們進屋。 “站著乾嘛呀,快進來坐。” 姑外婆一家看出來是比較好的了,家裡裝修完畢。不像我們家,一邊還著房貸,裝修還沒搞,也沒住進去也得交物業費。客廳放著一張沙發,我謹慎地坐下,接來不認識的同輩麵孔遞過來的塑料杯裝著的熱茶。 我弟伸手去拿那種辣味零食吃,我有蛀牙就沒伸手,吹著塑料杯上的熱氣。用這種杯子待客的人家,要麼是沒有足夠的瓷杯,要麼是為了衛生。我看著飄起來的熱氣,有些出神。麻將落子的聲音,親戚間信息對不上的尬聊,隻是認得這幅麵孔,你人來了,心意到了,這年就算過了! 我媽和姨媽還有舅媽商量著怎麼打發紅包。姑外婆小時候待他們幾姊妹特別好,所以每年也會來看望這位老人家。那麼既然是拜訪的老太太,其他人有理由自己做自己的事情,把我們晾在一邊…… 回程的路上,我媽說起紅包出去三百,回了一百五。我爸就說她偏要賺這個五十塊乾什麼。我懂我爸的意思,回禮一般是整百麵額。我媽不作聲,看著窗外,我猜她在想,三姊妹一視同仁肯定回的同一個數目。我弟突然發話,自己那裡還有一個包,我媽拆開一看,又是一張紅票子和綠色票子!我媽手都在顫抖了,我爸沉默一會兒,打算緩和氣氛,“那你佳姐那就不愛了。“佳姐是我媽的大姐,我的姨媽,家裡就獨子我的表哥,照這樣分開來回,每個孩子都有,但是姨媽那裡就一個包的話,回禮確實拿得少。我說,會不會是姑外婆年紀大了,記不得誰家有幾個孩子了? 我媽搖頭,應該不是,或許你表哥那裡拿的是三張票子。這種問題誰也不好開口問,親戚間的關係就像窗戶紙一樣,被捅破了,湊近那個小洞,看什麼都明了,純白的世界還好,若是有太多臟汙和不潔,不知不覺就會疏遠對方了。模糊的窗戶紙,也能把窗外的世界看個大概,知道個輪廓就足夠了。 紅包遞來遞去,錢來來往往,我爸媽結完婚剛開始走親戚的幾年,都是年年買上新的紅包,現在車裡翻一個舊的出來將就著用就行了。我疑惑這種形式有什麼作用,這樣的話還不如誰和誰都不拿紅包呢。 實際上除了今年姑外婆一分不賺外,我們還吃了一頓飯。我媽說,她的孫子在明年春節之後就要結婚,到時候還要隨份子錢。 份子錢,比過年的紅包還要多,我是知道的。我和我弟過年最多拿個888,但是親戚結個婚起碼就要八百了,上次大堂哥搬遷宴我爸隨禮一千,他們搬了兩次家,我們就隨禮兩次。下次的婚禮相當於八百一家人吃頓飯,還不一定都有空。 我說這多不劃算呀,我爸媽就說,下次你們結婚或是升學之類,也可以拿回來的。遺憾的是我考的大學並不理想,這頓飯是吃不上了,對未來還是一片茫然,看到雪會很安心,就像看見了自己的以後。 既然車開到了城裡,我爸提議去我們的新家看看。我們家現在還沒有裝修,四麵都是水泥地和水泥壁。去過好幾次了,我爸對這個地方有深深的執念一般,他迫切希望一家人能在弟弟結婚前住一住這個房子。我當時就說了,這麼大壓力就別提前買房了,還房貸多緊迫,每個月要還兩千塊,還要交每年的物業費,沒住就交些隱形費用。 2020年的時候,房價就肉眼可見地飛升,我爸看著這房價擔心以後還會暴漲,和我媽打好商量老兩口就去看房子了。以前我憧憬住到城裡去,總覺得城裡就高級一些似的,現在看來就是虛榮心作祟,鄉下有房子,是自己的地盤,近幾年也建設得像個還不錯的小鎮了,我覺得還不錯。房貸分三十年還,雖然每個月還的票子還不足以壓垮我父母的脊梁,我總感覺有點喘不上氣。 我媽說,現在的女孩都要車要房的,沒有這些誰願意嫁過來啊?說的是實話,父母也想給孩子鋪路這點我可以理解,不過我弟才剛滿十七歲,談婚論嫁起碼還得個五六年。我說表哥家不也住在鄉裡嗎?表哥大我四歲,今年23了,也剛過能結婚的年齡線,談了個女朋友吹了,姨父姨媽愁著怎麼置辦新房,他們家就這獨苗苗,趕著結婚抱孫子呢。 我媽又說,條件是那樣沒辦法。 我懶得再提這些,去就去吧。 裝修要十幾萬起步,不是個小數目。我們拿了鑰匙,上電梯到了自家樓層,推門進去就是一墻的小廣告。還是沒裝門的時候有的。我們都沒管小廣告,站在一扇玻璃門前,走上陽臺。上麵積滿厚厚的灰了。 我摸著那些灰,鐵桿上壓上我的手指印,看到樓下川流不息的車輛,本是春節期間,多也正常。 離開前,我媽說了一句話,讓我很難忘,“希望趕緊簡單裝修一下,讓閨女也來住住。“我懂的,過幾年弟弟就要結婚,我跟他們夫妻倆住一起怎麼都不合適,父母竟覺得這種事會對我虧欠,站在寒風裡,我隻覺得鼻頭酸,強忍著沒流淚。 水泥墻壁是灰色的,在整個灰色基調的房子裡,我覺得大家都不快樂。 大年初二,在舅舅家的店裡,我又看到張燦一家。他們家兩個女兒,生不出兒子生兩個就作罷。大女兒張燦招了贅婿,小女兒剛畢業也談上了男朋友。大人們對小輩這些八卦故事特感興趣,坐在一起聊家長裡短的,隻要壞話不被當事人聽見就行。 張燦也是村裡的房子裝修一番迎接的丈夫,不靠城裡的房子不一樣要嫁人嗎? 結婚的“硬性條件“是否把相愛的年輕人硬拉開了? 我爸媽在車上聊起以前,去外婆外公家的路他們一年就要走個幾十回,平均一次就是待一天。相當於三百多天占了幾十天在娘家的。聊起結婚就會談到彩禮,我爸說,當時就是給三千彩禮給外公,外公一分沒要,全都退回來了。我爸拿這些錢置辦家用,剩下一點作以後的打算。 張燦的丈夫和她一樣,天天來我舅舅的麻將館打牌。不過結婚確實是改變一個男人的法寶,她丈夫以前左右耳別一根煙,口裡還要抽一根。現在抱孩子也沒見接過舅舅給的煙了。 我在一旁聽著,突然來了一個不高還有點駝背的老頭,頭發是黑裡帶點白。不像我爸的頭發,冬天因為剪完會冷,而白發多就會顯得憔悴,於是他總買洗著就能染黑頭發的液體,那肯定不是長久性的,我見過我爸不止一次洗那包黑色的東西。 這老頭是我外公的堂弟,人稱“張羅“,我叫他羅叔外公。張羅無子,晚年得妻。初見他被他獨眼的形象嚇到了,後來聽我媽講起他的悲慘身世--繼母帶個弟弟,對他很不好,好吃的全在他弟弟碗裡這還是最基本的。那隻眼睛怎麼瞎的?眾說紛紜,我媽的版本是繼母害的。 反正繼母不是什麼好人,窮的健全人都不一定好找對象,更何況殘疾人? 後來我們去羅叔外公家走一趟,拿的三百紅包又是如數還回來。年年如此,甚至外公外婆都做不到這種。 “初五到我家來吃晚飯啊!“ 我爸並不太想去,因為吃了也要再請一頓。我爸抱怨說,他賺個一百輕鬆得多。我家宴請客人,一大早就起來,去農貿市場選購基圍蝦,還有牛肉這些平日吃的極少的菜品去晚了就沒有新鮮的,總不能買死的動物做了菜待客。 羅叔外公這人挺豪放的,開個三輪車,住的新屋還是拆遷搬進去的,自己的老屋破破爛爛,還是個平層,去過一次印象深刻,尤其是茅廁裡扭動的蛆著實把我嚇一大跳。我感嘆沒什麼錢也能變得豪氣,這就是人的格局吧。 我媽則說,我羅叔就是想熱鬧一些,親戚間走動一下,吃一頓飯也互不相欠。基於羅叔外公本是長輩,又想和晚輩打成一片,我爸印象裡,長輩賺點小輩的情意是無所謂的,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這樣的長輩可能是讓他有點不適應吧,並不是反感。 飯席上,羅叔外公坐在自己寬敞新家的客廳,暢飲碰杯,大家都問嫂子去哪了,羅叔外公說,去看她女兒了。 這種相似的情景又發生在他身上,不過我覺得他不會虐待妻子的孩子,還經常逗我小表弟玩。張羅這麼大年紀,也不好再要孩子了,在村裡雖然難免被議論,正因為是他張羅,大家都了解的羅十二,不會落井下石得狠。 羅叔外公為什麼不跟著妻子去看她女兒?總有一方不坦然,這是別人的家事,我們看得再清楚也無從指控。 從小沒獲得的親情,在親戚身邊得到彌補,是好事啊。是好事。 羅叔外公看不見的那隻左眼似乎有滴渾濁的液體流下,姨媽看見了,拿紙給他擦,“哎,羅叔,你看你,喝酒也不注意,都流到外麵來了。“ “哦,哦。“羅叔外公自己拿著紙快速地擦了一下,“大家盡情吃!“ 廚房內的舅媽無奈地端出菜來笑,“菜肯定夠!“ 有個環節也是來看我的爺爺奶奶。他倆早就擺好盤,我爸叮囑過爺爺,給多少還多少,也別賺他們的。茶從開水到能入口的溫度,大家也就差不多起身回程。滿地的柚子皮,我奶奶笑嗬嗬地打掃著,爺爺不習慣這麼熱鬧,隻是拿拇指擦擦鼻子,露出不整齊的牙齒。 年得有人一起過才行,年味是人定義的,年年如此,才會覺得平淡至真。原來不是年味淡了,而是年的氣息無波動,一直停留在我的身邊,沒有用心感受,才會誤覺流失。
年的小記(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