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邊的鎮子,除非拆遷房,一般都是兩層。我爺爺家住的就是平層,和奶奶總共就兩個人住。最開始是八個人住,中間剩下六個人,現在四個兒子搬出去,就剩兩個人住。 應該說是寬敞呢,畢竟那麼多人住在一起也扛過來了,還是狹窄呢,比起雙層幾百平的房子,一個小平層不足一提。老化的房體遮風避雨,目睹三代人的喜怒哀樂情緒,閱歷極其豐富。 人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就有“根氣“。根氣這個抽象的概念我拿不準,姑且理解為住久了懶得搬家。 拆遷房多見於農村,現在城市基本定型,農村要慢慢城市化,就得改造一些老建築,其中包括老房子。我們老屋一帶,多為自己搬磚拖泥沙砌屋,磚整齊地疊起來就是墻,刷上水泥雛形已成。老屋附近就有一片拆遷房搬來的,那個地方叫作“安置區“。 安置區有個穎異超市和安雅餐館,不說都是外地人開店,肯定不是一個村的。村還分幾個大隊,見過幾次就能叫的出名字的居多。穎異超市的老板娘長得還挺漂亮的,我和堂弟妹們以前就愛往那裡跑。 家在集鎮,大超市離我們幾公裡,誰會為了根冰棍走那麼遠?於是穎異超市就有我們這些常客,哪怕後來生意蕭條了,我也偶爾會光顧幾次,隻是見我就問詢我的學校,以及父母的職業。如果是親戚這麼問,我還能理解,隻是覺得不適便來得極少了。 穎異超市的生意大不如前,跟老板一家人的不厚道有關。我有一次拿了一包“大白兔奶糖“,還有幾天就過期了,趕忙放回架子上。一個小老太站在貨架盡頭死死盯著我,我看過電腦屏幕,那個監控可謂無死角為何她老人家費盡心思親自監督我。 出入超市我幾乎不帶包的,就是為了避嫌,現在還懷疑我,讓我有點無奈。東西我也不翻亂,拿起來看看覺得食之無味,就整齊地擺回去了,生怕被嚼舌根。 付款的時候,我說,您老是不是看電腦眼睛不太舒服啊?小老太有些耳背,我重復了一遍,她才緩緩點頭,又叫我等一下,她去問問價格。 這個老太還有個傳聞,就是賣了一包九塊的檳榔,結果隻收了客人六塊,結果被老板,也就是她親兒子給動手打了。 穎異超市兩麵都是玻璃門,光天化日之下,鄰居想不看到都難。 這事也沒鬧得沸沸揚揚,小鎮畢竟是小鎮,雙手插兜在巷子裡穿來穿去的無業遊民多得是。更何況還有自家房產開店的一家人,至少有點正業。大家心知肚明,不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事也算這麼翻過去了。 老板自己作孽,導致客人數量減少也是人之常情,怪不得這老太。我的憐憫之心卻無一絲一毫,我更同情被懷疑成小偷的自己。 老母都敢打的男人,估計老婆也不例外。關於老板娘的傳聞也有一些,我每次去買辣條都能看見幾個人坐在門內的板凳上,主要是網購流行,我家的地址一會二組一會五組的,快遞員找不到這個地方,沒有菜鳥驛站的那些年,我就讓他放超市了,我去領快遞偶爾就買點東西,和在書店躲雨買支鉛筆一個性質,隻不過是讓開銷最小化。 典型建築物還有安雅餐館,去那裡雖然更近,但拿一個快遞就吃頓飯我可花銷不起。跟老板不熟的前提下,隻能以交易關係緩和,如果隻是指著飯店冰箱裡的一瓶紅罐涼茶,跟他說“這個多少錢?“老板就會懷疑,是不是為了拿快遞特地買瓶飲料呢?顯得太不自然了。 超市老板娘有些桃色新聞,而她老公也知道不去多管,隻因對麵是有點來頭,能比開超市賺錢。 安雅餐館的生意就跟穎異超市形成鮮明對比,每頓飯都坐滿了桌。雖然二者不是明顯的競爭關係,一個炒菜的,一個賣百貨的。 這些客人多來自對麵的工業區。我每每看著對麵化工廠飄起的黑煙,就不得感嘆。 爸媽嫌棄自己共同居住二十年的鎮子汙染過分嚴重了,他們說空氣不如外婆家的新鮮。我猛吸一口,說,我分不出來。 從前,一開始是我爸跟爺爺去廣東打工,後麵是我爸跟他的哥哥們一起,最後是我父母一起去。現在這個小鎮子有了工業區,算是某種程度上的經濟發展了,自從對麵的銀河開廠,大家再也沒喝過井水,不相信大地流淌過的清澈沒有一絲汙濁。 那段打工記,我爸媽隻用幾個字詞就概括完了,“苦“,“不知道怎麼挺過來的“。誰都是第一次做人,他們那一代大部分人要比我們過得艱難,現在在我跟前也不斷回憶曾經的苦難,我又怎麼能感同身受?現在過得好一點了,應該是珍惜而不是無謂地懷念過去。 車上的人形形色色,可能種類還多於小鎮無業遊民的分類。三伯是四兄弟裡最愛吹牛的,頭一回賺錢就在那趟回程的火車上,被人打劫得隻剩一條內褲了。 我爸見了,至少是兄弟,就從行李翻出來一套衣服給他。我爺爺四個兒子,沒有女兒衣服都不用另外置辦一套,大兒子穿完二兒子穿,傳到最後,就是我爸穿。直到各自有完全獨立的能力,才置辦新的衣裝。 三伯看著這套衣服,咧了咧嘴,最後什麼也沒說,趕緊穿上了。他不長個,但是肥胖,是四個男人裡又胖又矮的,穿上盡顯臃腫。 前幾年就有拆遷的消息傳來,至今四年,隻拆掉我伯爺爺家和姨奶奶的老屋,四兄弟連在一起的房區無人問津。 如今三樓早已建好,花費三個月,全都是我爸打單打獨乾造出來的,沒有請任何維修工,也沒請身為裝修工的大伯幫忙。 三樓確實很簡陋,相比潮濕的一樓,在冬天它是乾冷入骨的那種感覺。我爸住在三樓,也不閑置了,雖然整棟房子都有他的參與,最滿意的應該是最近的傑作吧。 他似乎試圖接近學歷外的“無所不能“,最近還自學了拆空調。我家房子廚房到後院雜屋有一線是破瓦的屋頂,一下雨就熱鬧了。修修補補一輩子,愛整理愛接觸新事物的我爸,盡力把我們普通的房屋變得更美觀。 一開始是拆遷房的謠言傳來,才有建造三樓的想法。這邊屋頂大多是平的,人能站在上麵望遠。三伯當過大隊隊長,以身作則,早早建好三樓,我爸也開始行動,認定消息無誤了,畢竟這大隊長也這麼做了。 反正三樓建了也無害嘛,可以住人,放東西。說乾就乾,就有今天的三樓了。 還有一種可能是我爸住二樓住怕了,我家二樓換上防盜門之前,是普通的小木門,某天夜裡我爸熟睡,醒來發現門鎖有撬動的痕跡,自己房間櫃子內的公文包裡的三千塊不翼而飛。那個時候沒裝監控,請來派出所的來查案,我爸遞了幾根煙,這事沒下文了。 這事怎麼好問鄰居,大家都是兄弟,我爸悄悄把門鎖換掉,換成防盜門,後來就是我跟弟弟一起分房住在二樓了。 三伯家和我家的樓梯是共用的,能夠通到三樓頂上,然而我和我弟從小就恐高,三樓還沒有扶手,並不常去。我異想天開,說小偷不走尋常道,跑到三樓扔根繩索滑下去,就著地了。我爸笑,那不還是得經過我們家門前?小偷不能走後麵,畢竟我家的廚房瓦頂貓都能踩碎,更何況人站上麵。 沒幾天三伯家電鋸聲大作,換上嶄新的防盜門了,似乎有點不甘示弱的意味。門明明不會說話,我卻覺得它不服氣。 我站在過道,客觀對比正對著的兩張門的外觀,得出結論,雖然自家的門更好看,但是很容易就臟了。三伯隔幾天就拿濕毛巾擦擦那張門。我看到他開著黑色小轎車外出,車身沾了不少灰土,為什麼不洗洗車呢? 三伯並不是什麼愛乾凈的人,跟我爸的性格差太多了,作為兄弟也不太和睦。我為自己的敏銳點贊,可我從不去求證這些是否真實,我的視角未必看得清全局,就像我站在二樓,我就隻看得到我所在的二樓。要把整個房子走一遭,才能明白它的構造。 四個兄弟雖然房子連在一塊,總感覺他們之間的關係像是隔著一層地板,或是天花板,住在圖一單元樓的連續四層的住戶。 被拆掉房子的伯爺爺已故多年,他的兄弟姐妹裡,如今就剩我爺爺一人。那棟房子房體大致是土黃色的,材料應該就是黃色的磚,屋頂上是瓦片和茅草,頗有古風味。伯爺爺無子嗣,這個房子是他唯一留下的財產,他晚年是在養老院度過的,我看見他那張如老樹皮一樣的臉,就覺得他不開心。作為孩童的我,會去在意他的情緒,大抵是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佝僂著的老人拄著拐杖一步步走進我家,問我借五塊錢。我當時不認識他是誰,覺得他穿著破舊的中山裝,能走進這一橫排第三個房子,那就是在我爸另外兩個兄弟那裡沒有借到錢。我跑進去打開我的米奇存錢罐,從裡麵找出一張紫色的票子,折皺包在手心,偷偷遞給他。 我媽剛好見我鬼鬼祟祟回來,就問伯爺爺來乾什麼。我老實承認自己借錢給他了,我媽沒說什麼,隻是嘆一句:“他肯定是拿去打牌了。“現在想來,五塊錢真的能打牌嗎? 這事我都快忘光了,伯爺爺又來我家了,他是靠數房子來辨認我們家的確切位置,房子大多紅頂白體,墻外還有老虎或者別的什麼動物的壁畫,粗看確實大差不差。 他從兜裡掏出五塊,我看見他手上很多淡黑色的斑點,又看見自己手上沒有,覺得很奇怪,注意力都不在那五塊錢上了。恰逢堂弟妹來找我玩,我突然想起自己快過生日了,就跟伯爺爺說下周五是我生日。 伯爺爺念叨一句“下周五嗎?“就手背在身後走了,我怕他那搖搖晃晃的會摔倒,目送著他回到自己的老屋去了。 媽媽回家我就跟她講明伯爺爺還錢一事,我媽沒有表現得多意外,這一定是她見多識廣的自信。“他還是蠻喜歡小孩的。可惜了。“ 這裡的“可惜“我當時不懂,也代入伯爺爺那張苦瓜臉開始懊惱。 下周五我有蛋糕吃了,非常高興,幾個小孩齊聚我家,伯爺爺卻沒有來,我媽帶過來幾包泡麵,告訴我伯爺爺腿腳不便就沒走過來了,自己在路上碰到就順便帶回來了。 這幾包泡麵算是我的生日禮物,以後再去尋找同款買來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沒有兒時那種味道,我自動補充為高級食品的美味,雖然高級食品具體是個什麼味道,我也不明白。 伯爺爺去世後,我們都參加了他的葬禮。三伯以前隻顧著自己的“公務“,不見得他們家跟生前的伯爺爺走得多近,這次送人情也來了。順帶一提,穎異超市的老板娘舉行兒子的慶生宴,我爸媽去了。 但是數年後我的降生,他們沒有來參加這場慶祝生宴,隻是知道有我這麼一個存在。 此後我爸媽再也沒去穎異超市買過東西了。本來是作為新鄰居給足麵子參加的宴會,畢竟無親無故的。事後沒等到回禮,隻能勸自己圖個熱鬧也好。這對夫婦做人的“不厚道“,在我爸媽看來就是“眼中釘“。 葬禮費用自然是拆遷款裡撥了一筆出來籌辦的,拆遷款的其他費用我不知道去哪了,不過三伯對這事蠻感興趣的,也是他最能攀得上的一個親戚,他爹的兄弟。 拆了這兩個房子裝腔作勢似的,旁邊還連著四兄弟的房子,我不明白拆兩個騰出巴掌大的地方是能做什麼大用處。 伯爺爺家已夷為平地,他長眠於地下。可現在房子也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假草綠植。似乎就沒有他存在過的痕跡了。我至今記得他,或許隻是因為那兩件事,我能想起老人的整個臉部輪廓,沙啞的嗓音,他全身都帶著悲傷一樣,走在夜景裡格外淒涼。我安慰自己說,伯爺爺隻是搬去了新家。 假草鋪在平野上,似乎荒廢已久。我在假草堆裡坐下,不經意一瞥,看見旁邊更加茂盛的野草茁壯生長著。
拆遷舊事。(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