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京師,皇城。 “皇上!下雪了!終於下雪了,瑞雪啊皇上!” 一個五十歲出頭的太監,扯著公鴨嗓,在通往臨敬殿的臺階上連滾帶爬。 還沒等他爬上臺階,一身道袍,仙風道骨的正慶帝,聞聲移步殿門前。 他半敞著道袍,仰麵看著漫天簌簌而下的雪花,沉吟良久,嘆道:“戴權吶,今兒是張常卿的頭七吧?” 剛跑至殿前的戴權,躬身道:“回皇上!今兒正好是第七天!” “朕也沒想打死他,隻是沒有想到,他二十廷杖都沒能熬過,現在一想起來,也覺得很惋惜吶!” “都是老奴管束失當,下麵人手上沒個輕重。”戴權立即跪伏在地。 “罷了!是他命薄,怨不得旁人,起來吧!” 正慶帝沉吟道:“欽天監與別的衙門不同,向來子承父業,也沒有守孝一說,朕記得他家世代單傳,還有個兒子,叫什麼來著?” “皇上仁厚,老奴記得叫張雲逸。” “這就替朕擬旨,免了他的歲考,賜一個五官保章正,待過了十五,便去欽天監入職吧!” “老奴遵旨!” 正慶帝目光如炬,看向從地上爬起的戴權,沉聲道:“你親自去一趟,免得下頭人自作聰明,順便看看喪事置辦的如何了,若有難處,幫著貼補些。” “是,老奴這就去!” …… 離開皇宮的戴權,帶著兩個小太監,在幾名禁衛的護送下,一路來到城西。 遠遠的隻見一處民房內,升起滾滾濃煙,道上百姓行色匆匆,奔走呼號。 “走水了!走水了!” “這大白天的張家怎麼會著火?” “恐怕是靈堂的燭臺倒了吧?” “不應該啊!他家難道沒人守靈,怎麼會燒成這樣?” “誰知道呢?那張家年底忽然遣散了仆役,家中隻有一個未及弱冠的兒子,小小年紀一個人操持喪儀,又要守夜,如何能熬得住,大概是守靈時打瞌睡,恰巧碰翻燭臺了吧?” 戴權聞言臉色大變,連忙指著濃煙升起的方向,急切道:“快!你們快去救人,千萬別叫他被火燒死了。” 幾個禁衛立即策馬狂奔,而戴權也帶著兩個小太監,拍馬追去。 待來到失火的宅邸前,隻見一披麻戴孝麵容俊朗的少年,直挺挺的躺在道旁,脖頸處一道殷紅的勒痕,清晰可見。 戴權顧不得失儀,一把推開身前的小太監,搶步上前,伸手向少年的鼻尖探去。 “怎……怎麼會?沒……沒氣了?” 戴權差點沒癱倒在地。 廷杖素來便有真打、假打,欽天監雖不是什麼實權衙門,可張常卿畢竟是五品監正,若無自己默許,行刑之人也不敢下那麼重的手。 這本是身為內相的特權,體察聖意,幫皇帝料理一些不便明說的小事,說破天也隻是會錯了聖意。 更何況,他還並非曲解聖意,隻是明知皇帝盛怒之下,依舊堅持‘秉公直斷’,並未大事化小罷了。 可皇帝派自己前來傳旨,顯然有些後悔,並帶著敲打之意,偏偏張雲逸還在這個時候懸梁自縊,這可真是黃泥巴掉褲襠了。 他此刻腸子都悔青了,好好的報什麼祥瑞,否則,皇帝也不至於想起張常卿。 此前眼中的瑞雪,這一刻,竟覺得格外刺目,連帶著對死去的張雲逸也心懷怨懟,照著屍體的肚子上就是一腳,嘴上罵罵咧咧道:“跟你爹一樣,死都不會挑……” “咳咳咳!”話音未落,隻見地上的‘屍體’發出一串劇烈的咳嗽,倏然從地上坐起。 “詐……詐屍啊!” 前來救火的百姓如潮水般向後退去,發出陣陣驚呼。 戴權滿臉驚駭,看向死而復生的少年。 迎上的不是劫後餘生的驚恐,反而是沉穩中略帶迷茫的眼神。 “張……張雲逸?你到底是人是鬼?”他不動聲色的退了一步,瞪大雙眼,扯著公鴨嗓,色厲內荏的質問道。 “我……我果然沒死?”那少年並不回答,茫然四顧,隨即伏地跪拜,“草民張雲逸,叩謝興獻先皇帝天恩!” “你說什麼?”戴權一臉駭然道。 “草民本來已被鬼判拘了魂魄,幸得興獻先皇帝乘坐禦攆從天而降,喝退了一眾鬼差,並叮囑草民替父贖罪報效皇上,這才得以還魂。” 說完,他露出一臉的難以置信,伸出雙手,翻來覆去的相看。 戴權先是一陣錯愕,轉而麵露狂喜,帶著一眾侍衛和前來救火的百姓,向著南方倒頭便拜,口中高呼:“興獻皇帝顯靈……這真是……真真是神跡啊!” 張雲逸一邊跟著眾人跪拜,一邊偷偷瞄向戴權,心裡暗暗鬆了口氣。 之前那些還魂之說,不過是為求自保的胡說八道。 古人對於自然現象了解不深,往往將其歸結於玄學。 素未謀麵的便宜老子,便是這種工作的主官,欽天監監正。 去年冬天,整個臘月京城都不曾降雪,也不知便宜老子抽了什麼風,居然上書指摘皇帝沉迷修道,揮霍無度,導致上天降下懲罰。 欽天監是一個特殊衙門,本監官員不得改遷他官,子孫世代承襲,非特旨不得升調,甚至連辭官都不行。 遇到有官員缺役,也是從嫡派子孫中選拔,可以說欽天監的官員,完全不走尋常晉升考核渠道,隻憑皇帝喜好任免,甚至就連想改行都不行。 為何? 因為古人迷信,皇帝需要牢牢把控天象的解釋權。 可做為欽天監主官,便宜老子不想著如何幫著皇帝甩鍋,反倒往皇帝頭上扣屎盆子,這不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嗎? 這不,大年三十被杖斃在宮門外。 對此,張雲逸無力吐槽…… 你想以死勸諫,青史留名,也別連累人啊! 不對! 他已經害死了真正的張雲逸,自己不過是一個穿越而來的冒牌貨罷了。 剛剛蘇醒,就被眼前的太監踢了一腳,他不免以為皇帝杖斃了便宜老子還不解恨,為求自保,急中生智編出這段瞎話。 此方世界雖非他熟知的歷史,然正慶帝與前世記憶裡的嘉靖皇帝頗有相似之處。 不但酷愛煉丹、修道,且前任明德皇帝並無兄弟子嗣,他同樣是以堂弟身份繼承的大統。 而張雲逸口中的興獻先皇帝,則是正慶帝的生父,與嘉靖皇帝一樣,坐穩了皇位之後,他便開始為父正名,執意尊其為皇考,並意圖將生父牌位,請入太廟。 這也是張雲逸敢於鬼扯的原因,哪怕正慶帝看出他信口開河,也有可能為了替生父正名,順水推舟。 皇帝向來以天子自居,試問,還有比生父榮登仙界,更有說服力的佐證嗎? 正對自己的急智沾沾自喜,耳邊卻響起太監專屬的公鴨嗓:“怪道皇上突然要給伱賜官,原來是跟先皇心有靈犀啊!” 心有靈犀? 張雲逸暗笑,這死太監職業素養著實不賴,變著方的也要給皇帝臉上貼金。 可轉念一想,卻察覺出不對勁來。 說兩句阿諛奉承的話,倒也無關緊要,可賜官卻不是一個太監,能夠擅自做主的。 他這邊正在疑惑,那邊戴權已經將聖旨展開,扯著嗓子道:“張雲逸接旨……” 謝恩接過聖旨,張雲逸喜憂參半。 喜的是,皇帝並未因為便宜老子而厭惡自己,反而給自己賜下官職。 可這樣一來,原本的猜測也需要推倒重來,原主到底是怎麼死的? “張雲逸雜家可提醒你,年紀輕輕莫要再尋短見,辜負了皇上和先皇的聖恩!” 他還在琢磨誰是兇手,戴權卻已經下了自殺的判決書。 原主守靈時打瞌睡,迷迷糊糊間被人從身後勒死,雖然沒看見兇手,但確實是被人謀害。 便宜老子廷杖致死,行刑的就是太監,知道皇帝給自己賜官,搶先一步斬草除根,不是沒有可能。 張雲逸一時無從判斷,他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 雖然不清楚眼前的太監是誰,但一身大紅蟒衣,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卻不是尋常太監可以穿的。 正尋思如何應對,卻見一個禁衛湊上前去,耳語了幾聲。 “什麼!不是自殺?”戴權勃然變色,暴喝一聲。 見戴權叫破,禁衛也不再遮掩,忙道:“是!兇徒大約以為火勢可以毀屍滅跡,並未將人吊起。” 戴權一臉嚴肅的看向張雲逸,道:“快告訴雜家,到底是誰害的你!” 張雲逸雖不知他是不是演戲,可確實沒有看見兇手樣貌,故而沒什麼好糾結的,便據實相告。 張雲逸還在尋思是誰要害他,戴權卻認定這是針對他的毒計。 皇帝命他傳旨,也隻有臨敬殿幾個當值的可能聽見,他一直以為宮中是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下麵都是自己的徒子徒孫,沒想到居然有人包藏禍心。 有這種心思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沿途並未耽擱,對方卻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消息傳出,並安排人嫁禍,而他還一無所知。 想到這,一把拽住張雲逸,道:“不行!此事斷不能善了,你這就隨雜家入宮麵奏聖上,我戴權倒要看看,是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戴公公且慢!” 話音未落,隻見一身著道袍形容枯槁的老道,撥開圍觀人群,邁步走來。 “敬公!這大過年的,你怎麼不在寧國府享清福,跑到……” 話到此處,麵龐抽搐了幾下,頓了頓才道:“雜家倒是忘了,張常卿還是敬公妹夫。” 妹夫?敬公?寧國府? 張雲逸看向來人,略微恍惚,躬身行禮道:“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