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冬夜的鐘聲(1 / 1)

柯應King 不知全 8271 字 8個月前

“這個世界上,哪個地方最能給人安全感?”   “對此,世世代代的先祖們有一個相同的答案——地底下!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他們根據自身權力和財力挖掘出深淺不一、大小懸殊的坑穴,為自身的安全做出最後的努力。”   稔稔點頭應和,飽滿的唇瓣上沾著一層薄酒,在柔光中,泛著釉彩般的色澤。   其實身畔這位儒雅的中年男人到底想說什麼,她並不是太明白,但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夜裡,能坐在溫暖的酒吧中,聽著富有磁性的嗓音,淺酌著溫熱的甜酒,無疑是件極為享受的事情。   轉頭望著侃侃而談的馮一諾,見對方的的目光始終清明,並且這段時間裡,不管話語的尺度還是兩人之間的距離,都維持在一個輕鬆舒適的區間內,稔稔的警惕逐漸消失,酒水的入喉速度越來越快,然後她覺得思緒越來越輕,飄了起來。   她剛結束了一段婚姻。在她有限的幾次交往中,帝國的男人們,其實很不男人。   初次接觸時,他們喜歡女人們不諳世事,單純且對世界充滿好奇。從前的她不懂收斂性格,往往相處不過幾日就崩了。   但若是能邁過第一步,這時些許的野蠻會被當成天真,稍許的胡鬧會被視為情調。對她而言,這個階段最為美妙,就像毒藥。   至於徹底確立關係……這方麵她僅維持了三周的婚姻生活,還沒來得及在心中沉澱下太多具體的意象。   稔稔用指腹撫摸著光滑的杯沿,心想男人們真是善變啊——不像她,從始至終在意的都不過幾組數字,簡單而又純粹。   “鐺!”   距離酒吧不遠的街角處,一道令人惱火的鐘聲響起,繼而遠方也陸續有鐘聲傳來。   “鐺——”   一時間,四麵八方層層疊疊的鐘聲擠在一起,穿透稔稔身側微微顫抖的復古紙質屏風,出現在酒杯中微漾的漣漪裡。   “既然這樣,你們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找知書達理的女人呢?”   “漫漫長夜,有興趣跟我一起玩一些既安全又好玩的東西嗎?”   鐘聲散去,微醺中的稔稔和終於等到時機的馮一諾同時出聲,以至於都沒聽清對方的話語。   “抱歉……”   “你先……”   就在兩人再次異口同聲之際,酒吧靠窗處,一位極為年輕的女孩微笑著對同桌的兩位女伴道別後,便推開椅子,朝吧臺相互禮讓的一男一女走去。   邁出第一步時,她偏著頭將長發上帶著褶邊的橡皮繩擼了下來,銜在齒間。   女孩擁有兩條富有彈性的腿,它們被黑色的緊身牛仔褲包裹著,顯得修長勻稱。隨著她雙手往腦後一縛,原本被白色毛衣遮擋著的腰肢便露出一小截,無意間點亮了途經幾位男酒客的目光,還給一段蜜月旅行增添了一些變數。   將碎發收攏,捋成一束套進橡皮繩裡,接著把發尾也塞了進去,女孩的腳步匆匆,手上的動作也極為快捷,待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兩張高腳椅之前,已是一副清爽乾練的模樣。   女孩腳步一錯,昂首挺胸站定,對著下頜上揚的男人怒目而視,但她似是不屑與馮一諾說話,因為開口之後,話語的對象是被她護在身後的嬌小姐姐:“姐,別理他!我們走!”   “為什麼?你……認識這位先生?”稔稔呆愣了一會才壓著裙擺站起身,然後踮起腳晃著栗色的短發探出頭來,看了眼麵露思索的馮一諾後,她有些緊張地問道。   短暫的沉默中,稔稔看不到妹妹的表情,但她能感覺到,妹妹似乎正在蓄力,果不其然,隨著一聲有些尖銳的嗤笑,接下來的話語聲就像猛地被彈射到頂的彈子球一般,乒乒乓乓作響。   “當然認識!因為他就是我前幾天跟你說的那個神經病!”   稔稔肩膀一震,斜著身子上前一步,打量著妹妹紅彤彤的臉龐,揉著額角極為認真地問道:“哪個?”   對於妹妹所說,稔稔壓根沒回憶起任何東西,在她想來,一向莽撞的妹妹不是喝醉,就是認錯人了,當然,更有可能是兩者兼具,馮一諾的緘默不語,則是因為涵養和寬容……而且,就算她沒想對,回頭給軟耳根的妹妹道個歉就行。   女孩的表情明顯一僵,她沒想到姐姐非但不相信自己,反而還在這個時候拆自己的臺!與此同時,她原本擁向稔稔的左手也停在空中,頓了頓後,有些不自然地抹了抹鼻尖的細微汗珠。   女孩本就有些酒意,微紅的臉龐已經因糟心的故人而顯得分外潮紅,此時姐姐的倒戈一擊令她更覺憤慨難當,一張俏臉直接變成殷紅色,在頭頂暖色射燈的照耀下,仿佛要滴出血來。   女孩的手落下,馮一諾圓圓的鏡片後麵,亮了一瞬光芒。   吧臺後,頭發油光鋥亮的酒保轉身放下抹布,借著整理調酒臺的動作,極為隱蔽地抬起眼睛,對麵的三個人他都見過,也知道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所以他有些期待。   ……   ……   剛才的過程中,馮一諾一直在瞇眼端詳,眼前的女孩脖頸頎長,肩窄腰細,在雪白色的高領毛衣映襯下,像一隻鬥誌昂揚的白鵝。   即便處於生氣的狀態中,女孩的容貌依然顯得嬌俏可人,望著女孩有些潮紅的雙頰,馮一諾覺得自己看到久違的晴天,女孩眼眸中的那些浮動的怒意,仿若是朝霞中綻放出的絢光,給那張青春洋溢的臉龐上,增添了一抹動人的色彩。   女孩開口說話後,其中的內容並沒有超出他的預料,同時他也在觀察著翕動的唇瓣。   如果說稔稔的嘴唇擁有糖葫蘆般的誘人色澤,那麼這位年輕妹妹的,則如同尚未熟透的蜜桃般粉嫩。   除此之外,他還聞到女孩身上有一股極為清爽的香味……但他馮一諾並不是一個單憑香味就能辨識女人的情場老手,他也不懂什麼欲擒故縱的高深手段,更沒有從挨罵中獲得快感的喜好……   恰恰相反,他自詡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敢於承認錯誤的人,他的思維會跳脫到唇紅的色號這些問題上,自然是因為……他不認識對方。   自從女孩出現,三、四個名字便在馮一諾的腦海中輪番滾動,卻始終無法定格,出於工程師的嚴謹,他認為蒙對的概率實在太低,所以他選擇被動地等待,希望能從姐妹倆的談話中獲取想要的信息。   卻沒想到稔稔居然出人意料地站在他這一邊……直到女孩抬手抹去鼻尖上的汗珠,他才恍然大悟。   女孩小巧的鼻尖上有幾枚小小的雀斑,馮一諾學過一點心理學,所以他第一時間想的是,這是因為在意,人們在窘迫的時候,總會下意識遮擋最沒有自信的地方。   然後,他的目光瞟過女孩纖細食指上的銀戒指。   那枚戒指上鑲嵌著一塊琥珀色的蜜蠟,蜜蠟裡包裹著一朵白色的小花,那朵花的名字他叫不出,但他終於將女孩的名字對上號。   “是你啊,依依,上次一別……有幾日沒看見你了。”馮一諾單手搭在吧臺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為此前的失禮行為點頭致歉。   真的認識?稔稔柳眉微皺,拽了拽妹妹。   依依的麵容重新鮮活了起來。   她有些生氣地揮動胳膊,甩開身旁的拉扯,然後單手叉腰,不緊不慢地拂開臉頰旁一縷秀氣的劉海,對馮一諾翻了個白眼,斜嘴冷笑道:“廢話!你當然見不到我了,因為我去找了小代!”   聞言,馮一諾臉色變換數次,訕笑一聲後,放下厚重感十足的方口酒杯,有些遺憾地掏出錢夾……然後他搖了搖頭,在酒保意猶未盡的神情中,帶著哭笑不得的表情轉身離開。   “哈哈哈,大型翻車現場……”   “看他儀表堂堂的,沒想到是個人渣……”   對於周遭細密的議論聲和嘲笑聲,走向衣帽臺的馮一諾充耳不聞。   理了理格子襯衫的領口,接過灰色呢大衣套在身上,馮一諾虛握著帽子朝姐妹倆遙遙行了一個告別禮。   一陣深冬的寒風,順著玻璃門關閉前的縫隙鉆了進來,稔稔打了個寒顫,頭腦瞬間清醒了不少,輕車熟路地得到妹妹的諒解後,好奇道:“小代是什麼情況?我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見姐姐坐回隔斷裡,依依也順勢倚坐在馮一諾空出來的那張椅子上,咬了咬薄薄的嘴唇,有些心疼地答道:“小代,得看具體情況。如果在對麵,那就是個畜生,反過來,我們都喊爸爸。”   “?”   現在的年輕人已經玩得這麼變態了嗎?不過結了一個婚而已,感覺卻像是從墳墓裡爬出來似的,稔稔有一種與時代脫節的感慨。這種變化隱藏在方方麵麵,直到此時,才以一種無比殘忍的方式明確告知她。   “什麼?遊戲代練?掘墓者聯盟?”稔稔神態微鬆,隨著妹妹的敘述,她想起了這款近期內風靡帝國的電子遊戲,也終於想明白馮一諾一直說的是什麼。   她還依稀回憶起依依前幾天提起過的一段糗事,但那會她正和前夫吵得麵紅耳赤,為了離婚的瑣事忙得焦頭爛額,哪能聽得進去?   又聽妹妹說了幾句,稔稔的眉頭不由得緊緊皺起,失聲道:“你是說他在旅店裡開了間房,然後拉著你玩了一晚上遊戲……一整晚?”   依依擰著脖子點頭,她忽然有些擔心,不知道碎嘴子的表姐會不會把這事告訴家裡。   “可是,為什麼……”稔稔依舊覺得不可思議,覺得妹妹在侮辱她的智商,臉色微微一沉。   “因為……我覺得他不像是一個壞人。”依依抿著嘴想了想,沒有將那個男人和姐姐同歲這件事說出來。   “我不是說這個。”   “哦,後麵我確實想走,可是因為宵禁,已經走不了了。”   “也不是這個!”   “那你到底說的是哪個?”依依轉身尋找了一番,沒見到此前的兩位同伴,沒好氣地抓起稔稔的手包,拉著姐姐的手往衣帽臺走去。   周圍已經陸續響起桌椅和酒杯碰撞的聲音,她們也得回去了,現在是特殊時期,如果不能在第二遍宵禁鐘聲前回到家,說不準就得去局子裡過夜了。   “我是說,你為什麼沒跟他……那個。”稔稔眨了眨眼睛,用手肘頂了頂妹妹細腰上方,肋骨邊緣的部位。   依依懂了,停下腳步用有些復雜的眼神看著姐姐,撇了撇嘴:“因為我們本來就說好了是去打遊戲啊。”   “難道,他是……那個?”稔稔無法理解這種性質奇怪,需求也奇怪的約會。   “我怎麼知道啊!”依依將手包塞到姐姐懷裡,雙手捂著滾燙的臉龐,她有些被問煩了,不明白姐姐為什麼一直將思維局限在男女之間的那點事上。   她又不好對姐姐發火,隻能將目標轉到那個討厭的男人身上:“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他神經病嗎?”   “因為他明明玩得很好,最初的時候也帶著我連贏了幾局,所以我跟他領了一個20場的雙人連排任務……”   “可是12點一過,他就跟換了個人似的!連著兩盤都選了一個垃圾英雄,而且開始不停送死,說這是個推墓地的遊戲,人頭不重要,被殺也不重要……再然後,他更是直接開擺掛機,切到後臺寫程序!這是一個正常人能乾出來的事情嗎?”   隻是這樣嗎?稔稔忽然覺得有些可惜。   通過此前的觀察,她認為馮一諾應該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工程師,而且是級別挺高的那種,這樣一個男人,不論口袋,還是腦袋,裡麵一定都滿是數字,而且說話的聲音又好聽,身姿體態保養得又極好,正是她理想中的類型……不知將來還有沒有再見麵的機會。   “為了不被朋友們嘲笑,我隻能找代練把分段刷回去,把寒假的零花錢都用完了……”   就在依依泫然欲泣捂嘴、稔稔假裝感同身受之際,門口的風鈴叮當作響,在姐妹倆的目瞪口呆中,那個男人氣喘籲籲地重新出現,身上的氣質卻沒跟著一起回來。   緊接著,馮一諾大著舌頭的呼喊聲,響徹整間酒吧。   “殺人啦!”   ……   ……   “隊長,劉醫生說那孩子沒問題了。”   “知道了。把門卡和診斷報告放門口就行,辛苦了。”   關門聲響起,艾倫特從辦公桌上收回腳,把燃至一半的香煙狠狠掐滅,然後站起來拍打褲腿上的煙灰。   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深深地吐了一口濁氣,他才將不論顏色還是氣味,都像是隔夜洗鍋水的冰涼咖啡倒進垃圾桶,走出有些逼仄的辦公室。   經過衛生間時,艾倫特在鏡子前站定,習慣性地忽視了麵龐的整理,當他不想彎腰時,大多數洗手臺的鏡子都照不到。   扯了扯大衣上的褶皺,他抓著文件夾,在排氣扇迎風倒轉的嗚咽聲中去往樓上的九號審訊室。   “隊長!”執勤的一對實習警員向艾倫特敬禮。   艾倫特點了點下巴,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不用記錄員,兩個都去休息室補一覺。”   聽到命令,左側的年輕警員喉結向上聳動。   艾倫特轉過頭,正在上升的喉結停在原處。   看著兩張青澀臉蛋上,四隻發紅的眼睛和浮腫的眼袋,艾倫特聲調略微降低:“都回家去吧,七點半之前出現。保持手機開機,隨時待命。”   “是!隊長。”   “謝謝隊長!”   艾倫特抬起胳膊揮了揮。   雖然每天都有保潔清掃,但休息室的環境,確實不適合這些還沒怎麼被社會毒打過的學生,與其在那裡被折磨一晚,不如放他們回去。現在是零點三十五分,扣除路上的時間,至少還有六個小時,足夠睡個好覺了。   自從宵禁管控以來,不到一周的時間裡,案件的數量已經超過上個月的總和,把這些願意任勞任怨的好孩子都累壞了。   至於他自己,則因為一起數額巨大的電纜偷盜案,在外忙碌了好幾天,沒成想剛踏進小區門口,就接到上級警司的電話,要求他回警局接手這起命案。   站在審訊室門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貓著腰看了眼單向玻璃裡麵的情況,觸碰到門把時,艾倫特忽然將手縮回,插進大衣的口袋裡。   待下屬消失在轉角後,艾倫特倚靠在銀灰色的墻壁上,摩挲著瘦長臉頰上新長出的胡茬,眼睛半閉半睜。   除了隔著一道門的那名既幸運又不幸的少年幫工,涉案的其他人員他已經親自過了一遍。   在過來之前,他心裡已經有了底,短時間內這件案子肯定破不了……馬上就到月底,他這個月的績效估計又要降幾個百分點了。   就長時間來說,文件夾裡的卷宗十有八九會被裝進一個檔案袋,在檔案室中與其他無法破解的陳年舊案堆疊在一起,於西洲市乾燥的空氣中慢慢泛黃,直到若乾年後被批量運走,丟進焚燒爐。   在候審大廳時,艾倫特見過那個少年幫工一麵,剛剛他又看了一眼,以他多年的經驗看來,對方無論是眼神、表情還是肢體動作,都不符合作案後的特征。   至於他現在還像樽木雕般杵在這裡,是因為他想推開門進去走流程時,卻發現……門卡沒帶。   這原本隻是一件極為尋常的小事,對於小他六歲的妻子來說,類似的小錯誤每天至少要犯上五次,更何況最近一直四處奔波、平均睡眠不到四小時的他。   而且,實在覺得太累,差使還沒走遠的下屬跑一趟就行。   但艾倫特卻覺得冰冷的門把上似乎有什麼東西,通過指尖楔進他的身體裡,令他渾身不自在。   兩個多小時前的那道宵禁鐘聲裡,除了槍響,還混雜了一些其他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