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並不復雜,很典型的入室搶劫殺害,死者共兩名,均為要害部位中彈,都是一槍斃命。 坐在茶水間裡,艾倫特用乾瘦的手指沾了沾口水,耐著性子翻看卷宗。 兩名受害人身體裡的彈頭已經取出,從型號以及彈體的劃痕上判斷,作案的兇器為兩隻老式手槍。 “自製槍口抑製器?” 艾倫特砸吧著嘴,過了幾秒鐘,有些木楞的大腦才將這個有些年沒見到的詞匯,與罪證科同事口頭敘述的內容聯係到一起。 “雷吉德居然連總結報告都交給實習生來寫?”艾倫特眼角的皺紋凝結,搖著頭喃喃自語,案子能不能破是一碼事,可卷宗是要存底,留待檢查組審核的。 想到剛才那兩個辦事毛毛躁躁的小夥子,艾倫特察覺到雷吉德看似不經過大腦的行為中,包含著某種自暴自棄的傾向……他很難不作出這個判斷,因為此時局長古約爾正在警局中等待著審訊的結果,雷吉德不可能不知道這點。 接到上級警司的電話時,艾倫特自然知道對方沒安什麼好心思,但聽到局長都已經到了,原本那些推諉的話語便立刻被咽回到肚子裡。 艾倫特嘆了口氣,翹起腿將卷宗丟在桌子上,帶著感傷且疑惑的神情,望著墻角的盆栽。 …… …… 這些實習生的到來,源自於一張病假條——一如既往地,艾倫特是事後才知道的。 宵禁令的消息和對應的排班表,被一位督察的秘書泄露給了他的遠房親戚,發現接下來要高強度的連班倒,那位警長果斷請了病假。 給他簽字的上級明顯沒能想到,那位混賬警長在去往療養院之前,居然在警局裡大肆炫耀! 這個口子一開,無數的請假單紛湧而至。 艾倫特的小隊自然也不能幸免,隻不過上了個廁所的功夫,他的辦公桌上便多了好幾張…… 最終,近百張事假、病假單被匯集一起,擺到局長麵前。 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古約爾居然頂著警局內部的巨大壓力,大手一揮,通通批準! 古約爾沒有解釋,他也不需要解釋,因為宵禁令開始的當天早上,中心區總局便迎來了上百名正在警校就讀的優秀學生,他們的到來完美地填補了人手的空缺。 直到這時,大家才明白,局長大人對此早有準備。 牽涉到上百名學生的調動,除了上峰的批準,還需要這些學生們的自主意願,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古約爾必然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經向州裡的警察廳申請協商,同州裡的幾所警校進行接洽。 偏生他又做得如此隱蔽,也因此,招來了其他分局的謾罵聲和佩服聲。當那些同僚們發現還能這麼玩時,別說普通學生,就連人都找不到……因為警校已經放假,學生們已作鳥獸散。 隨著那些精力充沛的年輕臉龐注入,一切都恢復了井然有序的模樣,局長古約爾用一個樸實無華的舉措向所有人證明——從默許那些垃圾塞進中心區總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想到了這種局麵的應對之策,他不單能通過那些垃圾身後的關係為大家謀取利益,還能在必要時刻掌控好全局。 回想起出差前警局裡的變化,後知後覺的艾倫特猛然坐直身體,將腿放下時,撞到了桌子底部,發出了“哐”的一聲響。 他忽然明白了那名警長四處炫耀的原因——這原本就是古約爾授意安排的! 那些走過場或是占著編製的混子們是否在崗,對於警局的運行並沒有任何影響,實際上,他們請假離開的那幾天裡,整體的效率反而提升了不少! 古約爾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些混子在緊要關頭時除了拖後腿之外,沒有任何的作用! 局長此番行為如此大費周章且隱蔽慎重,是因為宵禁令,還是其他原因?這跟他之前內心的惴惴不安之間,是否存在聯係? 艾倫特揉著腫脹的太陽穴,放棄了思考,這位局長的行為處事,一向不是他能理解的,他能在宵禁令結束前意識到這一點,已經遠超平時的發揮。 對於這位局長的風評,警局內部褒貶不一,但不容置疑的,是他的辦事能力。 艾倫特在這座警局裡待了很多年,期間局長換了好幾位,現任的古約爾是在位最長的,也是裡麵最強的,因為八年來,他們的出勤補助、冬夏津貼、績效獎金等就一直在上漲。 所以這段時間他手下的隊員們雖然辛苦,但入耳的抱怨聲卻不多,一來他們拿到的錢多,二來則是有人比他們更累更慘……人就有這種奇怪的攀比心理。 但古約爾的上任,也令艾倫特的處境越來越難。 因為他身上貼著一個撕不掉的標簽。 古約爾本人並不在意這一點,對待他也還算公道,從未卡過他的人手申請和預算審批,奈何那幾位督察和警司卻認為這是局長不願意屈尊親自動手……艾倫特用他的方式反抗過,但沒有用。 那是一段他無法單方麵割裂的關係,自從古約爾上臺,他作為鄭達倫的老同學,就被自動劃分到局長的對立麵。 在地勢平坦的西洲市,乃至廣袤無垠的整個西平州,有兩座高聳的大山佇立,分別是古約爾背靠的霍家和鄭達倫依附的蘭家。 而他的存在,就像山腳的一隻工蟻,人們隻會在意這隻螞蟻身上沾染的顏色氣味所代表的陣營,卻不會關心這隻螞蟻所表現出來的態度,以及觸角所朝的方向。 這些年來,不好過的並不是隻有他,還有雷吉德和其他幾位警長。他們都因為與蘭家有著各種各樣的關係,而遭遇不同程度的排擠。 明麵上,他們彼此之間的來往僅限於工作,對於當前的形勢,他們心知肚明,但凡流露出一絲抱團的意向,必然會受到更大力度的打壓。 私底下,艾倫特則被隱隱孤立,因為鄭達倫擁有一個不那麼體麵的身份……他是一名蘭家的女婿,而且是一個不願意曲意逢迎的贅婿。 想到那個將一手好牌打的稀爛的男人,艾倫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身影,他瘦長的麵容微微繃緊,拉過卷宗往下翻了一頁,居然真的找到一個書寫極為漂亮的簽名! 他看了很久,久到都要認不出來那兩個是什麼字的時候,才晃了晃頭。閉眼休息了一會,他繼續拿起卷宗,卻發現怎麼都看不進去。 五天前,他就在駕駛著公務車上班時,看見騎著一輛摩托車駛入警局大門的蘭立,雖然時隔好多年,當年的小少年已經變成一個壯碩英俊的青年,但他依然一眼就認出對方。 猜測蘭立可能會過來找他,於是他選擇出差躲避……過去的這些年裡,他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其實最早的時候艾倫特也期待過、試探過,但他的這位老同學總是露出一副自身難保且無能為力的愧疚神情,他又能怎麼辦? 在艾倫特看來,古約爾的位置牢不可摧,他隻要保持小心謹慎,再熬幾年也就退休了。 回到西洲的小半天裡,他一直忙得腳不沾地,無暇與人閑扯聊天,再加上手下的警員們也都知道他與蘭家的關係,在他麵前極為忌諱,所以他幾乎都忘了蘭立的存在。 若不是原本負責這件案子的同事後院著火臨時請假,他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得知蘭立已經被雷吉德收到罪證科這個重磅消息,因為他原計劃回家休整一夜,明天一早再度外出,直到宵禁令結束才返回警局。 …… …… 艾倫特捏著眉頭,麵沉如水地將手機拍在桌子上。 剛才他打了好幾通電話,除了向朋友同事詢問確認,他還聯係了幾個線人。 第一個電話裡的內容,就令艾倫特呆愣了許久,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又不得不相信,因為雷吉德的舉動已經證明了一切。 古約爾在辦公室裡接見了蘭立和他的議員外公,過去的五天裡,蘭立一直被眾星捧月一般對待,更是直接被大家視為下一任局長候選人! 艾倫特覺得眼前一黑,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一般…… 雖然遭受上級針對,但他在中心區總局工作了這麼多年,多少有幾個還算談的來的同事,可是他打開通話記錄時,卻忽然想起,其中的兩個不久前才通過電話,通話時他們都說手頭忙,支吾了兩聲便掛斷了。 當時他並沒發現問題,可現在仔細一想,這太不對勁了,他們為什麼不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於是他給一名其他分局的老朋友打了過去,聽著劈頭蓋臉的道賀聲,艾倫特隻感覺無數把冰冷的尖刀從天而降,紮得他鮮血淋漓! 在整個西洲市的警察係統裡,他可能是最後一個知道這個情況的! 無意識地掛斷電話,艾倫特抑製著殺人的心思,在心中怒罵:“鄭達倫,你這個王八蛋!你既然已經把人家的妹妹給勾引了,或是被人家的妹妹給勾引了,為什麼就不能跟你那幾個老婆舅好好地處一下關係?” 他沒打聽到霍、蘭兩家之間究竟達成了什麼協議,但他也沒有再花時間去驗證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如同溺水的人,會瘋狂地摸索周遭每一件可以觸碰到的東西。本能的驅使下,他立刻開始探索內心的那個疑團。 第二個電話,則令艾倫特大吃一驚。 他原以為,那兩道宵禁鐘聲裡夾雜著的槍聲,是一個信號——在宵禁令開始執行的第五天夜裡,帝國西部十三州的第一槍,終於在西洲市打響了。 他原以為,這便是騷亂的起始,局長古約爾前來警局坐鎮,以及過去的兩個多小時裡,激增的案件數量也佐證了他的想法。 然而,他隻想對了一部分,那些案子中,雖然也關聯著幾條人命,但都不是槍支造成的。 眼下的這座城市,寂靜得有些可怕——這才是身體裡蛄蛹著的東西,真正想告訴他的! 後麵幾個打給線人的電話,更是讓艾倫特的心涼了半截。 通過線人提供的消息,他認為那些隱藏在夜色中的暗湧已經要按捺不住,正在蠢蠢欲動,卻因為一些他所不知道的理由,始終引而不發。 他們究竟在等什麼? 撚著有些發白的鬢角,艾倫特思索了更久,才拿起手機撥了出去:“檢驗室的蘭立在嗎?“ “抱歉,檢驗室沒有叫蘭立的警官。” “他跟你一樣,也是警校的實習生。” “長官,請稍等……是來自首都警校的蘭立?” “對,叫他來九號審訊室邊上的茶水間。” …… …… “叫隊長。” 門口腳步聲停下的瞬間,艾倫特便給這次見麵立了基調。 警靴的跺地聲、衣服的破風聲過後,一道圓潤且渾厚的年輕嗓音響起:“是!隊長!” 艾倫特這才將目光從卷宗裡抽出,然後抬起頭,用沒有絲毫波動的眼神,望著麵前這個臉龐青雉無比,還帶著一絲嬰兒肥,端端正正站著,卻又能夠明顯看出無比興奮的實習警員,半年後的預備警員,三年後的準警長……和二十年後的準警察局長。 艾倫特搖搖頭,將眼前代表著警銜的各種花色向日葵幻象甩去,平靜問道:“兇器鑒定部分,是你寫的總結報告?” “是的,隊長。該部分報告由我填寫,雷吉德警官審核簽字。”蘭立仰起有些肉感的下巴回答道。 刺啦一聲,艾倫特將整個文件夾都推了過去,冷聲嗬斥道:“下次說人話!消音器就寫消音器,別掉書袋!” “是!隊長!”蘭立緊了緊肩關節,把脖頸挺得更直了一些。 艾倫特這才拍了拍桌子,用有些嘶啞的聲音說道:“坐,說說633。” 在椅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的情況下,蘭立正襟危坐,雙手平放於大腿上,用極清晰的發音,一板一眼地匯報:“P633型手槍,槍械口徑9.25毫米,使用的子彈為7.65毫米,首次出現在二戰中,為帝國軍隊製式手槍。” “1856年,二戰結束,在三個月後的軍備會議上,P6係列手槍正式宣告退役,但由於當時並沒有對應的槍支管控法令,因此國內依舊有著相當大的存有量。” “該款手槍長度為191毫米,重量1.1千克,使用的彈夾為……” “停,”艾倫特抬手阻止,凝視著蘭立那雙漂亮的碧藍色瞳孔,接著問道:“你知道我們警局內是怎麼稱呼P6係列,以及它之前的製式手槍嗎?” 沒等蘭立回答,艾倫特繼續說道:“我們管它們叫一次性手槍,因為這種槍支基本上出現過一次,就很難再見到,即便能,也沒辦法找到它的上一任主人。” “再出現時,它們也許會在乾草堆下,垃圾桶裡,臭水溝內,但槍身無一不是光溜溜,就像那些剛進監獄,連續用漂白粉洗了十五遍的犯人一般,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別的分局我記不住,但我們的證物室裡,就存著二十五把這樣的手槍,以及三百多把已銷毀槍械的螺紋和彈道磨損備案記錄。” 沒有加任何主觀意見,艾倫特用冷淡的眼神看著蘭立,用平淡的語氣敘述著帝國一線警察的無奈與辛酸。 …… …… 蘭立像小學生一般靜坐,認真無比地聆聽著,雖然這位叔叔所說的,他全都知道。 望著那張與他父親擁有相同時長,卻明顯蒼老許多的臉龐,蘭立心裡有些感慨。 近些年來,艾倫特叔叔和家裡的來往完全斷了,兩人上次像這般麵對麵的談話,還是在蘭立的小學畢業典禮上。 據他父親所說,他的這位老同學向來循規守紀,甚至有些死板,所以這麼多年才一直升不上去。也是因此,導致了一些理念上的沖突,兩位昔日的好友才越走越遠。 但自小便在體麵話中長大的蘭立知道,事實並不是這樣,父親其實聯係過好幾次,但艾倫特叔叔每次都借故推脫,後來便不了了之。 剛來的那天早上,將外公送到警局門口後,蘭立就從直屬上級雷吉德警長處,得知了真正的原因。即便如此,他還是決定瞞著父親,前往綜合樓叔叔的辦公室拜訪一番。 結果剛走出七樓的電梯,他便看見值班墻上掛著叔叔的出差牌,於是他留了一張便箋,拜托叔叔的下屬轉交,這一等,便是五天。 剛見麵時,聽到艾倫特叔叔的厲聲訓斥,蘭立秉持著虛心受教的態度,這沒什麼不好,這樣嚴厲的長輩,和一直溫言細語的雷吉德警長一樣,都能在工作一途,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給予他巨大的幫助。 蘭立是一個有夢想的青年,在西洲的朋友圈裡,他是一個另類,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僅憑成績考上名牌大學的。在半年後,他也將成為唯一一個依靠自身努力,獲得正經公職的。 可這後麵的苦情戲碼又演的是哪一出? 這大半夜的,該不會又是打一棒子,哭訴一場,然後給個甜棗的套路吧?從前那個剛毅果決的硬漢叔叔哪裡去了? …… …… “翻到最前麵,把卷宗讀一遍。”艾倫特從褲兜裡摸出乾癟的煙盒。 果然是這樣嗎?蘭立的手下意識抬起,然後便保持著身體前傾、手臂前伸的姿勢,雖說他剛剛便已隱約想到這個可能性,但當艾倫特叔叔真的提出來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心裡閃過一絲忐忑。 很快地,他便找到了原因,這裡麵少了一個關鍵的步驟。這似乎不是什麼太過機密的案件,但這麼做明顯不符合流程,他在罪證科實習,照理說不能跨科室接觸完整的案件。 蘭立打量著艾倫特叔叔冷厲的側臉線條,直到對方將一支皺巴巴的煙卷銜在嘴唇間,他才把手掌輕輕放在桌麵上,極為認真地低聲問道:“隊長,這是現在的我可以看的嗎?” 艾倫特沒有回答這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從煙盒裡倒出打火機,沉默地點燃香煙,深深吸了一口。 繚繞的煙霧中,蘭立的思緒也在雲裡霧裡一般,這位長輩到底什麼意思?釋放善意?提攜小輩?可如果是這樣,把他調到刑偵科不過是一個電話的事,是之前的暗示還不夠明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