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太多敘舊的話語,艾倫特言簡意賅地講述了此前的發現,大致分析了一遍西洲的嚴峻局麵,然後極為嚴肅地對蘭立說道: “請轉告議員閣下,一定要申請到移動無線通信的試行城市名額!至於時間……越快越好!如果他不想西洲市死的人越來越多,多到需要密林的那隻軍隊前來維持秩序!” 眼下的局勢,已經到這麼緊要的關頭了?這一點,蘭立並沒有什麼深刻概念,但此前的疑問終於解除。 蘭立鄭重地思考了一番,給出一個具體時間:“我今天會早點下班回去,趕在早餐之前,將您的判斷轉呈給外公。” 想到那位老議員的年齡和身體狀況,艾倫特沒有再作進一步的要求,挑了挑眉毛,“接下來的幾天,有興趣跟著我嗎?” 蘭立略微猶豫,點了點頭。 “明天來我組裡正式報到。”艾倫特站起身,抖了抖大衣,自嘲道:“這算不算……交易,你自己判斷。” “當然是隊長您識人善用。”蘭立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應得的報酬,就像小時候幫長輩端茶倒水,兜裡總會多上幾塊糖果。 “走吧,我們把這個案子過完。”艾倫特不置可否,邁開長腿,然後他的腳步頓了頓,因為他忽然想到過去的這段時間裡,他和蘭立都極為默契地沒有提起鄭達倫這個名字。 …… …… “蘭立,你這是?”看見艾倫特去往樓下,張挺立刻上前詢問。 “我在等艾隊長。”蘭立有些促狹地笑了笑。 “哦,好好好!裡麵那孩子啊,我在候審大廳看見他時,感覺就像丟了魂一樣……” 張警長有些前言不搭後語,說了半天,隻說裡麵的孩子有病,卻壓根沒說出什麼有用的信息來。蘭立已經大致猜到了原因,卻不詳問,也不點破,隻是默默地聽著。 除了跟路過的張警長閑聊,蘭立一直都站在九號審訊室門口,通過單向玻璃觀察著裡麵的情景。他發現那名頭發淩亂、領口歪斜的少年幫工,始終保持著雙肘抵著桌沿、低頭盯著桌麵光斑的姿勢,端坐在椅子上。 蘭立轉過頭,看見艾倫特叔叔手裡拿著一份報告翻看著,待到叔叔走近,他才認出那是一份診斷報告。 在隔壁的操控室裡開啟好設備,艾倫特刷開門禁,推開審訊室厚重的隔音門,徑直走到審訊桌前丟下卷宗,拉開椅子,乾脆利落坐下。 蘭立站在艾倫特斜後方。 鼻腔中充斥著熟悉的氣味,艾倫特立刻進入狀態,對於審訊,他有著獨到的方法。 首先,利用視線來醞釀壓迫感。 從對視開始,艾倫特便完全無視少年慘白臉頰上的汙漬和血跡,牢牢地將目光鎖定在那雙無助且迷茫的黑色眼眸上,繼而順著少年左側眼瞼處一條不太明顯的疤痕,一點點往上挪動,最後停留在那道斷得很有味道的眉毛上。 這應該是一道有故事的疤痕,雙胞胎的身上總會有各種各樣相同的人造特征,比如發型、耳洞、紋身等等,但很少見到連疤痕都一樣的。 艾倫特記得,二號死者柯猛的臉上,有著一條幾乎一模一樣的痕跡——如果那隻眼睛還能睜開的話。 接下來便是利用節奏的變換,來攻破對方的心理防線。 艾倫特若無其事收回視線,拿起卷宗看了起來,忽然間,他猛地抬頭,將目光定格在少年的斷眉上。 如他所料,少年有些龜裂的嘴唇上下嚅動,最終卻沒說出話來。 這是正常現象,任誰一下子失去了兩個親人,都不可能有太多跟陌生人交談的欲望。 現場的氛圍已經變成習慣且擅長的形狀,艾倫特開始審訊。 “姓名。” “柯應。” “十點半的時候,你在哪裡?” “地窖。” 艾倫特布滿血絲的眼珠僵了僵。 他知道,他大意了。 因為在第二個問題的答案出現時,他看到嫌疑人背後的絨麵墻布上,兩塊格子拚接處的間隙裡亮起一個微弱的紅點——那是測謊儀的提示燈。 這一剎,艾倫特似乎想到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然後他便感覺到一縷羞恥且憤怒的火焰在胸腔中燃起。 那個紅點實在太小,安裝的位置又很巧妙,假如事先不知道的話,很難發現它,所以蘭立完全想不出接下來的一幕,是因何而發生的。 …… …… 柯應不知道身後的墻壁上,有一個要命的紅點亮了三秒鐘。 過往的半小時中,他看似在發呆,實則在心裡不停地重復著幾句話,以至於問詢突然中斷後,他有些茫然無措。 怎麼不問了?等了兩秒鐘,柯應有些不理解地眨了眨眼睛,對上了一幅滿臉陰鷙的表情。 又過了一秒,柯應讀懂了那張長臉想表達的內容。隻一瞬間,他就覺得心臟似乎被什麼東西狠狠扼住。那道憤怒且銳利的目光他不怕,指節暴起的拳頭他也不怕,但後續很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他怕。 與此同時,他有些單薄的身體,因為急劇分泌出的微量液體,產生了一係列的反應。他的喉嚨乾得就像是幾天沒喝水,似乎要燒起來,而那些流失的水分,卻跑到別的地方,開始迅速結冰,凍得他脊背發涼、四肢麻木。 這很能量守恒……柯應有些無厘頭地想著,然後覺得自己很可笑,也為此前的努力感到可笑。 說起來真的很可笑,他不得不撒謊是因為一段夢遊般的行為。 而他敢於撒謊的依仗,則來自於導致他夢遊的那段詭異夢境。 無比龐大的夢境中,疊套著許多其他的夢,這些夢的內容雖稀奇古怪,夢裡的世界也光怪陸離,卻是如此的翔實,就像真的發生過一樣。 雖然裡麵充斥著前後不搭、首尾不合,但隻要稍微整理就會發現,夢裡的他除了沒有名字和臉部細節之外,大體上經歷了一段完整的人生。 不過,幸好有這些矛盾存在,才讓他能夠清晰地認識到這些不過是夢,而不至於懷疑起他得了失憶癥的人生。 夢境的主體,是一段被禁錮的時光。那段時光裡,他在自我催眠和心理建設上取得了一定的成果。那些成果看起來有些可以借鑒的地方,不過現在看來……也隻是看起來。 同普通的夢一樣,這段無比漫長的夢境不知緣何而起,但這場夢的結尾,卻歷歷在目,簡直就像擋在眼前一樣。 此刻他心神失守,夢境和夢遊的經歷便如同決了堤的洪水般,傾瀉在腦海中。 …… …… 夢裡的他,為了不在禁錮的時光中迷失,用眼前最後見到的景象,通過自我催眠的方式,於意識裡建立了一條永遠沒有盡頭、且無限循環的山路。 “春風若有憐花意,可否許我再少年。”輕哼著奇怪的小詩,他的腳尖一撇,身體一斜,操控滑板切入內道。 “假如時光能夠逆流,你想回到什麼時候?”他抱著一絲絲逃離牢籠、掙脫束縛的渺茫期望,自問自答:“我最想回到的,自然是十一歲的第一個清晨。” 他將雙手背在身後,睜著永遠不會乾澀的明亮雙眼,繃著永遠不會疲憊的強健雙腿,做好入彎的準備。 減速手套拖拽出一條長長的火星,熟練無比的壓彎中,他忽然覺得手心的感覺有些異樣,腳底傳來的反饋也與此前大相庭徑,繼而他發現水泥路中心的白色引導線如同一根乳白色的絲帶般,扭曲著飄了起來。 空氣變得粘稠,風不見了,光也凝滯了起來,那是什麼聲音?天際的盡頭,似乎有一道鐘聲響起…… 鐘聲?茫茫然間,他眼前的路麵、路沿兩側的泥土、矗立泥土中的樹乾、樹乾上垂下的枝條,都在一團猛烈無比的光爆中,化作無數條流光,於天旋地轉中分崩離析。 與此同時,一聲尖銳且短促的氣鳴在腦海中炸開,無法形容的劇烈疼痛中,過載的大腦在瞬息間便失去了大部分功能,隻餘身體在無人掌控的情況下,依靠著神經之前傳遞出的殘餘指令,腰腹開始扭動,右膝開始下彎,右肩快速下沉。 緊接著,在他殘存的意識中,又一道亮眼的火光燃起,又一道刺耳的嘯聲劃過,左邊的胳膊內側仿佛被蜜蜂蟄了一下。 “鐺——” 更遠處的鐘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耳畔的風聲再次出現,他眼前模糊的視野轉了起來,然後在沉悶的“咚”聲中彈起,復又落下。 支離破碎的山路,終於化作齏粉,同塵埃般散去。 他眨了下眼睛,視線裡彌漫著木地板上揚起的粉塵。 …… …… 至此,漫長的夢境戛然而止。 然後,他開始夢遊。 柯應能夠明確地認知到這一點的原因是,夢境中的他出現在現實中,開始支配他的身體。他可以看到對方所看到的一切畫麵,聽到對方能聽到的一切聲音,感受到對方所有的想法,卻無法將自己的意念傳遞過去。 而在兩個多小時後,他才通過胳膊內側的傷口意識到,原來這些都曾真實發生過。 這自然是夢遊,也隻能是夢遊。 …… …… 透過粉塵向前望去,一張長桌上倒扣著幾張椅子,桌子後的窗戶裡映著路燈的橘色光暈,頭頂的天花板上亮著燈。 [什麼這是哪裡?] 在視線被一個木櫃臺阻隔著的右上方,響起了“嘩啦啦”的聲音,有東西被倒進一個塑料盒子裡。接著響起一個木盒落地翻滾聲,和一個扣子的“啪嗒”聲。 隨後,沉重的腳步響了幾聲,便看到一個身材極其高大、身穿黑大衣、梳著馬尾的男子往出口走去。黑衣男子的左手提著一個破舊的塑料工具箱,右手正握著一隻黝黑的手槍往兜裡揣,兩隻手上都戴著黑色皮手套。 [別看他!為什麼我的眼睛閉不上?閉上眼睛!閉上眼睛啊!柯猛,不要下來!不要下來!] 黑衣男子的步伐極為沉穩,他的目光隨著黑衣男子高大的背影移動了一小段,便被一堵貼滿海報的墻體遮擋住,最後,在看不見的方向,不慌不忙的腳步聲逐漸消失。 過了一會,那段有些模糊的意識才產生了一個極為明確的念頭。 [撥110?那是哪裡的電話號碼?為什麼我動不了?快起來!] 正當他顫巍巍的右手不受控製地摸向口袋時,忽然聽到另一側的走道裡,有一行細碎的腳步聲快速響起,與剛才的黑衣男子相比,這個人的體重明顯要輕上許多。 [不是柯猛……後門我不是關了嗎?] 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後忽然停了下來,大約幾秒鐘後,他聽到身體撞到櫃臺,以及什麼東西被撇開的聲音,接著,便看到一雙戴著白色布手套的手越過櫃臺伸過來。 那雙手將一隻開了一半的抽屜拔了出來,放在櫃臺上,接著便是“呯呤嗙啷”的翻找聲。 然後,抽屜被整個兒倒過來敲了兩下,就看見一層薄木板和兩摞花花綠綠的東西從裡麵掉了出來。櫃臺那頭的男人輕輕地吹了聲口哨,聲音乾澀且充滿喜悅。 [這是熟人!] 緊接著,那隻不大的手掌又伸了過來,從趴在櫃臺上的叔叔身上摸出錢包後,縮了回去。 對於失去視若生命的錢包這件事,叔叔了無生氣的手臂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叔叔……] 然後,細碎腳步聲便從來處返回,繼而遠去。 靜謐中,那些揚起的灰塵已稀薄了許多,隔著一道墻的街道上,漸漸有汽車的引擎聲、輪船的鳴笛聲,以及人群的囂鬧聲響起,但他的身體裡傳遞出的情緒卻由躁動轉變為寧靜,就像退了潮的海灘那般寧靜。 [怎麼又動不了了?] [到底怎麼回事?] 半餉後,他感覺到左邊胳膊的內側開始火辣辣地疼了起來,那道意識浮出第三個念頭:“我會死嗎?” [會死嗎?會嗎?我到底怎麼了?柯猛怎麼樣了?] “啪嗒!” “啪嗒!”幾秒鐘後,又是一聲。 有什麼液體落下,幾聲過後便消失了。 他的身體掙紮著坐起,然後抬起的左臂便僵在半空,因為他的視線被一道紅得有些發黑的細線定住。 那是一條暗紅的血線。血液從叔叔的胸口湧出,於櫃臺邊緣上流淌,途經小半張櫃臺後,從一道豁口處落下,一股略帶銹味的血腥氣息彌漫開來。 他知道豁口呈細小的倒三角形模樣,在被烏黑血液浸染之前,斷麵白嫩嶄新。這是他用銼刀磨出來的,因為昨天下午柯猛在搬一臺拆了後蓋的機箱時,不小心磕了一下,新棉襖的袖子被木刺鉤破了一個口子。 漸漸地,血腥味蓋過了若隱若現的茉莉花香,和木地板上長年累月積攢出的汙濁油膩氣味融合在一起,凝固在空氣中,成為此方天地中不可動搖的一部分。 順著血線,怔怔地盯著地板上向外擴散的濃稠血跡,過了好一會,他的身體才猛吸一口腥臭的空氣,站了起來。 [能動了!?為什麼我控製不了身體?夢遊?] 麵前是一臺電腦屏幕,他的眼睛驟然睜大,他的身體帶著不可思議的怪異情緒湊近一步,看著上麵的係統界麵和其中的文字圖標,這種情緒升至頂峰,他的左手無意識鬆開,一直緊緊抓著的鉛筆掉落在地上。 “精神終於還是分裂了?” [怎麼才能從夢遊中醒來?] 默然良久,他的雙手撐在櫃臺上。 “不!這些東西我造不出來!” [造電腦?] “按照之前的嘗試,我無法在認知以外,構築出完整的、成體係的世界。” “如果說這些風格迥異的建築、裝修、家具和服飾,來自於無法主觀提取到的記憶中,那麼遠處那臺方方正正的座機電話,還有眼前這臺橢圓形的電腦屏幕呢?這些帶著濃厚民用性質的近代文明產物,一旦見過……我便不大可能忘記!” “因此,這些不大可能忘記的事物出現,就代表著,眼前的一切極有可能是真的!” [柯猛!] [柯猛,快下樓!快來叫醒我!] 他的手掌緩慢撫摸著木質紋理,他的指尖掠過藏青色的冰冷花泥,然後將白色的花瓣捏出渾濁的汁水,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忍著甜膩惡心氣味所帶來的不適感,目光反復在光影中遊移。 “而場景的真實度,更是令這份可能性由無限大上升到確定值——因為記憶中能提取到的細節是有限的。” “可如果這樣的話……” “我的手機呢?”他的手摸進褲兜裡,手指驟然僵硬,“我自製的減速手套呢?” “等等!如果這一切……都不是我原本的世界,那麼現在的我,還是原來的我嗎?” [對啊!這不是你的世界!你快醒來啊!] 幾枚硬幣從他的掌心掉落,在地板上轉著圈,硬幣特有的軲轆聲中,他的雙臂頹然地垂了下去。 “這雙沒有繭的手……不是我的。” [對對對!這不是你的手!你快醒來啊!] “不!或許還有挽回的空間!” [挽回什麼?] “我一直以為,經歷了這段漫長的時光後,不管再發生什麼,我都能坦然應對……” “其實我並沒有做好準備……” “不管是麵對現在,還是告別過去……都沒有……” 撥弄著痛苦的神經,他的手快速將四個水杯在地板上擺好,把一塊托盤反過來蓋在上麵,接著他的雙腳都踩了上去,然後彎腰屈膝,右掌撐地。 “無論如何,都要試一下!” [試什麼?] 幾個深呼吸後,他的嘴裡輕輕吟誦:“春風若有憐花意,可否許我再少年。” 雙膝猛地發力,水杯快速滾動,在細小沙粒被碾壓的輕微聲響中,他的下半身向前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