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間裡響起了紙張翻動的聲音。 在家庭賦予的濃濃安全感,以及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蘭立決定不放棄這次機會,隻要他不泄密,那麼手裡的卷宗和以往讀過的其他卷宗之間,除了未結案和已結案之分,並沒有任何區別。 “案發時間:昌元1899年12月27日晚上十點半左右。” “案發地點:西洲市河岸街147號,遠生旅店一樓大堂。” “死者共兩名:一號死者柯遠生,本地戶籍,為案發旅店老板,男,47歲,離異,無子女;二號死者柯猛,為案發旅店幫工,男,15歲,處於輟學狀態,三歲時被一號死者領養,平日裡兩人叔侄相稱。” “一號目擊者為二號死者的孿生兄弟。由於遭受巨大刺激,一直處於呆滯狀態,現場的問詢中,沒有回答任何問題。” “報案人為二號目擊者馮一諾,男,26歲,職業為軟件工程師。據口述,他大約在十點三十五分到達現場,看見了趴在櫃臺上的一號死者,以及被一號目擊者抱在懷裡的二號死者。發現兇案後,他立即跑回幾十米外的白馬西風酒吧呼救。” “十點五十七分,刑偵三隊抵達案發旅店,並接管現場,隨後確認兩名受害人已死亡。當時旅店周圍已經圍著不少群眾,所幸有巡衛隊員控製,現場的痕跡得到有效保護。” 讀到這裡,蘭立看了眼小圓桌對麵若隱若現的麵孔,心想叔叔是六隊的隊長,為什麼會半途接手三隊的案子?是因為叔叔的破案能力……還是因為這個案子無法偵破? 蘭立略微思討,認為應該是不是後者,隨著年歲漸長,閱歷也隨之增長,他多少了解了一些這個世界的殘酷真相,那些齟齬就連警校裡都屢見不鮮,但眼下這個敏感的時間節點,並不是玩弄職場手段的好時機。 再加上叔叔之前有些扭捏的行為,以及此刻似乎連皺紋裡都塞滿了心事的表情……蘭立嘴角牽扯出一絲略帶苦意的笑容。 如果說一開始蘭立還沒想得太清楚,那麼現在已經大概明白,叔叔是想證明和展現一些什麼,不然也不至於半夜讓自己在這裡看卷宗,而他本人還在旁邊陪著。 因此,在叔叔的眼裡,這個案子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事了,總不能把他喊過來,就是為了給出“這案子我破不了,沒那個能力,你知道嗎?”這樣的結論吧? 至於叔叔所謀求的東西……卻不是他需要考慮的問題,他不過是一個傳聲筒,而傳遞的對象……相信不久後便會揭曉。 “……” “根據旅店靠窗的一位顧客,還有隔壁的一位寡婦的口供,他們都曾在十點半鐘,即第一遍宵禁鐘聲響起時,隱約聽到過接連響起的兩道尖銳且短促的聲音,但兩人在當時都沒意識到這是槍聲。” “除了鐘聲的乾擾,因為案發現場距離碼頭不遠,前者誤以為這是貨船的汽笛聲,而後者則是因為近幾日宵禁鐘響時,她樓上的租客常砸東西泄憤,誤以為是熱水瓶碎裂的響聲。” “由此,推測兩把手槍上均裝有自製的槍口抑製器……消音器。” “……” “經酒吧內多名人員證實,第一遍宵禁鐘聲響起時,二號目擊者馮一諾正在酒吧裡。” “……” “經現場檢測,涉案的所有人員,以及旅店裡所有的顧客身上,都沒有檢測出槍口印痕以及射擊殘留物。” “經搜查,案發旅店及街道周圍沒有找到槍支、彈殼以及消音器。” 蘭立跳過《兇器鑒定》部分,翻到《還原案發現場》。 “結合地麵的鞋印和死者身上傷口的角度推測,兇手極有可能為兩名,且皆為男性,一人應當在一米七五至一米八之間,另一人則在一米六至一米六五左右。” “兩名兇徒趁著十點半宵禁鐘聲響起時開槍,隨後奔至櫃臺,搶走當天的營業款以及一號死者的錢包後,從旅店的前後兩道門分頭逃脫。” “……” “目前收集到的口供中,沒有發現與兩者身高相符的描述。” 卷宗約有一指厚,但蘭立讀起來卻沒花太多時間,因為裡麵夾雜著大量照片復印件。 隨著蘭立鬆開手,文件夾的硬塑板受到牽引,自動合上。 聽到響聲,艾倫特神情一肅,然後麵無表情地轉頭看了眼,卻沒有再給出下一步指令,於是蘭立摘下警帽,撓了撓頭皮,開始凝目沉思。 …… …… 從蘭立捧起卷宗開始,艾倫特便搭著長腿,注視著藍白色的煙霧。沒有風的茶水間裡,煙霧濃鬱不散,起伏不定,如同他的心情一般。 在撥打電話給檢驗室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如他所料不錯,等一切平息下來,局裡總得有一個、或是幾個背鍋的人,而他無疑是最佳的人選之一。 在他的計劃中,這次談話結束,如果蘭立的外公能夠聽得進去,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事後也能證明他的洞察力……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借著這個由頭,修復和蘭立之間的關係。 他原以為雷吉德能做到的,他也能……可在蘭立到來後,艾倫特才發現他並沒有做好準備。 不僅交談的對象從下屬、嫌疑人變成了一個後輩,其間的性質也從命令、審問變成了……奉承。 他隻好用斥責問詢來掩蓋,然後用案件卷宗拖延,希望能夠找到辦法來克服內心的羞恥感。 此前的談話,初衷是將這些年心裡的積怨,以一種相對委婉的方式表達出來,主要是為了讓他後麵的話語不會顯得太過諂媚。 卻沒想到那段奉承的話語,即便從見麵糾結到現在,他還是無法說出口。 直到聽見文件夾“啪嗒”合上的聲音,他才意識到時間的流逝,於是他終於決定——不說。 做出這個決定,艾倫特隻覺得一身輕鬆,隨即發現他真的不適合做這樣的事,連帶著思緒都混亂不堪。 他錯得實在離譜,較之局裡的其他背鍋選象,他現在所多出的,不過是一段殘破的關係和一個預見而已。 他因為這段關係,已經站在被辭退、甚至進監牢的邊緣…… 事已至此,這是他能抓到的最後機會,不管行不行,他都得上,又何必在意將來的事?就算蘭立幾年後成為他的頂頭上司,那他也得乾到那時候,才有機會麵對那樣令人尷尬的場麵。 仔細打量著蘭立身體前傾,把手掌放在桌麵上認真思考的模樣,艾倫特忽然理解了這孩子之前的暗示——“隊長,這是現在的我可以看的嗎?” 他在心裡默默回答了一句:“你當然可以看,你現在不看,隻怕以後都懶得再看……隻是現在的你,還不願意承認這一點而已。” 眼光瞟過蘭立有些違和的成熟發型,艾倫特原本晦暗的瞳孔微微收縮,他終於找到一件擅長的事情。 …… …… 感覺被一道銳利的目光注視著,蘭立微笑著與艾倫特叔叔對視了一眼,然後看了眼時間,揉了揉眼睛重新低下頭。 他不認為三隊的孫隊長都要含憤退避的案件,他一個警校實習生就能窺破其中的玄機。 但他心裡下意識地覺得,他得配合,他得讓艾倫特叔叔覺得他正在努力思索,而且,他對這起案子多少還是有些興趣的。 蘭立是真的喜歡警察這個職業,所以大二一開學,就成為了第一批實習的學員。在大二學年還沒結束時,他就已經在首都的幾所警局裡,刷滿了畢業所要求的實習時長。 以他實習兩年半的見識,和從課本案例上所學的知識,他認為手頭這件發生於兩個半小時前的案子很難偵破。 在他的眼裡,犯罪現場太過乾凈了,指紋、頭發、口水、彈殼、煙頭之類的,統統都沒有。並且不論進出都沒有任何目擊者,再加上有些異想天開,卻又切實可行的開槍時機,由此可以看出,兇犯是有備而來。 而沒人能看到他們這一點,也極有可能是兇犯挑選目標的方向。他們知道第一遍宵禁鐘聲過後的極短時間裡,案發旅店周圍會正好出現一條沒有行人的路線。 蘭立的印象中,在靠近南門碼頭的河岸街上,十點半前後要找到這樣一處地方,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為每天的這個時間段,都會有大量貨物從他舅舅公司的漁船和貨船上卸下,再被運往市內的幾個大型菜市場。 再加上每條街上都有執勤的巡邏車——由此能推理出,兇手近幾日晚上必定在南門碼頭附近活動,唯其如此他們才有足夠的時間來挑選目標。 當然,也有可能是仇殺,現場的搶劫不過是順手或是偽裝,不過根據卷宗裡麵描述的人際關係,這個可能性相對來說比較低。 “從前後門分頭逃脫……”快速地又過了一遍,蘭立發現一個此前的疏漏。那樣的話,路線就得是兩條,難度成倍增加。由此可以推測,相比於被看見,他們更不想讓人知道他們相互之間認識。 但是,也隻能到這裡了。僅靠兩枚彈頭和兩款鞋印想要找到兇手,無異於大海撈針,就算大致確定了兇手的性別和身高也是一樣。 “見麵時,叔叔提到了消音器,會不會是一個提示?” 蘭立摸了摸眉毛,幾乎沒有思考,便否定了這個可能性,這幾天他在罪證科學了不少新知識,消音器的圖紙不難找到,而且製作門檻也不高,隻需要一個小型車床就行,材料更是極為普遍,基本無法作為調查方向。 “還有一個可能,”蘭立翻到唯一沒有艾倫特簽名的審訊單,盯著完全空白的記錄欄,腦海中冒出一個原來如此的念頭: “果然又是經典的一號目擊者犯案嗎?兄弟鬩墻?叔侄反目?真兇竟是隔壁寡婦?如果這樣的話,倒算得上是一起經典的案件……” 常規的思路無法解決,蘭立已經開始胡思亂想。 想了一會,認為時間差不多了,蘭立決定像小時候玩猜謎遊戲一樣,對艾倫特說“我猜不出來,答案是什麼?”那樣認輸。 就在蘭立準備開口時,卻聽見門口傳來腳步聲。 …… …… “老艾,你出去一趟回來,怎麼就變得磨磨唧唧的?半小時前,我就看見劉醫生走出去了,九號審訊室到底什麼時候能空……” 茶水間外,一位張姓警長走近了才看到矮桌旁的蘭立,再看著擺在蘭立麵前的文件夾,他的目光一滯,咳了一聲改口道:“沒事了,你先忙,我去老黃那邊催催。” 隔著玻璃門,張警長眼神復雜地朝起立行禮的蘭立微笑點頭,便轉身走遠了。 打招呼的過程中,艾倫特隻是冷淡地抬了抬眼皮,低了低下巴,並沒有說什麼,張挺就是他在警局裡為數不多能談得來的對象之一,也是之前電話裡支吾應對他的其中一個。 但這位同事的出現,卻讓艾倫特意識到,既然已經到了這個份上,那麼接下來的不管他做不做,別人都會以為他做了…… 然而那又怎樣?一直都是這樣。 過往幾年的孤獨感一瞬間湧上心頭,艾倫特忽然有點心累,覺得麵前謀劃的所有東西,以及從前所在意的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別看了,這案子破不了。我叫你過來,是……”瞥見蘭立又將手伸向卷宗,艾倫特有些意興闌珊地張開口,準備將此前的發現說出。 可當艾倫特轉過頭來,內心卻開始莫名地煩躁起來。 因為蘭立的那雙眼睛,不論是眉眼的形狀、瞳孔的顏色,還是其中包含的復雜情緒,都與他和鄭達倫最後一次見麵時,所看到的一模一樣! 盯著蘭立極為老成的金燦燦大背頭,艾倫特沉默了半餉,才譏笑一聲,祭出之前想到的套路:“最近我常聽你們年輕人開玩笑說,已經成年了,就要梳起大人的發型,穿上大人的服裝。” 蘭立正仰著頭等待答案,卻沒想到等來這麼一句話,瞇起眼睛與艾倫特對視。 他不知道這位叔叔突然發什麼神經,但他對於這類調侃早已習以為常,在家裡,他的幾個舅舅和表哥表姐們,就經常嘲笑他的理想和發型,比之剛剛聽到的,那些言語更加不堪。 所以他此刻並沒有表露出太過氣憤的神情,他早就經過了強度更高的脫敏訓練。 蘭立臉上波瀾不驚,半真半假地問道:“隊長,您覺得這個玩笑哪裡好笑了?” 艾倫特將雙手交叉放在大腿上,用平日裡常用的尖酸語氣說道:“這當然是個很好笑的玩笑。因為在我看來,成年與否的界定就在於,同樣的一件事,有的人一眼就能看到結果,而有的人……” 蘭立猛地拍了一下空白的審訊單,冷笑反嗆道:“比如說案件不經調查,就提前給出結論?” “你看,你明明知道我在說什麼,卻不敢承認——”艾倫特重重一頓,直言不諱道:“因為你害怕認清現實,你擔心你那虛偽的理想會被一些可笑的理由玷汙!” “因為你知道,就算你從現在開始什麼都不做,二十年後,你還是會坐進那棟樓最頂層的那間局長辦公室裡!”艾倫特凝視著蘭立的眼睛,將指著窗外行政樓方向的手掌放下,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你做了點什麼,搬進市政廳,坐在你外公退下來的那把椅子上……也不是沒有可能!” 拍桌子打斷艾倫特的話語時,蘭立其實並不知道對方想說什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是為了反對而反對,此時終於聽懂,他的嘴微微張開,卻沒有發出聲音。 蘭立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因為艾倫特所說的,確實是他內心中不願意麵對的事實——也許過不了幾年,他就要成為小時候一直鄙視的那種人。 可是這位叔叔不該將這番話說得這麼生硬!生硬到像是有一隻粗糙的手在按著他的頭,強行為他決定吃海參還是鮑魚似的,這讓他很不舒服,因為這兩樣他都不喜歡,他海鮮過敏! 蘭立正欲開口,卻看見艾倫特露出有些古怪的表情,繼而那些皺紋的陰影,如同一張被揉皺的紙被丟進水裡一般,吸飽了光線緩緩舒展開來,變成了一道有些熟悉的笑容,浮現在那張瘦長的臉龐上。 之前的爭吵和不快,仿佛隨著艾倫特爽朗的笑聲一起,飄散在空氣中,就像錯覺,就像……從前。 蘭立的眼裡情緒紛雜。 十二年前的一天,他在草地上玩水槍,有一位身材極高,肩膀極寬,穿著長款風衣,渾身意氣風發的叔叔,迎麵向他走來。 在那位叔叔的影響下,他開始對警察這個職業有了強烈的興趣。 那些年裡,那位言辭犀利的叔叔總是將他駁斥得體無完膚,然後帶著得意的神情哈哈大笑。 後來,那位脊背總是挺得筆直的叔叔,漸漸淡出他的視野。 再見麵時,一切似乎都不復當年。 直到這一刻,他才找回過去的感覺。 於是蘭立也揚起嘴角,心想他也沒有那麼過敏,至少鮑魚還是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