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縫間有風吹入,雖然無法將發酵後的怪味完全吹散,但柯應依然覺得胸膛中充滿了自由的氣息,心中滿溢著劫後餘生的喜悅。 將照片墻上瞄到的那個名字的形狀重新過了一遍,柯應品味著在八樓所發生的一切,隨即,一股無比後怕的恐懼情緒,將身上的疼痛都壓了下去,細密的汗液從後背滲出。 他能躺在這裡,是因為一個人腦的疏忽,和一個機器的漏洞。 漏洞在於,隻要他說的話都是真實的,那臺機器便不會有所反應。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原理,但無比感激這臺機器的設計者。 疏忽則是人的潛意識與時間分界線之間,有一個不那麼好鉚合的點。人們在淩晨一點多鐘時,提起發生於三小時之前的事情,在口語環境中,有時不會特意加上前綴。因而特所問的,是“十點半的時候,你在哪裡?”。 在有些紊亂的記憶中,自從輟學後,他們兄弟倆便在旅店裡做幫工,白天一起打掃衛生、更換被褥、清理房間,夜裡則輪流值班。 值夜班的時候,他多半是通過畫畫來打發時間。 昨天晚上十點半,和大前天晚上十點半時,他都在畫畫。除了時間不同,當時的狀態也有所不同,一個是半夢半醒,一個是完全清醒,可都是在畫畫。 他承認不在地窖時,腦海裡隻有一個模糊的想法,話到嘴邊,心念忽然一轉,想到了大前天晚上的經歷。 可那臺機器卻沒有指引特懷疑他,這才有後麵的對話出現。 昨天晚上,在那聲槍響之前,他確實正在畫一個夢裡的女孩,女孩來自於他昨天傍晚的夢裡,因為失憶癥,他在很小的時候,就養成了將重要的東西寫在紙上的習慣,到後來,慢慢變成了畫。 不知道警察有沒有把那張畫收走,但這段口供,他並不擔心事後查證,因為在臥室床頭的盒子裡,確實存有很多張女孩的畫像,最關鍵的是,上麵都沒有日期。 那段漫長的夢境中,疊套著很多的夢,其中的一些夢裡,偶爾會出現一些向他遞水的漂亮女生,有一個跟年輕時的王後長得很像。 而完全取信了特的那段,則發生在前天晚上。 不用值夜班的時候,他通常都睡得很早。他被十點半的宵禁鐘聲吵醒,上完廁所後,便下樓喝水,當時叔叔正在櫃臺前玩一款成人遊戲,柯猛在邊上看著。接著,他見到了那位中年顧客,襯衫的花色雖然略有不同,但都是格子條紋。上樓前,他看了眼時間。 總而言之,他說的話,在對應的場景中,都曾真實發生過,隻不過在不同的時間段。 並且,在如此多的巧合下,他才極其幸運地沿著那條人腦與機器之間的縫隙,尋覓出一條逃生的通道。但凡特多問一句諸如“你在哪裡畫畫?”、“你看見叔叔和弟弟怎麼了?”之類的問題,他就前功盡棄。 最後他認可特的提議時,誠心實意的回答……也是真的。隻要能讓他擺脫嫌疑,就算麵對一些更合理的事情,他也能夠接受。 因為來自槍響前的記憶中,黑衣男子在掏出手槍之前,先亮出的是一本證件。 證件火紅的封皮上,烙著一朵黃燦燦的向日葵,那是昌明帝國警察廳的徽標。 …… …… 柯應感覺椅子腿被踢了一下,接著一道流裡流氣的聲音在腦門後響起。 “*,讓個位置。” 抬肘握拳,提膝弓腰,柯應帶著風聲翻過身,便看到兩個男人站在跟前。 背光中,靠近他的身影脖子歪斜,脖子上方連著一張吊兒郎當的嘴臉,稍微靠後的那個,則是一副蠻不在乎的表情。 身穿灰色連帽衛衣、皮帶上綴著鉚釘的斜劉海男人三十歲左右,柯應之前經過時看到過,他身後棉襖外套著棕色皮夾克的板寸頭年齡稍大些,應該是剛剛才進來的。 沒有問聽不懂的那三個字是什麼意思,柯應微微低下頭,鬆開拳頭,收回胳膊,沉默地站起來。 “小*,還敢有意見?”斜劉海男人認為受到了挑釁,於是他揚起下巴,抬起手掌作勢掄下。 柯應認出來這是剛才的聲音,往後退了一步。 斜劉海男人正欲追上來,卻被寸頭男人伸手擋住,“老二,別多事。” 左右掃了一眼,柯應便明白了,他們想找一個偏僻的位置談話,可他們走到這裡,才發現唯一空著的長椅上滿是餅乾渣。 他沒有太過在意這兩個混混的行為,看了眼值班室門口的攝像頭後,向前抬起椅子把碎屑踢落。 “你怎麼比我還早到?”兩人坐下後,寸頭男人問道。 聽著身後的小聲談話,柯應看了眼最前排處一個冬熊般的壯漢,壯漢臉上蓋著帽子,身下兩張長椅並到一起,即便如此,看上去依然有點擠。剛才柯應就留意過,占兩張椅子的人雖不少,但像壯漢這般身材的,卻隻有一個。 柯應重新躺下,豎起耳朵繼續聽著。 “你*誰不好,非要*他?”寸頭男人沉默了許久才繼續說道,聲音裡有壓抑不住的怒火。 “這不是看他像隻狗……”斜劉海男人小聲地辯解,語氣裡帶著委屈。 兩人又說了幾句,便徹底停了下來。 因為話語裡夾雜著許多聽不懂的詞匯,柯應想了一會,才大致整理出具體的內容: 壯漢名叫嶽山,因為律師和記者的追堵已經消失了好幾天,所以斜劉海男人才敢壯著膽子去對方的店裡,結果運氣太糟糕,他還沒來得及動手,嶽山就突然出現。 在追趕的過程中,兩個人遇見了巡衛車,一起被送了進來。 嶽山是一個不好招惹人,是一個有著什麼祖訓、或是從事著什麼古老職業的男人,但這一行已經落魄多年,隻剩一個毫無意義的名頭,其本人也窮困潦倒。 還有,寸頭男人有六根手指。 將這些記在心裡,柯應閉上眼睛,接上之前的思緒。 排隊等待時,柯應在照片墻上仔細觀察過,上麵沒有黑衣男子的照片,不過這並不能代表什麼,在他的記憶中,西洲市有好幾間警局。 “會不會是假證?有沒有可能是冒充警察?” 證件是對著叔叔展示的,記憶中並沒有具體的內容。 “不……至少,身份是真的。”將那段畫麵反復過了幾遍,柯應睜開眼睛,用明亮的目光望著吊扇上殘破的蛛網。 黑衣男子掏證件時的動作,和掏槍的動作一樣,都無比熟練,如果不是將這個動作重復過千百次,是達不到這個程度的。 就像他的滑板技巧一樣……滑板?想到這裡,柯應的眼神凝重起來,發現夢境對他的影響真的很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在大廳裡排隊之前,他看見前臺旁有一個寄存室,寄存室的貨架上滿布著匕首等金屬刀具,不過這些東西都未引起他的太多注意。 因為他的目光被角落裡的一個滑板牢牢吸住,與此同時,他的心裡升起無比強烈的自信心……就跟一個小時前,他在審訊室裡醒來後,做出那個自我暗示的決定時一樣。 可是,如果說夢遊時他摔的那一跤還不算嚴重,那麼在審訊室裡,他因這愚蠢的自信吃的苦頭還不夠多嗎? 將又一次冒出頭的不靠譜夢境拋出腦海,柯應側過身體,曲著胳膊枕在腦袋下,這才發現,在之前的動作牽扯下,左胳膊內側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黏糊糊的一片。 夢遊中的他,為了抹去子彈的擦傷痕跡,用燒紅的美工刀給這地方來了個狠的,直接刮了一層皮肉,燙了一層薄薄的痂,卻沒想到根本沒派上用場。 見八字眉警察沒有注意到這邊,柯應坐了起來,先是確認了深色滌綸外套上暫時還沒有溢出的血跡,然後脫下一隻襪子,沿著一條線頭將襪筒取了下來,套在左手上,往小臂上推了一段。 接著他的右手從左邊腋下伸進外套袖子裡,將襪筒提到傷口處壓住濕漉漉的紗布,感覺不夠結實,他又如法炮製,把另一隻襪筒也蓋了上去,這才穿好鞋子,揉了揉細瘦腳踝上兩條腫脹的痕跡,若無其事地靠回椅背上。 柯應並不覺得這麼做有多麻煩,貼身衣服上的狹長破洞以及裡麵藏著的傷口,既然之前沒被人見過,那麼之後就更沒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