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願微笑永遠溫柔(1 / 1)

桃花將開之日 王日安 8718 字 2024-03-24

回到家後,我翻起那本好久沒看的《莎士比亞喜劇集》。對比我們的劇本,將我覺得不妥的地方一一修改。   因為手寫稿件丟失後會很麻煩,我又將修改後的劇本打在了電腦上。夜深人靜,我又過了一遍文本,覺得修改得差不多,鬆了一口氣。   劇本對演技的要求依然很高。演員稍有失誤,就演不出劇本裡那種大起大落的戲劇感。   可至少現在劇本看起來靠譜一點了,至少可以硬著頭皮把戲演完。   我該做的都已經做好——我對自己說著,還覺得不妥,滑動鼠標滾輪審查文檔,檢閱有沒有什麼地方需要二次修改。   “沒經歷過這場災難的人絕對無法感同身受。地動山搖,大廈將傾……”   語言一點都不生活化啊……   加入旁白角色怎麼樣?   我獨自苦惱,可如果這麼修改那工程量不亞於再寫一次劇本,如今夜色已深,而我的作業一筆未動。   “明天再和李秋蘭談這件事吧。”我將劇本打印一份後裝訂成冊。這兩天的生活異常充實,寫完作業後我的精神與肉體都疲憊不堪,這是以往沒有體驗過的狀態。   迷迷糊糊走回房間,我沒脫衣服倒頭就睡。   第二天,被鬧鐘吵醒,我習慣性地去摸校服,卻發現校服一直穿在我的身上——我哭笑不得,真方便啊,要不以後都穿著校服睡覺?   叫醒張陸離後我從家裡出發,在熟悉的十字路口,我又與李秋蘭碰麵。   “早上好。”李秋蘭微笑道。   “早上好。”   之後我們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我知道李秋蘭現在想說些什麼。可她在我身後一言不發,每次與她對視,她也隻會微笑著看我。   兩人進了學校和教學樓,臨別之前,我把修改過後劇本的打印件塞給李秋蘭,又和她約定中午再見。   “你可以在下課的時候看一看。”我說,“演員肯定不能隻有我們兩個。目前至少還要兩名男演員和兩名女演員,幕後的人員……到時候再說吧。”   “嗯。”李秋蘭把裝訂成冊的劇本抱在懷裡,重重地點頭,目送我跨過門檻走進班級。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向自己的班級走去。   我不知道李秋蘭有沒有朋友願意出演這出戲,但我知道,這勢必會是一條艱難的路。可這條路,我竟願意嘗試著去走一遍。   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我發現尹閑正捧著語文練習冊奮筆疾書。   找他演戲……   仔細想了想,我打消這個念頭——還是到最後再說吧。   上午很快過去,我與李秋蘭吃完午飯,在學校的桃樹底下座談,桃樹約有兩層樓高,在四月初會開出嬌艷的桃花。我對草木了解不多,經常以為這是一棵櫻花樹。直到高一我看到它結出的豐碩的桃子……   四月初,桃樹的樹枝會繞過圍墻,枝椏上翻出粉紅的花瓣,風一吹就簌簌落下幾片,男孩兒們期望它落在自己心愛的姑娘頭上,給她瞬間的芳香與美麗。   現在桃樹肯定結不出花來——真要到那一天,這裡會被情侶們占領。   “在劇本上,我認為加上旁白會更好。”我將我的建議講給李秋蘭——畢竟她才是這劇本的原作者。   李秋蘭微笑道:“我也這麼覺得,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她猶豫片刻,又對我說:“回去的時候也研究了一些舞臺劇與話劇。這是我們一起完成的劇本,我不希望把所有的事都交給秉性同學去做。”   我知道她是不想讓我操心太多事,可又不由擔心李秋蘭的劇本創作水平。我還是把擔憂全壓在了心底——算了,且行且看吧。   “那個,我想問問秉性同學……明天和後天有時間嗎?”李秋蘭低聲問。   明天?   我想起來了——明天是星期六啊。   與那些從星期一到星期日一直上學的學校不同。五中周六下午就放假了,雖說文化生需要在星期六下午補課,可我通過各種操作成功地擺脫了下午上課的命運——當然,最重要的是我的成績一直位居班級前列。   以往我都數著日子盼著星期六,結果這幾天我卻覺得學校的日子也沒那麼難熬了,慢慢忘記了時間。   “沒有什麼別的安排,怎麼了?”我回道。   李秋蘭向學校的東方眺望,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那裡是一望無際的人工林,在人工林的盡頭,是朝海市。   “我想周日和秉性同學去一趟朝海市,要和秉性同學說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李秋蘭認真地說,說的時候把手合握放在腿上,垂首,盯著自己的鞋尖看。   “很重要的事?”我問。   “很重要的事。”李秋蘭認真地說。   我隻好答應,卻對於那“很重要的事”一頭霧水。   接下來我們聊起演員的選擇,李秋蘭很慚愧地說她暫時沒有找到願意演戲的同學。   對此我毫不意外,據我所知:一班是高二年級裡文化生占比最高的班級,老師對學生要求嚴格,學生幾乎沒有呼吸的時間,也就是因為李秋蘭身體不好,否則她周日都要到學校補課。   一個離開班級一年的學生想組織長達近一年的戲劇活動,近乎是癡人說夢。   更何況這個組織者自己還對戲劇一知半解。   “我暫時有兩個人選,其中一個我還沒有邀請,另一個要讓她看修改後的劇本,她才能決定是否參加。”   那個人當然就是趙月馨了。   我又說:“如果找不到足夠多的演員,你要做好裁剪劇本的準備了。”   李秋蘭搖頭說:“不可以,劇本裡的每個人都必不可少。”   “我隻是說我們要做好這樣的準備。”我平心靜氣地對李秋蘭說,“如果湊不到足夠的演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李秋蘭低下了頭,她“嗯”了一聲,像是被媽媽拋棄的小貓。她與我說:“可以的話,我還是不想刪減任何一個角色。”   “為什麼?”我問。   “這裡每一個角色都是在現實裡存在過的。”   “這劇本是根據你的真實經歷改編的?”我問。   “嗯。”李秋蘭的手撫過劇本的封皮,目光流連在一行行文字中,指尖跟著過去的時光跑。   “那,你的爸媽也……”   “他們死了。”   我忽然意識到秋陽帶不來一點暖意。她的兩隻小手擰成亂麻,睫毛顫著,秋水眸中的漣漪蕩開,消平。她對我露出恬靜的微笑。   她沒有哭,她堅強的從追憶中回到現實。   這個模樣讓我覺得似曾相識。   “你現在是和親屬住在一起嗎?”我問她。   李秋蘭搖頭,她說:“我一直都是獨居的,秉性同學呢?”   我答道:“我和我叔叔一起住。”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邀請秉性同學到我家做客。”李秋蘭溫柔地笑著,她的遺憾漂在溫柔無波的水麵上,如浮葉輕盈,“不過明天和後天肯定不行了。”   見到她這樣子,我更覺得似曾相識了。塵封的記憶開始躁動。那一首我似曾聽聞的詩,那溫柔卻又不屬於親情的情感……   “李秋蘭。”   “嗯?”   “我們以前見過嗎?我總覺得……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這種朦朧的熟悉感在晚上會讓我偏頭痛。當我試圖觸摸的時候,記憶就會在的腦海裡翻湧不息。我早就想問李秋蘭了,我們是否曾經見過。   她偏移視線向了天空,她說話了——輕聲細語似在勾連一個不曾存在的夢:“我也希望,之前就是秉性同學的朋友……”   我一語不發。   或許,這在朋友之間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吧。   而有關過去的記憶,一點一點浮現了出來。   這記憶有痛苦也有溫和,總體來說還算是溫和的。   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那時還沒有發生大地震。隔壁的班級有一個女孩兒被揪著頭發從樓道拖向水房。   同學們都說,那是一個奇怪的孩子,見到被欺負的高年級學生,她擋在惡霸前麵,對比她大很多的孩子說不能欺負同學。她總是一個人在班級裡做值日,是班級裡最後一個走的。但她在班級裡的人緣卻不怎麼樣——課桌經常被塗塗改改,她傷心難過,忍著眼淚拿抹布擦拭。她也被鎖進老師專用的衛生間,在衛生間裡她喊破了嗓子卻沒人救她,結果第二天才被老師發現。   第一次開家長會,她的家長沒有來。她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拿筆記著班會內容。   “她沒人要了。”   有人傳起她的謠言。   這一回,那孩子生氣了,她和傳謠言的孩子們打了一架。可對方人多勢眾,她被打得掛了彩。   從這以後,她在學校沒了好日子。   而對於欺負這孩子的人,我沒什麼好印象。因為這孩子和我的媽媽很像,我一直以為她是一個和我媽媽溫柔的女孩兒。   於是我和那些孩子在水房打了一架,血水在水房地麵上漂浮起落,我站在她麵前,與那些孩子冷眼相看。   他們一個個作鳥獸散,走的時候連一句狠話都不敢放。因為他們發現——我打架是真瘋啊。   後來那個孩子邀請我去家裡做客,期間和我聊起關於她父母的事。   “其實一個人生活很寂寞,雖然我的爸媽對我很好。可他們一直好忙。”她盤起長發坐在地上,與我說著的時候和我分享她父母留給她的禮物——那是一本本彩色繪本,上麵寫著一段段或美好或淒婉的故事。大部分是童話。   我沉浸在這些故事中,對裡麵“家”的概念印象深刻,她坐在我麵前,對我說:“你好像很喜歡這個字。”   我點點頭。   她說:這個字讀“家”。   我說我知道,我現在已經自學學到三年級的知識了。   她不由感嘆:真厲害啊。   我說:可我不喜歡這些知識,每次爸爸媽媽回來就讓我看這些書,我想和他在一起。媽媽也這麼想,但一直對他無可奈何。   “不會的。”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在九年之後的我仔細想來,這眼神給了我勇氣、自信以及希望。同樣也導致了悲劇,“告訴他,他的孩子真的很愛很愛他。等他生日的那天,你可以給他準備禮物啊。這樣他就能感受到你的愛啦。”   在他生日的那天,我為他準備好了生日禮帽。我和她攢了快一個學期的零錢和塑料瓶,為我的老爸訂了蛋糕。在他生日那天,我們把它藏在窗簾後麵,等待他回家。   我不安地問她:我爸能看到我的訴求嗎?   她笑著與我說: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會的。   她說:多漂亮的蛋糕啊,他一定會喜歡的。   他回來了,見到房間裡有陌生人,他勃然大怒,讓她從我們的家裡滾出去。   他還是那樣,斥責我怎麼亂把陌生孩子帶進家裡,我悲憤交加,她紅著眼,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給我做了一個安心的笑容,消失在樓梯拐角。   那一天,我給爸爸過了生日。   蠟淚一滴一滴滾落在雪白的奶油上凝固,火焰一點一點伏著身子,消匿。   他質問我錢是從哪來的,我沒有回答,低頭看著地板。   “你這個年紀學習就夠了,別搞這些沒用的東西。”他無情地開口,“以後不許和她見麵,我以後要是見你們再走到一起,我就好好和她家長談談。”   蠟燭與蛋糕一同被扔進垃圾桶,我的心也好似一根蠟燭,在不斷滴著蠟淚。   後來她問我:結果怎麼樣,你的爸爸是否感受到了你的心意。   我不好意思說:對不起,我沒有說出那句生日快樂,說出我和我的朋友攢了很長時間的錢,隻為了讓你開心,讓你意識到我愛你。   總而言之,我把我們這幾個月的心血完全辜負了。   而且我們以後恐怕不能見麵了。   那一天,我說:“我們還是別見麵了。”   別見麵了——我想,為我這種人不值得。或許我不該向你說起我的事情。   她擔憂的看著我:“是發生什麼事了嗎,跟我說說好嗎。我想幫你。”   “我隻是討厭你,我們別見麵了。”——我說。   她笑著看著我,流著淚,又問我是不是有什麼麻煩。   我說:“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   她哭著說:“是玩笑嗎……是玩笑吧?”   我輕輕地搖頭。   她離開了,離開的時候對我點頭致意,把她最喜歡的繪本送給了我,上麵畫著我最喜歡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而我當著她的麵把它扔進了垃圾桶。   抱歉了。   隻有這樣你才會走,我知道你是一個固執的人,不然不會被一群孩子打還不還手不流淚。抱歉——我在心裡道著歉,一遍又一遍。   我不想你給我爸給羞辱,被他罵是哪個洞裡跑出來的小狐貍精……   到時候你一定會被你爸媽罵,一定比現在還傷心。   而我?我這輩子都不會有朋友,那些暢快的笑一定不會出現在我的生活裡。   接下來我會越級讀三年級,如老爸所期盼的那樣……   忘了我吧。   繼續相信那些童話,溫柔而善良地活下去……   暑假要來了。   朝海大地震要來了。   那個父親期望他的孩子可以站上他站不到的高度,期望他的孩子越走越遠——他也是這樣用他童年的幸福來換得這一切。   可,地震來了,他的生命被輕易地抹殺,他的孩子也迷失在廢墟中。越級讀書也成了笑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孩子的叔叔——他的弟弟對孩子的前途漠不關心。   “秉性同學,秉性同學?”熟悉的聲音把我從回憶中拽了出來,那孩子的麵龐與李秋蘭的麵龐漸漸重合,可我知道她們不是同一個人。   我發覺我已經愣神好一陣時間了,我說:“抱歉。我好像,忘記了一段很重要的經歷。現在我想起來了……”   “關於你那個朋友嗎?”   “嗯。”   李秋蘭沒有過多過問,她看出來我不是很想說。   接下來李秋蘭和我說了很多她認為有意思的事。   她說今天上午幫數學老師抄題。抄完後,數學老師對題運用各種算式和高超的解題技法,從x推到y推到z,推到函數模型,再結合幾何圖形,得出了一個完全錯誤答案。看到數學老師吹胡子瞪眼的樣子,學生們哄堂大笑,老師最後一翻書——李秋蘭把題抄錯了。   她說她今天看到一對喜鵲在桃木旁棲息,它們還對她唱起悅耳的歌。   她說她今天早上把菜給炒糊了,但糊得不是太徹底,所以全吃了……   許多許多,這樣簡單的小事,她像寶貝一樣說給我聽。   我偷瞧著李秋蘭的側臉,李秋蘭意識到我在偷看——她看過來,沒問我在看什麼,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那孩子還活著嗎?和父母重聚了嗎?   如果還活著,我希望她能像現在李秋蘭一樣,保持著對未來的希望,給自己以及周圍的人溫暖。   即使被我這樣的混蛋拋棄,也要保持熱情,那溫柔的微笑,一定要一直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