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即將結束，氣溫卻沒有要下降的意思，天公也全然不像要作美的樣子。 　　到了軍訓最後一天，來了幾位照例領導，專程參加新員工的結業典禮。但凡典禮，如新人結婚，老板開業，學生開學和畢業，藝人頒獎等等，必然喜慶，要想喜慶必然隆重。 　　非請幾位“重量級”人物蒞臨，不足以彰顯“隆重”，到會領導不僅位高權重，身體大多也重，不管地位還是身材，都能“隆重”。 　　除此之外，還能見得組織者精通佛理的一麵：知道我國佛教寺院裡，通常將彌勒佛尊奉在寺廟的前麵，男女老少一進山門就能見到大肚笑臉的菩薩，能激發出輕鬆愉快的心情。 　　於是，“隆重”們的座位，當然得居中靠前，傳統的“左右菩薩中間佛”或“左右尊者中菩薩”，隻差一副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間可笑之人”來點綴。 　　領導們大多畢業於名牌大學，平時公務繁忙助理萬機，覺得“入相”不過爾爾。他們顯然也聽過並認同那句“鉛刀雖鈍，豈無一割之用？”的名言，自忖是飽學之士，即使做不得公司“一哥”，但割一下或幾下總不成問題。 　　所以，心裡早就想學班超投筆從戎，隻是和平年代苦無良機，如今都指望過一把首長的癮——用“閱兵”的方式來檢驗軍訓成果，圓一圓“出將”的夢想，能做到“出將入相”，也不枉為飽受十幾二十年寒窗之苦的讀書人了。 　　於是，小三樓前的停車籃球兩用場，立刻呈現一派熱鬧景象：幾百人以連為單位，聽著教官的口號走正步，在主席臺前接受檢閱。 　　二連二排表現尤為突出，集結二連一二三排的全部精銳，組成的實力最強方陣：清一色的三北小夥，身材挺拔得如同祖國北疆阻擋風沙的防護林，來自河北的幾位小夥子尤其出眾，是防護林中佼佼者——塞罕壩景觀的典範。 　　隻聽主持人動情地介紹：“現在正向我們走來的是二連二排。你聽，那整齊劃一的號子，你看，那英姿颯爽的朝氣，你瞧，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聽到如此名符其實的解說，那排移動防護林心曠神怡，手腳更加勤快，昂首闊步地經過主席臺，大有天安門前國慶閱兵的恢宏氣勢，引得旁邊觀禮的女生們尖叫不斷，領導們都微笑點頭鼓掌，表示對這飽滿的士氣滿意。 　　領導滿意，領頭教官當然得意，把想象中得定頭獎的喜悅重溫一遍。臉上笑容正要舒展，不料場上卻出了岔子——沒有神一般的對手，卻驚現屬豬的隊友。 　　在領導們愛撫的目光和女粉絲的熱情互動的雙重夾擊之下，有人消受不起引發不正當激動，激動之餘踩住前頭的鞋子，導致前排無法移動，重心不穩而向前撲倒，瞬間上演了一場人體多米諾骨牌。 　　方陣大亂，好好幾溜直線也學習南飛的大雁，從“一”字排成“人”字，蜿蜒崎嶇比得上李廣的仕途，那曲折，天門山通天大道看了，都恨不得宣稱自己是直的了。 　　危難之中總能見到真性情。親眼目睹到一號種子隊的土崩瓦解，之前那些沒能入選的綠葉們，長長舒了一口氣，終於身心坦然，接著不約而同地幸災樂禍，在紅花的痛苦上建立快樂，交口批判加相互安慰，表示早知道這樣，不如讓我們來。 　　由於種子方陣的仗義相助，場上局勢被扭轉，大項和老於所在的方陣力壓群雄，意外奪冠。 　　大項喜氣洋洋地代表本方陣上臺領獎。頒獎典禮完畢，軍訓學員代表發言。在感謝完祖國、公司及在場所有領導、同事後，那姑娘感謝的慣性太大，恨不得要跟北顧山莊所有生物非生物都套套近乎，可見她感恩之心多麼泛濫。 　　泛濫之後，她當然要一臉嚴肅正義，緊握右拳代表廣大學員宣誓：一定服從安排，一定好好工作，一定多做貢獻…… 　　那姑娘講完，朝幾個方向鞠一鞠躬，表達完雨露均沾的感謝後，滿麵春光地歸隊。有人聽得心煩意燥，胡亂點評道：“喂喂，沒搞錯吧？讓她發言，又沒讓她‘發炎’，看把她一臉紅腫的！”趁著剛宣完誓的熱乎勁，人事處無縫銜接地開始公布各人去向。 　　終於念到1738寢室以及同1738沾親帶故的有關人等，有關人都等了許久，心情好比高頻正弦波，緊張為波峰，放鬆是波穀，都來回震蕩有千把個周期了。 　　“……焦華，焦化；賈雄，氣分；老於，裂解……”聽到此處，焦華在燥熱的空氣裡焦躁得要融化；帶著一臉疑惑和“氣憤”，賈雄忙著向人打聽啥是“氣分”；最淡定的是老於，一臉的理所當然加內心歡喜。 　　趁著念旁人的功夫，吳宇抓緊時間發呆。如果有得選，吳宇最想去聚丁二烯。原因之一，是他讀研期間主攻高分子材料方向，能被發配到那兒也算門當戶對；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聽許多人說過，那兒工資獎金最高。 　　說起吳宇的考研，純屬臨時起意，從開始到結束，可謂稀裡糊塗一脈相延。起先，他見異思遷，看有人披著上進的外衣，理直氣壯地逃避現實，於是也打消畢業找事做的念頭，果斷地要借考研來“暫緩畢業”。 　　為此還編出一套瞎話，比如“本科學歷工作難找”，“增長學歷前途光明”，“有誌青年勇往直前”，借此把自己和家人安慰得差不多了，再毫不猶豫地隨了大溜。 　　隨後，加上身為當紅輔導老師的班主任，在做考研動員時，透露報考本校優惠多多：不僅報名費全免，每月還發補助，最後直擊吳宇痛處的是——報考外校難度極大，而本校命中率高。 　　吳宇一來想當孝順兒子，覺得二十幾歲的人了，不大好意思再添家裡負擔；最主要的，是本科四年裡內耗實在嚴重，掂量幾下，覺得自身實力還不足以敲開外校大門，恰好又聽聞能弄到本校考試題，想這等好事上哪去找？二話不說便報了本校，後來竟聊勝於無地被本校錄取。 　　因為是跨專業報考，他自覺不如本專業的學生吃香，心理上並不比外校來的學生占優勢，更不消說跟那些學習好的同學相比——好學生是虛心，吳宇是心虛。 　　惴惴不安之餘，既不去挑專業，也不去提前拜見準導師，索性聽天由命。那導師呢，彼時背景資歷尚淺，名頭也不夠響亮，在選秀大會上還不具備拿狀元簽的資格，而吳宇的順位也靠後，作為被挑剩下的人之一，跟著那導師做起了高分子材料。 　　渾渾噩噩混三年，研究“高材”的學生終究沒能成為“高才”生，這讓吳宇生出“醫者難自醫”的痛苦，轉念一想，理發師也鮮有能給自個理發的，隨即也就釋然了。 　　這也好比浩浩蕩蕩、前赴後繼的追星族，如何羨慕模仿如何狂熱癡想如何失控癲狂，追星族還是追星族，最終變不成自己追的明星。 　　當初，和來校招聘的人事部門洽談就業意向時，人事科長掃一眼簡歷，看紙麵，覺得吳宇所學專業同聚丁二烯對口，便欣然對他拋出繡球，吳宇誠惶誠恐地迎上去，不想這一接卻誤了自己終身。 　　“……大項，氣分；吳宇，聯合……”吳宇回神的原因是聽人念到自己的名字，一時怔住不及理會。再轉過頭尋大項，見這廝臉上掛著笑，一副天涯孤女找到歸宿的模樣，隨遇而安的快樂，隔了幾列隊伍傳送過來。這快樂沒能感染吳宇，倒是增加了疑惑——我沒進聚丁二烯？人事處搞錯了？“聯合”是什麼？一連串冒出三個問號，忍不住打聽。 　　原來他研究方向雖說是“高分子材料”，但專業屬於化工，且畢業證和學位證上，赫然開出的專業是“化學工藝”，人事處本著人盡其才的原則，自然給吳宇安排到了相應的單位，好讓他物盡其用。 　　一番事後奔走，寢室兄弟們對各自的飯碗單位有了初步了解。大項和賈雄所在的氣分，顧名思義是把混合氣體進行分離，那些單獨的組分，根據需要送往下遊裝置做原料；據說裂解是公認的全廠最老車間，於是大夥一致公認老於實至名歸——老於老於，老嘛，理所當然該被分配到全廠最有資歷的車間。 　　收容了吳宇的聯合，大家一聽名字，就紛紛表示好神氣。 　　大夥想當然地參考平生所學的動畫學、招投標法、歷史學等等知識，爭先恐後地建言獻策：說這好比機器人聯合後變的戰神金剛或大力神，是能直接秒殺對手的。 　　又或者數家企業組成的巨大聯合體，去參加巨大項目的投標，斷沒有不中的道理；甚至歷史上許多聯合軍隊，戰力都不俗呢，遠的有討伐董卓十八路諸侯，近的……本想說“近的有‘八國聯軍侵華’”，覺得不妥，於是改口：近的……有“國共聯合北伐”呢。 　　吳宇聽眾人說得有理，心裡頭高興，他隻知道那幾頭獅子和幾輛工程車能同心同德，所向披靡，卻沒想到參與競標的聯合體是烏合之眾、國共兩黨的同室操戈，以及十八路諸侯的同床異夢。 　　後來深入研究，明白老於的裂解名副其實，自己的聯合言過其實。這裂解車間，是個“出道即巔峰”的地方，如果說HUB省的紅安縣是“將軍的搖籃”，那這裡就是“領導的源泉”—— 　　那些處室級，廠級領導十之八九受過它栽培之恩，與之大有淵源。自草創至今日，無限輝煌，所謂“裂解一響，黃金萬兩”嘛，其創收能力可見一斑。 　　聯合的生產設備比裂解新，技術比裂解先進，喜新厭舊一對比，照理該得寵些。可是，所謂“十裡不同天”嘛，工廠離北顧山莊的宿舍樓少說也有二十裡，講究先進門為大，所以聯合隻能伏低做小。 　　另外，說起人員配置嘛，聯合則是裂解“過了一道”的產物——不是大浪淘沙始見金的那種，而是豆漿過濾出豆渣的那種。 　　吳宇以後的際遇，似乎早已被目前的出身決定了。 　　其他幾人的去向也定下來：眼鏡兄追隨老於而去，而眼鏡妹卻與電話卡分在一起，樂得卡兄恨不得要請客慶祝——按201的理解，分配分配，分就是配，既然“分”在一處，那也可理解成“配”在一起。 　　慶幸以後能得近水樓臺之便，怕是還能有挖墻腳反超之機，心中不免狂喜；焦華被分到號稱全公司最苦最累最充實的車間，本以為這小子會因為高強度體力勞動被消耗些，身材能如他所願苗條些。 　　後來發現，瘦了的卻是他的幾身衣服，這廝裝模作樣地怪車間的洗衣機，把衣服洗縮水了，這話要是被海爾總裁聽了去，怕是要惹官司的。 　　可是，同性住在一個宿舍，難免會有袒露身心的時候，他的整塊腹肌提供了視覺上的證據，圓滾滾好比觸底反彈的NBA球隊，更如馬雲的資本，日漸雄厚。要是旁人見了，準會一臉羨慕，豎起大拇指誇贊：你們企業的食堂，辦得真是好！ 　　眼鏡兄在一次日常登門訪問時，為這一大發現意外地驚喜，瞪眼指手驚嘆加調侃：“瞧焦華這肚子，哎呀我去！” 　　焦華吸氣提腹，憋住氣指小腹道：“你去啥呀去，這叫‘天下大勢’，知道不？” 　　圍觀群眾疑惑，眼鏡止住笑，搖頭表示不知道。 　　焦華“呼”地透出一口氣，好讓“天下大勢”更直觀地呈現出來，瞥一瞥眼鏡，接著說道：“虧你小時候還自稱神童，難道不曉得‘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嗎？腹肌呢，以前我也有，可它們現在正處在‘分久必合’的狀態，知道不？” 　　眾人大笑，表示不相信焦華的肚皮是西晉，曾經爆發過八王之亂。對這塊樂土，他們大多抱有國泰民安領土完整的美好祝願。找書苑 www.zhaosｈuyuan.ｃom 眼鏡不愧有些家學，郎朗說道：“哦，既然你說起三國魏晉的天下大勢，那我也來一個——我問你，讀高中時候，去書店租過小說沒？” 　　焦華點頭稱是。 　　“嗯。女生大多愛看瓊瑤和席慕容的言情，男生呢，除了喜歡金庸古龍梁羽生的武俠，還有各種‘劉備’，這你知道吧？” 　　“劉備？還各種？”這下可把焦華難倒了，群眾也都默然思索。眼鏡瞧滿屋子人都被將了一軍難倒，不免得意大笑道：“你們這些人，連這麼著名的行話都不知道，幾年小說算是白租了啊，哈哈哈……” 　　焦華替眾人不服氣，加上好奇心按捺不住，帶笑帶怒道：“你這小子，誇你神童，你還真上天了啊。算我們猜不出來，快說快說！” 　　眼鏡還沒折磨夠大家的身心，繼續賣關子道：“這個嘛，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我提示一下，你們自己想——我問你們，劉備同曹操上許昌朝見，漢獻帝查了族譜同劉備認親來著，那按輩分，漢獻帝該管劉備叫什麼呀？” 　　“‘皇叔’啊，怎麼？”異口同聲。 　　“那，去書店租‘劉備’……”循序善誘，眼神交換，繼以叫好和大笑，有捶桌子的，有手舞足蹈的。 　　剛才的大聲交流切磋，早讓左鄰右舍來敲門警告了幾回，沉默後的這陣大笑和載歌載舞，讓受到波及而投訴未果，同時又學貫中西的寢室想到了巴西的國舞——森巴舞，再結合此情此景，由衷地覺得1738真是一群三八，武斷地以為隻有三八跳森巴，才算門當戶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