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崗前培訓(1 / 1)

又隔了一天,宿管會來人通知:下午兩點有會,會址是“北顧膳齋”的二樓禮堂,屆時將宣布崗前培訓具體事宜。   有幸得見“眼鏡女友”——這四個字有兩種理解,一種是眼鏡的女友,另一種是女友戴著眼鏡——那幾天,姑娘碰巧發角膜炎,隻好去了隱形,戴一副男友同款黑框,以求虐狗秀恩愛。   所謂旁觀者清,吳宇立即頓悟到201遭棄的基本原因:並不是這位老兄的綽號起得糟——聽起來像既貴又不對、操作不便的電話卡,實在是另有緣故——   其一,眼鏡和女友實在有夫妻相,他倆倒不是異卵雙生的龍鳳胎,然而相似程度卻能推翻“同卵雙生必同性”的遺傳學原理,更會讓坐診多年的白胡子老醫師停下捋胡子的手,張嘴驚呼生平所未見,醫學史上的奇跡!   想必那姑娘初見眼鏡時,會疑心是在和失散多年的哥哥重逢,親切感是不請自來。接下來的朝夕相處,毋庸置疑地越看越喜歡,這天賜一對理所當然地日久生情了。眼見心儀的對象和別人生出了情,201悲傷之餘,不免生出了氣。   人都有自戀傾向,那姑娘見著跟自己相貌、習性相近的人不免快樂,何況看到眼鏡就如同見到自己本尊。試問,自個兒哪有不喜歡自個兒的道理?又試問,能將男朋友當鏡子用的這種好事,上哪找去?   其二,那妹紙天生童顏加小巧玲瓏,與201站一起,那落差要是用作水力發電,其功率不僅把埃及的阿斯旺大壩甩上好幾條街,還能輕鬆擊敗排名世界第一的宜昌三峽大壩。   可是,吳宇的五十笑百的調侃毫無道理,因為就他那矮挫的身高,要是有幸跟高個站一起,可能還夠不著人家西裝的第一顆扣子,若是那高個是姚明,也許跳起來才勉強摸到皮帶。   言歸正傳。要是這倆人好上了,那麼每逢親熱,201都需要將小巧玲瓏舉高高,被不知情的人看到,最萌身高差就變成了201非禮中學生,搞不好常會有被人起訴罪加一等的危險。推己及人地思索及此,妹紙“我選我”的決定可謂英明神武。   下午的大會由“新組委”領導主持。那人白白凈凈,身材微胖,笑容可掬。他戴一副金絲框近視眼鏡,目測鏡片厚度,能換算成千把度。有人說,眼鏡的厚度是和學問成正比的,視力低下是因經年累月苦讀所致,乃學識淵博的表現。   照此邏輯,可順勢推理出盲人為天下第一等鴻儒,也難怪古希臘的遊吟詩人荷馬,能寫出《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這兩部流傳千古的史詩;我國著名民間音樂家阿炳,留下《聽鬆》、《二泉映月》等名曲也就不稀奇了。   眼鏡學問派專家不知道的是,現在的大學生們長期網吧包夜打網遊,或是夜以繼日地搓麻將,也能達到同樣效果,如有必要,1738寢室裡的四個人都能被豎成此等典型的。   “新組委”領導麵相和善,渾身洋溢著青春氣息,吳宇猜想他年紀應該同於項二人在伯仲之間。看他溫文爾雅,談吐不凡,想必是時常用功之人,是位學習型領袖。   “同學們下午好!首先,我謹代表公司和新組委、北顧山莊熱烈歡迎大家的到來!”   吳宇正在神遊,想著“新組委”該不是“新員工組織委員會”的簡稱,既然如此,不知北顧山莊有沒有“莊委”?   那驚天動地的“熱烈”倆字,仿佛道家的招魂咒,勾得吳宇元神歸位——定了定神,忽地想起那副“青塚有情猶識路,平沙無處可招魂”的對聯,眼下這聲勢,隻怕昭君都能魂歸故裡。   特地拔高的聲調中透露:北顧山莊是無人光顧的窮鄉僻壤,近些天呼啦啦來的幾百號人,顯然已成山莊的重要客人,莊主莊客連同莊中建築,不是笑容可掬就是張燈結彩,以示莊重。   “嗯嗯……”溫文爾雅領導清清嗓子,接著湊近麥克風試音:“喂喂……喂喂”,發現後幾排有人捂耳朵,有點不好意思,輕聲導遊道:“同學們,我們目前所在的地方叫‘北顧山莊’,周圍青山相依,綠水環繞,呼吸都帶著甜味呢,絕對是個不可多得的住處。當然,這裡隻是大家的臨時宿舍,等單身公寓建好,你們的居住環境就能更上一層樓。”   這時,佇立一旁的另一位長得讓人想笑的領導發話了:“呃,我插一句啊。公司的領導呢,特別重視人才的引進,是不是?特別關心大家的生活,是不是?特別委托咱們新組委,在全市範圍內為大家物色住處,來安置我們這批新進廠的大學生,是不是?新組委的同誌們不辭辛苦,舟車勞頓考察了好多處地方,經過綜合評比,反復參照,最終才慎之又慎地選定這裡啊!”   長相討喜領導說得是激情澎湃、聲情並茂,聽得後排同學又捂住了耳朵,加上他用三個“特別”來強調,同時用三個“是不是”來發問,情到深處得讓人動容,配合一番協調的手腳並用,讓人疑心他老人家是不是要給大家秀一段《迎賓舞》,否則自己和公司的熱情無處抒發。   最最重要的,一定要讓底下新員工們能感同身受到那種來之不易,進而感受到公司春風化雨般的關懷,體會出公司的恩重如山的重要精神,最後自覺生出非肝腦塗地無以為報的感慨。   後來聽人謠傳,說新組委總共就看了三處地方:第一處預備地不僅環境好,交通也便利,意想不到地物美價廉。可恨的是那經理有眼不識泰山,居然沒能把招標負責人招呼好,反倒給自己招來了飆——那負責人發完飆後從此再無下文。   在現今社會,像這種隻知專注乾活,卻不會來事,不懂搞關係的傻子,居然能做到經理級別,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這二號預備地呢,身處旅遊風景名勝區,人文條件自不必多說,可惜緊鄰當地著名的非正常人類研究中心,公司害怕新員工跟精神病人呆久了,會染上瘋子的習性,便發揚孟母擇鄰的精神,決定再次遷都;如今這第三處,據說是承包商在公司“有人”,既然是熟人介紹,其他條件當然能忽略不計,貴就貴些罷,反正不花自己錢。   若乾年後,吳宇故地重遊,發現北顧山莊早已改頭換麵,搖身一變成花卉種植基地,想是這批人離開後,承包商在公司“有的”那人,不久也調離原職。換了“話事人”後,山莊客源難以為繼,便隻好轉業……   “同學們……”討喜領導故技重施地拔高聲調,變身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後,“新”老師環視一周,看多數人被這三個字吸引,滿意地故布疑陣:“你們想不想知道,為什麼公司要招聘這麼多人?”溫文爾雅麵露疑惑,大項一臉呆萌,明顯是神遊未歸,吳宇給逗引得心頭起火,無奈地期待,老於淡漠地微笑,似乎這秘密他早已知曉。   迎著眾人期待的目光,“新”老師接著行使教育權,解疑釋惑道:“也許大家早聽說過‘大化工’項目吧。”   早在吳宇的本科時代,這“大化工”項目就開始長期有規律地霸占“大都市報”的頭條位置。   “這‘大化工’,是獲得國家發改委特批的項目,也是總公司‘十一五’期間的重點工程之一。正因為有這樣的契機,公司從今年開始,已經在大規模擴招了,這也是為公司儲備人才。今年,你們一下就來了兩百多號人;而明年,招工不會少於這個數!”說到這裡,“新”領導伸出的兩根手指變成四根,意在借身體語言加深語氣裡的豪邁,他臉上寫滿憧憬,還不忘謙虛地引經據典——   “本人不才,想借用‘曹操赤腳迎許攸’時說的一句話,那就是‘你們來了,我們的大事就成功啦’!哈哈哈……”說罷,自顧自地開懷大笑。   吳宇聽他提起《三國演義》,技癢難熬,忍不住小聲糾正給自己聽:“是‘子遠,卿來,吾事濟矣’。”見上司如此有才,下屬們當然要捧個人場,於是有人吹著手哨帶頭叫好,更多的人和著笑。   “同學們……你們都是年輕人,煥發著蓬勃朝氣,就像八九點鐘的太陽,擁有無盡的光和熱,你們——”說完伸出右手食指往臺下一指,配套身體動作到位後,脫口而出“是公司的未來和希望!”。   吳宇對那根粗壯的食指大起研究興趣,疑團百出地想,為什麼非要出食指不可?情景結合地苦思一番後,終於有了答案:豎大拇指怕有自誇嫌疑,豎小拇指又表示瞧不起,而單出無名指困難重重,不免拖泥帶水搭上小指,而比中指更不可能,於是伸食指成為獨一無二的選擇。   “現在呢,公司擴招,機會也多,晉升渠道空前寬闊。大家好好乾,每個人都大有可為啊,必定前途無量啊!”   想必這領導是做政工出身的,因為政工出身的乾部,尤其擅長做思想工作。寥寥數語,臺下便熱血沸騰,蠢蠢欲動。   別人倒是算了,隻旁邊的大項,喜笑顏開,拍手叫好,圓臉上的那雙眼睛瞇成一條縫。讓人聯想到浙江衢州的江郎山,那裡有著名的“一線天”景觀。想到江郎山,順便想到“江郎”。   可這廝不是江郎,斷不會才盡,大展口才一連聲道:“領導講話真是精辟,啊,是不是?人家領導講話啊,就是不一樣,精辟啊,精辟……”。   吳宇白他一眼,冷哼一聲,鄙視的話險些脫口而出:“什麼‘精辟精辟’啊,我看你小子倒是‘屁精’,‘屁精’!”   與眾多年輕的大專生、本科生相比,吳宇、大項和老於自感成為碩士的不幸——他們不是朝陽,倒像冬天下午五點以後的太陽,光和熱好比換季商品打折後的價格。想起他們曾經有過的,那夏日朝陽般的光和熱,似乎在研究生時代已然獻給了寢室裡的麻將。   在其他同學埋頭科研,想要學好本領報效祖國時,哥仨卻忙於研究將國粹發揚光大。說到底,這也是眾多報國方式裡的一種,與科研報國殊途同歸。   三人中,大項的牌技發育不良,卻並沒有遭到眾人排擠,這廝懂點歷史,知道明成祖時三寶太監七下西洋的典故,於是也學鄭和做散財童子,結果雖然輸錢,但是贏得了“最佳牌友”的光榮稱號——這很好理解,一個人老贏,誰還願意找他玩?   吳宇呢,雖說從小接受過他老子這方麵的啟蒙教育,無奈中華國粹博大精深,小小年紀悟性有限,一時之間難以參透其中奧秘,加上他後天腦回路沒能發展健全,反應忒慢,摸牌出牌一回的時間裡,隔壁寢室已經胡了好幾把。   唯有老於一人,具備“撈魚定理”的研發經驗,聰明伶俐精於此道,孜孜不倦地理論聯係實踐,理所當然地碩果累累。據說,他因此生財之道,自強不息以至能夠自食其力,讀研三年沒向家裡伸手要過生活費。   這廝贏了錢,言語之間表示,恨不得發表一篇論文,好向世人闡述發揚國粹的妙處呢。這哥仨的愛國方式特別,談不上有為,隻能歸於無害青年一類。   承蒙臺上領導的解疑釋惑,他們才知道這不起眼的北顧山莊,原來大有來頭——貴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某軍區炮兵預備役外包的後勤單位。聽到這裡,老於的業餘軍事愛好者的本性發作,小聲科普道:“你們知道嗎?這預備役,也就是替補。在戰爭年代,比如解放戰爭或抗美援朝,主力不夠時,他們就得頂上去。不過,現在是太平盛世,不會打仗……”   老於克己復禮的發言,還是打擾了前排,一人轉過頭截斷他:“不過,現在是聽講座,不要講話……”。老於連聲“sorry,sorry”,可心中的不甘如預備役無法上戰場,滿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慨。   “接下來說說軍訓。為了幫助大家形成良好的作息規律,增強集體觀念,養成一切行動聽指揮的好習慣……”臺上討喜領導滔滔不絕地宣貫,看臺下一副水就要開的情景,轉而闡述軍訓的好處,意在消除意料之中的抵觸情緒:“除此之外,這個軍訓嘛,還能強身美體呢。我們邀請的教官,個個經驗豐富。半個月後,保管讓男生更帥,女生更美啊,哈哈哈……”經領導這麼一說,仿佛請來的不是軍訓教官,而是健身教練。領導頓一頓,給底下議論紛紛一點時間,表示體恤下情。   “半個月啊,太長了吧。”柔弱妖嬈的對麵小王輕聲嘀咕。   “媽呀,好不容易變白,這下又要被烤黑了。”膚白貌美聲嗲的江南妹子嬌聲驚呼。   “什麼呀,當我們是大學新生啊?還軍訓,有沒搞錯啊。”講話人臉上寫滿詫異,語氣裡透出不平。   “這天忒熱啊,還軍訓,咋整啊?”雄壯的東北人終於開口了。   “唔知所謂,有冇搞錯?!”地處華南的廣東人不甘示弱。   “請大家靜一靜……靜一靜……”溫文爾雅終於有機會開口和出手了,隻見他平舉雙手掌心朝下,仿佛武林高手運功結束,做了個往下壓的手勢,臺下的聲音逐漸平息。這個舉動,比清政府鎮壓太平天國來得高效,領導自覺平叛有功,心裡滿意,麵帶微笑地說道:“大家呢,也不用過於擔心。好了,今天好好休息,明早六點,籃球場集合。”   看臺下又將沸騰,討喜領導連忙往開水裡又加瓢冷水,順便吊胃口道:“還有啊,軍訓十五天裡,遇到天氣太熱或大雨,我們就暫停,會另有‘特別節目’哦。”   第二天,無筐籃球、停車兩用場。   二百多號人被分成兩個營,住原配樓的歸一營,住小三樓是二營。想想也對,原配夫人先進門為大,當然是一營,至於小三嘛,俗稱二奶,叫二營也算合情合理。   帶軍訓的兵哥們一個個喜氣洋洋,有著媳婦熬成婆的得意——這也難怪,這些教官的軍銜都被公司領導的嘴巴擢升了一級:之前是營長的,領導授意大夥管他叫團長,之前是小兵的,就得管人叫班長。   “長江沿岸三大火爐”想必如雷貫耳:本地與兩位異姓兄弟同處北緯30°附近,夏季早早來臨,頭頂高壓,腳踏鍋底,高溫高濕,無愧素來“夏暖冬涼”的雅號。今年夏天,上方的一片天,似乎通了靈性,自命不凡得很,要使出吃奶的勁升溫,好給這批年輕人下馬威嘗鮮。   起初,早上6點開始軍訓,教官們個個氣定神閑——作為人民軍隊中的一員,早練就了“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身心素質,區區小熱何足道哉?好容易熬過一小時到7點,大夥嫌熱,教官一聽,剛要準備用純熟的軍事術語開罵,忽然看見有女生“玉山傾倒”,隻好忍住,忙叫人扶往陰涼處休息,換上“仁丹”、“十滴水”和“藿香正氣丸”伺候。由於那位姑娘的及時暈倒,軍訓起始時間被提前半小時,好趁著涼意早聚早散。   雖說要早起半小時,可是能免去三十分的酷熱,倒也皆大歡喜。廣大男生托她的福,廣大女生也沾同性的光,於是全體都有,一起感激加稱贊她樂於奉獻,大有母係氏族公社首領的遺風。   軍訓科目並不復雜:走走正步,站站軍姿,打打軍體拳什麼的。一旦下午的天氣,熱到大夥都不願白白送死的程度,新組委領導口中的“特別節目”便如期而至——恩準大夥以營為單位,在北顧山腳下的陰涼處唱唱歌,講講故事。   期間,新組委的那兩位老師隔三差五過來看望同學們,每次來都會特地換上一身迷彩服,其親和力與人氣也隨之暴漲。   天是室外空地能攤孰煎餅果子的那種熱,上午的軍訓早早結束。兩點一到,就聽到廣播裡在吹集結號,大家收拾好在看的書,穿上脫下的衣服,關上出不來圖像的電視,集體出門。   走廊裡充滿人,有突發火災逃難時的壯觀——這話也許不對,真要著了火,怕不會這樣井然有序,眼下最多算是電影散場。   陸續到達小三樓東邊的空地,整隊集合。為了方便勢均力敵,每營被分成三個排,教官嚴肅不失活潑地宣布時,大夥團結一致地緊張,當聽說要帶大家唱軍歌,表演節目,作為辛苦之餘的娛樂,這才放下心來。   放心之餘不免放飛自我地開心——各排大聲起勁歡呼,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為開唱造造聲勢,潛在歌王們也因此得空,附和著嘈雜聲、暗地裡吊了吊嗓子。   吳宇和大項被分在一排,眼鏡和201同在二排,老於和眼鏡妹去了三排。好端端的一對有情人,被官兵無意中棒打鴛鴦,銀漢迢迢難以暗渡。偶然無意側臉,合情合理地瞥見201一臉幸災樂禍地笑。   想是熱戀中的男女,是一刻也離不得的。果然,旁人幾曲唱罷,拋磚引玉地讓眼鏡兄聊發思念之情,當了一回毛遂,自告奮勇地站出來,為大家——其實是為女友獻唱一首,頓時掌聲雷動。   眼鏡沉默醞釀著,大家安靜等待著,怎知他語出不凡,張口就來:“啊哈哈,啊哈哈,西湖美景,三月天哪……”,等他唱完這句,底下的鴉雀都吃驚地無聲,想是大夥都以為:他會像前麵幾位來首《求佛》,或是《有沒有人告訴你》等流行歌曲,哪知這人如此豪放,不唱愛情唱《渡情》,三秒後大家反應過來,瞬間一起縱聲大笑,這陣聲浪著實厲害,驚起了遠在山腰樹林中睡午覺的幾群麻雀。   擊鼓傳花地歌過數巡,又輪到一排。這次,大夥都難得地默契,集體將儒家思想發揮到極致,決定效法先王,學習堯舜禪讓。紛紛表示,戰友之間要團結友愛,最好能相互禮讓,更要把表現的機會留給別人。   教官一看誰也不主動請纓,明白部落首領的禪讓製在這裡是行不通的,於是決心學習康有為和梁啟超進行變法改良,變禪讓為世襲,指定接班人——指定每位排長出個節目,或者采用漢武帝時期的察舉製——由排長推舉一人進行表演。   剛剛上任的項排長,此時頗有範文正公的風範,決定“先天下之憂而憂”,慨然起身,說要給大家講個笑話。   “生物老師給小學生講細胞的知識。大家知道,細胞液是重難點——我當時就老是把它和細胞質弄混的——老師在黑板上又是畫圖又是解釋,小朋友仍舊一臉‘七竅通了六竅’的天真無邪。口乾舌燥的老師靈機一動,嘴裡一陣潮潤,連口水都顧不得咽,情景交融唾沫亂飛地開導:‘你想啊,夏天到了,你們家要吃西瓜吧。一刀下去,會有什麼流出來呀?’學生在口水灌頂中受到啟發,聞言兩眼放光,伸出舌頭舔舔嘴唇,不假思索又老實地說道:‘老師,這個我知道,我知道!’那老師滿臉欣慰,心說一番辛苦總算沒有白費,以為自己即將完成傳道授業解惑的重要使命,正要稱贊學生聰慧過人,能觸類旁通加舉一反三。不料,卻聽學生接著嚷道:‘是口水’。”   這笑話一氣嗬成,頗盡“起承轉合”之妙,包袱也抖得夠好,底下又笑倒了一片,掌聲不斷。其實,食材是“借用”別人的,隻不過大項又加了些調料,卻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這廝自感功德圓滿,長舒一口氣,在心裡“後天下之樂而樂”一番,得意非凡地席地坐下。   大夥好半天才安靜下來,可見大項笑話的餘威之大,當然不排除有人借假笑拖延準備節目的時間。笑聲漸漸停息,大夥在靜默中沉著地等待——覺得皇位還是世襲的好,要麼父死子繼,要麼兄終弟及,接班人早已確定,不必你爭我搶或者你推我讓。二排一陣騷動,想必是繼任者終於要登基正大位了。   這時,隻聽排中一雄壯男聲吼道:“讓我來給大家獻唱一首吧。”說罷,他雙手握拳平舉,稍一蓄力就迅速起身立正,接著從人逢中踩出一條路,直走上前來。見此情形,教官微微一驚,贊許地點頭——   這種不借助雙手,僅僅依靠外腳側力量的起身有相當難度,可見這人“腿肌”群很是發達。隻見這小夥子手掏迷彩服口袋,摸出線裝耳機,抖著手插上,選好欲唱歌曲後,將手機擱往褲子後口袋,一副港臺歌星開演唱會的派頭。   趁著放前奏的工夫,小夥自我介紹加情況說明,略帶抱歉道:“各位教官和同學們,大家下午好。我叫才旺,朋友們都叫我阿旺。下麵為大家唱首歌,但我不熟悉歌詞,所以得帶著耳機跟唱,唱得不好請大家原諒。”   吳宇心想,阿旺不去拍正傳,卻跑這裡獻唱了。隻聽“愁看殘紅亂舞,嗯嗯…重逢,啦啦…淚湧,心怎…痛”哼了一陣,好好的一首《今宵多珍重》,經他這麼嗯嗯啦啦,支離破碎,眼看陳百強的金曲被這樣糟蹋,吳宇為那首歌可惜,不免痛心疾首,可是,想到阿旺有言在先,又言而有信地“唱得不好”,要出口的國罵也隻好憋了回來。唯一能做的,隻是翻一翻白眼望天,默默祈禱,希望偶像的在天之靈不要怪他。   想是傾情演唱的關係,旺財唱至高潮處,兩道劍眉緊縮雙眼緊閉,搖頭晃腦的樣子頗有古人讀書時的神情,看來是自我陶醉得厲害。   大項見吳宇不聽歌望著天空,拿手指捅一捅,笑著說道:“喂,在乾嘛呢?這小子還挺樂,把歌唱得如入無人之境啊。”其餘各人帶笑帶鬧地看著旺財,麵對這種新穎別致且意外的演唱方式,笑聲、掌聲此起彼伏。逗樂小夥子唱罷,除了發揮娛樂功能外,還成功激發了各排的自信心。   大家與時俱進,互不相讓,從上古時代迅速進化到五代十國,又不免更上一層樓,劃時代地跨越到民國軍閥混戰時期。麵對這樣群雄逐鹿的局勢,教官及時出現。   示意大家先安靜,借鑒電視節目的搶答經驗:誰先舉手誰先來。於是,最先舉手的男生說要出來獻醜。   吳宇聽完不禁感嘆,當今的社會,像這樣的小夥子不多了,說話做事能以信義為本,說是獻醜一點不假:歌詞記混甚至能隨口亂編,調跑得讓人感覺此人有駟馬難追的風範,不禁替那曲淒美絕倫的《白狐》惋惜——好好的“人妖戀”,硬是給唱成了“人鬼情未了”。   惋惜之餘,吳宇陷入沉思,回憶起自己的“毀歌”年代。   上初三的時候,班級元旦晚會,班主任老師素愛學生及演唱,友情提供了自家的“卡拉OK”設備一套:印著“PANDA”的21寸彩電,音箱功放麥克風一應俱全。當時的,沒能像傳教般被普及到吳宇所在的小鎮,於是老師的奉獻精神就顯得格外崇高。   看老師和同學們都熱情獻唱,吳宇年少無知,冒著甘當綠葉的危險,其結果顯然如願以償。說是“高”歌一曲,當真言出必行,險些將嬌弱的女同學震出內傷,膽小的仿佛聽見怨鬼哀嚎,嚇得都不敢獨自回家。   托那首歌的福,吳宇有幸當了一回護花使者,人家女同學說:“有你在,我們都有安全感呢”。聽到這裡,本來心裡挺美,不料那姑娘接著說:“我們要是遇到危險,你就吼一嗓子,準能人鬼通殺的……”   無奈,聲音是高亢的,心靈是脆弱的,被異性一調侃,理屈詞窮不說,還仿佛陷入窮途末路。吳宇由窮途末路痛定思痛想到“窮則思變”這句成語,心裡琢磨,變還是要變的,隻是要大“變”還是要小“變”呢?   聯想起自身“窮”的特點,暫不具備大“變”的條件,決定先小“變”——於是先同班上的“歌王”套近乎,進而奉獻吃喝表真心,隨後還稱贊他有當紅明星的風采,等“歌王”陶醉在雲裡霧裡,便順水推舟地確定了兩人的師徒關係。   整整一個暑假,吳宇都跟著班級的“歌王”,夜夜在自家天臺苦心練唱。把練歌的地點選在天臺,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夜裡聽到破鑼嗓子,鄰居們頂多禮尚往來地吼幾聲,而聲波的威力有限,比不得居高臨下動用洗腳水的殺傷力。   話說那歌王,他不僅歌唱得好,名字也與“香港四大天王”中的黎明雷同,但這並不能說明歌王之母是一位追星族。也許是歌王出生在4點到6點,正逢著寅卯之交,於是冠以“黎明”。按此原理推導下去,生在0點到2點叫“淩晨”,2點到4點叫“拂曉”,生在5點到8點該叫“清晨”了。   “黎明”並不姓“黎”,卻很不巧隨父親從了“葉”姓。   班上的調皮鬼見了,不免同他開起玩笑:“喲,我說歌王,你不僅歌唱得好,名字也好。又是黑又是白,額……就像……就像感冒藥。”   起初,見歌王聽得一臉疑惑,那人一臉得意地說文解字道:“你姓‘葉’吧,夜是黑的吧?叫‘黎明’,是白天沒錯吧?”   “那又怎麼樣?”歌王不解。   “我問你,這一‘黑’一‘白’,合起來是不是‘白加黑’呢?”   恍然大悟,不願當西藥的歌王當然對其追打一番,以示抗議。好事者既然挨了打,口頭討饒,心裡卻想:這小子難不成會“七傷拳”?打得我要元氣大傷,但是這打可不能白挨。那人自忖不能促成好事,卻有著傳播壞事的義務,從此大家都喊歌王“感冒藥”。   聽眾也都仗義,紛紛獻言獻策。有人覺得不夠親切,索性叫歌王“藥藥”;又有人覺得還不過癮,於是擅自把“歌王”升級成“藥王”——喚全名“孫思邈”太費事,昵稱“邈邈”又太難寫,正不知如何是好。   不想,民間高手再度出現,他從互聯網上引進成功經驗——拿常用字為生僻字注音,找了個同音字“淼淼”代替。這一番操作,驚動了班上自稱“學富六車”的才子。盛名之下無虛士,才子見此,更是才情並茂,有感而發地賜字“六水”,用以同歌王之名相表裡。   “六水”哥名字雖怪,歌唱得著實不賴,尤其以飆高音見長,唱到用情至深處竟然能夠學牡蠣雌雄同體,毫不違和地唱女聲。吳宇驚嘆不已,簡直視其為偶像,執弟子之禮甚恭,更是天天跟在他屁股後麵虛心求教。   跟那歌王混了一段時間,在近墨者黑的作用之下,吳宇的歌唱也頗得那歌王的真傳。最起碼,日復一日的強行伸縮,他的喉嚨不堪重負,有幸被沖開,仿佛武林中人被打通任督二脈,脫胎換骨地暢快。   五音也全了四音,再一開口,竟由剛開始的鬼哭狼嚎變得宛轉悠揚,吳宇這隻笨鳥,興奮地感到了先飛的快樂。   在潛心練唱的過程中,吳宇突發奇想,結合《孫子-謀攻篇》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得出自己最適合唱粵語歌的結論。   比較充分的論據有兩條:其一,他自小患有嚴重的鼻炎,卻屢次被庸醫所誤,總將這病誤當作感冒來治,而今追想,不由生出鳳梨被看成菠蘿的痛苦。後來鼻音漸重,倒具備了唱粵語歌的條件;   再者,吳宇自小受本地方言熏陶,缺乏普通話的訓練,平時連f和h的讀音都難以分辨,將“回力”講成“肥力”,說出“他倆在房分(黃昏)時結分(結婚)”的例子不勝枚舉,更別提唱國語歌。   對吳宇而言,唱粵語歌是以後天發展先天的機會——自然,這“先天”是鼻炎,後天指“方言”。普通話難以駕馭,作為華南地區方言的粵語則不同,反正隨口唱錯個把倆個字,總不易被人察覺,這與某些國產歌星發音不標準,卻總愛唱外文歌糊弄聽眾類似。   他們不學無術,卻也知道,我國古詩詞翻譯至歐美往往詞不達意,意境全無,報復性地把非母語歌唱得有中國特色,以此糟蹋糟蹋外國文化。充滿正能量地想一想,這不失為一種熱愛祖國的好渠道。   正如企業有“高溫假”和“高溫補助”,這唱歌、講笑話之類便成為新員工“高溫節目”,得以被保留下來。公司領導們積極響應國家號召,既要抓物質文明,更要抓精神文明。於是考慮周到地說,新員工的培訓要腦體結合,不可偏廢。   在軍訓之餘,請了許多優秀員工和乾部代表,同大家進行入職前的交流。於是,順理成章地觸發了許多人的感恩之心,老於感恩之餘,繼之以感慨:“你們看,你們看,公司多為咱們著想,為我們做免費培訓啊,免費啊。”   說完,一臉內外兼修的感激,大項、吳宇同時露出表裡如一的鄙視,老於自感無趣,隻好默默低頭不說話。   吳宇暗想,這軍訓是讓人學會服從,取得“口服”的效果;培訓要給人洗腦,要達到“心服”的目的。新員工經過軍訓考驗和培訓洗禮,“心服口服”地進工廠,管理起來不是更加省心省力麼?   入職前的交流大會,照例在“北顧膳齋”的二樓禮堂隆重召開。交流的內容呢,既有基本安全知識的普及,也有工廠的安全禁令,更有令人聞風喪膽的“保命”條款等等等等。   起初,廣大新員工聽到“保命”二字,結合古今中外諜戰劇的觀影經驗一想,便武斷地以為廠子裡有許多驚天絕密,如果被簽了條款的人泄露,這人便會小命不保。聽了介紹才知道,不過是些頂重要的注意事項,為了引起高度重視,所以故弄玄虛,害得大夥虛驚一場。   交流大會的壓軸節目——也許有人會誤解“壓軸”的意思,以為是指最後一個。這兩個字原是戲曲名詞,因最後一個劇目叫“大軸”,用來壓住“大軸”的,也就是倒數第二個劇目。   以吳宇有限的閱歷來看,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會議,那根大軸必然是“總結發言”。為此,優秀員工和優秀領導的現身說法,講述成長經歷便成為“壓軸”節目。隻要看那壓軸節目的耗時之巨,參與人數之多,涉及範圍之廣,足可見大軸之粗。   那些年輕有為,混到中層及以上的領導們,當然不會錯過這麼好的露臉機會,一臉光榮地把那些富有傳奇色彩的個人奮鬥正史,連同政敵的野史,以“想當年,兄弟我(或是那哥們)”開頭,向新員工們娓娓道來,聽得大家時而肅然起敬,時而笑聲掌聲不斷。   此外,人事部門的領導也會不定期出現,結合我國隋唐開創發展的科舉製度,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為新員工宣講職業規劃,把晉升渠道與鄉試會試殿試進行了類比。   大夥聽完恍然大悟,對照舉人貢士進士的經典案例,知道了“工人”按“輔操2—輔操1—主操2—主操1—班長”的線路按部就班地晉升;乾部則按“輔操/主操——工藝或設備技術員—工藝或設備主任—政治領導或主任—副處長—處長—副總—廠長”的路子來穩步地原地踏步地推進。   豁然開朗之餘,不免有人歡喜有人憂。為了讓聽眾都歡喜,領導體察民情地進行注解:大專、大本和碩研都是“乾部編製”,理論上都有當“廠長”的資格。剛說完就後悔不該強調“理論上”,忙旁征博引地舉例推翻自己的理論:比如前兩天做過報告某某某,學歷也不過是大專嘛,還不是照樣當主任,說不定以後……   這麼一說,原本將信將疑的一部分人,免不了深信不疑,情緒頓時高漲,暢想著未來的自己成為一個個處長,副總甚至老總。   這次訓話照例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結束,但這發言的後勁比前幾次大,仿佛在陽光明媚時立起的標桿,能夠立竿見影。連吳宇這種天生不思進取的惰性份子,都險些被說動,心裡洋溢著對美好前景的不絕期待,恨不得立刻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大乾一場,以成就一番大事業。   隻可惜他的這番雄心壯誌,在一頓中午飯之後,被北顧膳齋裡的同事們擠得所剩無幾。領導們的講話振聾發聵、精彩紛呈,可謂“餘音繞梁”,當然在大家心中留下了“三月不知肉味”的效果——因為,平常吃的是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