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班之主(1 / 1)

五班三倒的日子過得輕鬆愜意。   在吳宇們眼裡,班組裡頭是一派友好、處處融洽的氛圍。師傅們對新人極為友好,講話也都客氣,沒有人把師傅的尊嚴拿糖作醋。這就給了他們一種眼見為實的錯覺:在學校、家庭及社會等諸多場合和領域早聽人說過,企業最講論資排輩的,現在看來有點耳聽為虛了。   對於剛走出校園、不諳人情世故的新人來說,有這種想法也並不奇怪。   在大學裡,同學之間畢竟並無太多利益沖突——頂多就是些關於“臉”方麵的爭端。   所謂女為悅己者容嘛,為了讓“悅己者”多多益善,女生“容”起來不遺餘力,要在顏值上爭奇鬥艷,必定會在化妝用品及化妝技術上推陳出新,彼此間的明爭暗鬥有冷戰時期美蘇兩國軍備競賽時的熱鬧;男生早已由高中生長大成男人,男人嘛,最愛麵子,高中時代以學習好為榮,因為有一技之長能考出高分上名牌大學。   趕上國家擴招,大家都有大學可上,一入大學,便從男女大妨中解脫而出,於是對學習的興趣轉變成對男女生的興趣——當然,也有個別覺得同性之間更有樂趣,更有甚者,對男女通吃表示出興致盎然,極有在澳門或拉斯維加斯搖到“豹子”的快樂。   引以為榮的對象發生變化後,女生或女神就往往變身為絕技,男人們便紛紛渴望能有一技傍身。可恨的是,絕技總會有被用完之時。本係不足就要向旁係引進,可各係都視絕技們為肥水,顯然不被允許流入外人田。   萬般無奈加上百忍成鋼之下,便有人勇開先河,向葉紹翁筆下的那一隻紅杏學習,把魔爪伸出校墻之外,意欲開墾他山之石,以求攻玉。有人得手,自然就會有人失手。不僅失手,而且失足,以致一ji傍身。   工廠的情況則不同,尤其是這種人脈盤根錯節,關係錯綜復雜的企業。也許各大車間在教培入會許久,覺得反清復明的希望不大,決心學習儒家法先王的核心理念。於是追溯先賢,想到齊桓公的尊王攘夷,就都覺得自己應該當諸侯長,對方都該是被“攘”的各種大小夷。   可恨的是,彼此卻都沒有春秋五霸的雄才大略。各大諸侯實力相當,誰也不服誰的結果,倒是推動了歷史進程——他們你來我往,互有攻伐地到了戰國時代。   聽聞車間之間此起彼伏地征戰不休,班組們也不甘寂寞,不約而同地順應了時代潮流,以致內戰頻繁——比如,每個月為各種排名爭先恐後,較勁角力。班組之間的鬥法,看得班員們心裡直癢癢,不免生出一種街邊看人下象棋的心理。   但觀棋不語乃君子所為,好容易管住嘴,卻忽又想起“動口不動手”的那句話,這又是口又是手的,一時竟讓人無所適從。既然難免顧此失彼,正好也沒想過做君子,那就廢話少說,動手就完了——起碼能過過手癮——因為觀棋或看牌,都隻能滿足眼癮。   於是,上行下效地發生了許多人民內部矛盾——有些班組“安內”已畢,一致“攘外”,班員隻與異族鏖戰;也有班組短視,與老蔣不謀而合,信奉“攘外必先安內”,覺得同胞之間內訌不斷也許還能增進感情呢,畢竟“打是親罵是愛”嘛。   在多數情況下,禍起蕭墻的藥引子,看起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比如每個月大同小異、相差不多的獎金——這是企業大鍋飯的直觀體現。   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每逢發完月獎,師傅們就會大玩看圖找不同的遊戲,還會對其作一番點評:那誰誰誰,跟我資歷差不多,學歷也並不比我高,我平時活沒少乾,憑什麼就比我多拿個十塊二十的?做完小學計算題,一口惡氣在呼吸係統亂竄——不由自主地順利取得了和人比較的普遍戰果,添了憤憤不平。   心裡頭的不平,經過腦部中樞神經係統後,臉部肌肉獲得指令,擺出一副皺眉瞪眼、青筋暴露的兇相,由內及外準備完畢後,氣勢洶洶去找班長扯皮。   他們也許以為,這一班之長神通廣大,不僅懂技術,通管理,還是醫術精湛的資深美容導師——為其扯完皮之後,當事人的氣也順了,臉也平了,往往能達到去皺美容消氣的預期效果。   作為班組頭領,“一碗水端平”要常掛嘴邊。   不好說話的老師傅往往不好好說話,因此他們那邊的水,成分比較資深,密度明顯大些,頭領自然是說好話安撫一番,既然得到“下次有機會補上”的承諾,老師傅就變得好說話了;對於本身好說話,純凈如農夫山泉水的新人呢,水就不那麼壓秤了,班長也就不用好好說話了。   當機立斷教育洗腦一番,什麼“作為年輕人,剛上班要想著先把活乾好,不要老是在錢方麵這樣計較”,或是以身作則提起當年勇“想當初我剛進廠時,拿得比你少得多了。可我還不是老老實實多乾活,屁都不敢放一個。”   主觀上避重就輕,忽略掉多年通貨膨脹與今昔購買力差異,言下之意呼之欲出:你小子拿得多乾得少,居然還敢放屁熏人。   根據多年被訓及訓人的心得體會,往往這番至理名言一出口,新人們多半會閉嘴收聲,乖乖就範。也會有少數頑固分子繼續“胡攪蠻纏”,這也難不倒謀略過人的班長,既然口苦婆心的敬酒不吃,想必是要吃恐嚇威脅的罰酒,那杯罰酒就是——   “年輕人啊,眼光呢,要放長遠,你的所有表現,領導們都看著呢”,為了加大力度,這句話的重音一定得放在“領導們”和“看”上麵。   話說到把領導抬出來的份上,就明顯觸及到頑固派的心事了——要縱向發展就不能據理耍橫,當務之急是紮根生存——於是,息事寧人以求忍辱偷生,最後還不忘拍一下總結馬屁,誇班長一語驚醒夢中人,自己如何醍醐灌頂,如何感激涕零,接著再看班長臉色相機行事,或是聲淚俱下加重戲份,或是破涕而笑顯示效果。   吳宇向來誌大才疏,不會為這點小錢去找班長:一是不敢,膽小慣了又人生地不熟的,一來就向上反映問題不免心怯;二是不屑——也許懶的成分居多,反正錢少慣了,多個幾十、百把塊的,並不會影響窮的大局,何苦去爭那蠅頭小利?心裡頭也許還有些鄙視——恨不得人人都如他吳某人一樣,安貧樂道君子固窮。   他實在搞不懂,為什麼會有人這樣錙銖必較?好比晉惠帝詫異為啥餓死的老百姓不吃肉粥?這就是吳宇的淺薄了。   首先,這些師傅們大多為本地土著,有些甚至是名門望族,老子娘手裡想必有的是錢,所以他們不必安貧固窮,隻需安闊固富就可以了;其次,既然錢的數量是大大地有,那錢的重要性就小小地無了。可問題是,他們同窗共事多年,榮辱與共也多時,既然唇齒相依,在摩擦切磋之時,就難免發生牙齒咬到嘴唇的慘劇。   然而,他們在熱火朝天地百忙攻伐之中,也顧不得唇亡齒寒的道理,橫豎看對方不順眼,彼此結了點梁子、積了些怨,早為以後的出兵作好了準備。而今,這天賜良機稍縱即逝,怎能不借故搞點事情呢?由此可見,機會真的是留給有準備之人的。   再次,大家都是炎黃子孫孔孟傳人,受儒家思想熏陶由來已久,當然是要謹遵師囑,不約而同地踐行大成至聖先師的名言“不患寡而患不均”的。   對於獎金少找班長這事,吳宇還謹守“勿以錢少而為之”的訓誡。不料,卻有人從思想上認識到這理論有誤,便從行動上加以訂正為“勿以錢多而不為”——這人是個顯赫的多金富二代,在地方上是豪強,所以能豪橫地在班組延續稱霸一方的習慣。   吳宇料不到,一個班不僅有班長、班廚、班嘴、班混,還會有精神地位淩駕於班長之上的班霸,由衷佩服的同時,想到班組真是臥虎藏龍、人才濟濟。更料不到的是,班霸找班長居然“為”的是他吳宇。   故事背景是這樣的——   公司為保生產安全,將事故“扼殺在搖籃裡”,創造性地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則逆向化,爭取“了無小事”,自雇你之日起就鼓勵一線員工奮勇爭先當“線人”,積極舉報“跑冒滴漏”等不法行為。   一直以來呢,就有通過獎勵來鼓勵發現隱患者的傳統——從前是精神獎勵,後來見員工們嚷嚷“光聽打雷不下雨”,隨之而變春風化雨,改為金錢獎勵,雨勢也會根據白班夜班、隱患大小和發現難易程度而定,或潤物無聲,或暴雨傾盆。   恰巧有一段時間,吳宇福至心靈大走狗屎運,頻繁發現泄漏點,將“跑冒滴漏”上報個遍,仿佛資深驢友走過一遍XJ喀納斯或雲南香格裡拉,一天可以經歷四季。   雖說是小打小鬧,卻想不到屢次積少成多之後,產生聚沙成塔的效果——月獎比同輩高出一大截,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超過了主一。   俗話說,天子之下是宰相,班長之下是主一,當朝權相是班霸。宰相登錄獎金查詢係統,看圖後找到不同,覺得權威受到挑戰,感到臉上無光。   宰相雖然宰不了象,但個把新人還是能宰一宰的。先是自作主張地主宰吳宇這個月掃地,見他似乎有不謝恩的表情,當然不會罷手解氣,心裡的火竄起來,想起“是可忍孰不可忍”,當著吳宇的麵就跟班長指槐罵槐:   “這TM才來幾天,到裝置轉兩圈搞不好都會迷路。大不了就一個四操,居然比老子的獎金都高,他又不是子弟,又沒得關係,他憑什麼啊,你TM是不是算錯了啊?要不就是你私下得了他好處。怎麼,你敢說不是?”   “這哪能啊?以我的人格擔保,絕對沒有算錯!”聽到被質疑“算”錯,自小就被人誇腦子好使,人稱“電”腦的班長顯得格外激動,而他一旦激動,人格就要出動。   不忘加一句糾正道“我啥時候把你的獎金算錯過?”激動平息之後,馬上意識到重點,反問道:“好處,能有什麼好處?”   霸師傅想起來,從前似乎有那麼幾次,自己的獎金曾經遭到失手算多過,不好反駁,就換個角度:“你當真沒給他多算?”   “假不了,絕對假不了!你們平時乾的活,我都有記在本子上呢。哪天收化劑,哪天補堿,哪天更換風機濾布,詳細得很哩!”   “好好好,就算你沒弄錯。可是,你讓一個新番子,拿得錢比主一還多,這尼瑪讓老子心裡怎麼想?別個班聽著,那不是要笑死?”頓一頓,點明利害道:“別個班會說你個班長是怎麼當的啊?”   班長一聽這話,先是心裡一怔,又瞧見一旁掃地的吳宇一臉尷尬,硬笑著為自己和徒弟打圓場:“你莫瞎說,他呢,最近報的隱患多,獎金就高一些嘛。”   “隱患?除了找隱患,他也就是巡下檢,在外麵幫著搭把手乾點活——還不能單乾。老子呢,每天盯表調操作累得要死,最後呢?獎金比你少就算了,居然還沒他高?那還搞個毛線啊!”班霸師傅不僅性情豪橫,言語還豪放。   吳宇想不到堂堂企業員工,素質能夠低得如此坦誠,卻不能申辯——主要是不敢,其次是雖然事關自己、話卻不關己,隻是臉又紅了些。   班霸見主次當事人都不敢言語,想必已被自己剛才的壯語震懾住。可光靠嘴說效果不明顯,得羅列出關鍵證據,於是以手指頭道:“你看,老子盯表多費腦子,長期坐在電腦旁邊,肯定有輻射,頭發都快掉光了。”   班長和吳宇由霸師傅指引,目光移到那顆霸氣的頭上。吳宇心裡滿是詫異,這陣勢顯然就是“雄脫”的結果嘛,可嘴說不敢輕舉妄動,隻聽班長忍不住笑道:“你個鬼人,又瞎扯,你這明明就是遺傳,要怪隻能怪你老爺子,哈。”   班霸給班長說破,難得地理虧,隨口敷衍扯開道:“不說這個。我問你,腦子重要還是手腳重要?”   “這不是廢話嗎?當然腦子重要。”   “這就對了。我上班動腦,他隻動手腳,你說該誰拿錢多?劉邦說蕭何是獵人,所以論功行賞封為丞相,難道我不是你的蕭何?”班霸拿劉邦拍班長馬屁,又以丞相自比,要是聽不出自己被當成獵狗的言下之意,那就真怪吳宇眼瞎了。   看對方不說話,班霸再接再厲地以退為進地威脅:“老班,這個月呢,就算了。下個月,除了你,再有人的獎金比我拿得高,那你就讓他當主一,老子不乾了!就這,哼!”   對於這類狠話,班長早就聽慣了,或者長期被班霸壓製已渾然天成,都懶得去鬥嘴,算是默許了。看來,這次又要迫於此人淫威,手中的水顯然又端不平了,隻好倒了個乾凈。   既然水都已灑地上,班長索性發揮攪拌機的功能,免不了要和稀泥——畢竟,為個新來的小子出頭——盡管是自己名義上的徒弟,得罪老師傅兼發小兼刺頭兼班霸,用計算器滴滴答答橫豎按幾遍,怎麼樣都是不劃算的。   既然委屈老師傅的結果是被老師傅委屈,那就隻好委屈下小徒弟了——做徒弟的,總不敢委屈師傅吧。於是,經過宰相的努力和班長的助攻,吳宇有幸遭到非商家小宰一回。   從今往後,獎金被吳宇拿得小心翼翼,直到同他的地位接軌。明知道不公平,但他隻敢私下動怒,公開場合並不就此事發表自由言論,還被迫將美國進口卡通片裡頭的神龜精神(忍者神龜嘛)發揚光大。事後,還就此事自我開導:要忍耐,要認命——菜鳥者,原本就是人人得而欺之的。   可是,念頭一轉,讓吳宇大感不解的是:國家不老是提倡多勞多得嗎?何況,公司作為企業理應相應號召。更何況,車間領導在做入職培訓時,不是也說允許班員獎金拉開差距嗎?怎麼進了班組,這說一套,做又是一套?   這就是吳宇的幼稚了,怕是在學校裡待久了,平時不看新聞隻看球,導致跟社會嚴重脫節,不曉得民生疾苦,壓根不了解中國國情。   殊不知,在多數時候,提倡什麼就是缺什麼,口號口號嘛,喊喊而已,並不見得真的去做,隻有吳宇這種書呆子才會信以為真。   退一步講,即便上頭有好政策,但下頭自有壞對策,這最後一公裡落實起來,簡直比美國政府根除“種族歧視”還要困難。   隨著類似事件一再發生,吳宇起初還心有不平,但又想起班長手中裝著神聖之水的那隻碗,它就好比那座世界聞名的意大利比薩斜塔,最後隻好心平氣和地自我安慰:一回生,二回熟嘛,被欺負習慣就好了。   作為新人,總計較是不對的——因為這樣一來,人家老師傅們便會就此事交換意見,最後眾口一詞地責罵說“一個新番子,居然敢和咱們叫板?有什麼不服氣的。這就是規矩,懂不?”   吳宇顯然不懂,隻在心裡暗罵:這是哪門子狗屁規矩。他不知道,那些老師傅還是小師傅時,也是被這麼欺負過來的。可見,企業愛員工,員工也愛企業,在這麼相互恩愛的氛圍中,企業和員工團結一致地愛國,凡本國所產一律愛得死去活來,比如國罵,又比如我國舊時的婆媳關係。   如今看來,這優良傳統不僅未曾失傳,還被發揚光大,吳宇這新媳婦看來是天經地義活該受氣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通過暗中觀察對比,發現才旺、齊南們的待遇還不如自己呢,心裡不禁又舒服些,舒服之餘,免不了瞎猜:想必是師傅們看他倆學歷有限,混功一般,不出意外的話,日後飛黃騰達的希望不會大,運氣好的話,托托關係舍點錢去個處室就了不得了,以後公報私仇的機會十分渺茫。   退一步說,要報復也不怕——作為倒班工人,已經身處最底層了,個個光腳無敵,還會怕你穿鞋的嗎?想想那句有名的口號“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就知道了——有產顯然害怕無產,那麼穿鞋也會怕光腳——管他是草鞋,布鞋還是皮鞋。   有了理論依據,欺負起他們來更顯得心安理得了。對於吳宇,想到這廝似乎有點學歷,看起來還算老實,就是不怎麼愛說話,可往往這種人——老師傅們逗狗或鬥狗的經驗都豐富,曉得咬人的狗是不叫的。萬一這小子以後就地高升,誰知道會不會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呢?   在胡思亂想中暢遊一番後,吳宇再次感到比下有餘的滿足——因為,他從來都是人家往下比較的對象,好比車窗外的花草樹木等參照物,一味地倒退隻為相對出別人的向前運動。   作為狗屁規矩的直接受害人,吳宇憋氣之餘,同時在心裡暗暗發下誓:一定不讓自己成為狗屁規矩的受益人,即便以後做了老師傅或有幸掌權,也絕不會這樣對待新人。   與此同時,吳宇再發漏點財,不論大小,都會拿出一部分孝敬錢請客,倒也從此和老師傅們相安無事,跟著他們在白中夜班裡歲月靜好地混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