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班三倒模式下,倒班人員下白班才下午4點,而公司幾乎所有的通勤車在下午5點20之前,一律按兵不動地靜候“常白班”人員的到來—— 既然能上常白班,便都是5+2+與國鹹休、懂得尊重自然規律和社會規律的正常人,他們大部分有各大處室的正規編製,人多勢眾,為區別於倒班人員的以5作為無限循環數的上班模式,故有此稱。 有了常白班和倒班的區別,通勤車的發車便如同請客吃酒,主客沒有到齊是萬萬開不得席的,而吳宇們這樣的倒班人員,充其量隻能算是副陪—— 可能在有些人眼裡,他們更像是一群叫花子,是不配和主客同席的。在有關人員的從中斡旋和積極運作之下,叫花子們終於可以另開幾桌,有了叫花專車可坐。 看著那些外具滄桑、內有空調——車內氣溫靠冷熱空氣自然調節的資深班車,有人調侃說“我看外表就知道,這些車經肯定相當經用,司機更是膽大心細車技高超,否則哪能輕易駕馭得了?” 聽眾都笑,這人接著分析“再看純天然的空氣調節係統,可見空調必定秉性敦厚,絕不胡作非為擾亂季節,好比養生人士不肯吃反季的蔬菜水果。進一步推測,司機們肯定為人實在,很好相處的。” 眾人聽得有趣,他們顯然沒有想過後話——先發專車應運而生,不必再等主客就能開席,更妙的是還能直達宿舍樓下,不論是送到位還是送到胃,都是讓人士氣振奮、歡欣鼓舞的一大盛事啊! 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加上天氣也熱,好奇心不太旺盛,更不敢像那幾位無知無畏的仁兄仁姐,在廠區周圍走南闖北地四處瞎逛——吳宇深知自己是路盲,萬一不慎迷路導致趕不上廠車,後果不堪設想——上次項兄弟錯過廠車,繞遠倒幾趟車,多費幾個小時的過錯仍然歷歷在目呢。 於是,吳宇頗有自知之明地同另外幾位同事一起,撿了一處高大建築投影下的陰涼地,和通勤車一起恭候著常白班人員的大駕。 天南地北加東扯西拉,海聊中,物換星移夕陽西下,偶爾抬頭,是清澈的藍天和舒卷的白雲,有時看見飛機拖著長長的尾跡,去鷹擊長空,有時發現鳥兒投下潔白的信物,來掠過晚霞,這番情景常常叫人心裡柔軟,不由地追思久遠,眼眶裡也許能泛起浪花,時間仿佛被不知不覺秒殺。 下午5點剛過,集結在東西南大門內側的常白班大軍,便開始向大門發起沖鋒,人聲嘈雜車鈴亂響,一幅人喊馬嘶的景象,工廠西大門首先被攻克,門衛早已搬走門外的拒馬—— 古時的木拒馬,隻能擋住汗血寶馬的腳步,而經過與時俱進升級改造後的鋼拒馬,則專門用來拒絕悍馬或者寶馬的碾壓——識相地開閘放水,任由他們人流如潮地出廠門。 車間主任達哥自領一軍,騎車夾雜其中,一馬當先地出陣,結果一眼就認出吳宇們。嘍囉們見了老大,皆有懼色,然而躲閃不及,隻得站起身立正打招呼,主任早遠遠瞧見這群人懶散地或坐或半躺在水泥臺階上,心裡老大不高興,或者說是老大心裡不高興——這不像企業職工,倒像丐幫弟子。 達哥身為一幫之主,平時言行一致地同幫眾們團結緊密,覺得在某些情況下,他能代表幫眾,幫眾也代表著他。 此時此刻就是“某些情況”中的一種,幫主覺得弟子們的照片沒被拿去放大精心裝裱,掛在廠門口的光榮墻上給自己長臉,也就罷了,如今卻以身作則地坐臥在廠門口的水泥地上給自己丟臉,家醜都給揚到廠外了。 本想裝作不認識算了,但這群死小子不知輕重,還熱情萬丈地上前招呼,等於當眾認了親,確認了從屬關係。為今之計,隻能公事公辦曉以利害,出奇招化腐朽為神奇,讓眾人看看自己多麼馭下有方。 於是調整情緒和麵部肌肉群,板著臉訓道:“你們幾個,剛才是怎麼搞的,坐地上乾嘛呢?弄得像要飯的,是什麼意思啊?!” 達幫主見幫眾低頭不敢接話,突然就想起來,廠門口並不是公園,沒有桌椅可供歇腳,讓他們原地杵個把小時也太強人所難,於是語氣就軟了些,剛柔並濟道:“以後呢,要是下班太早了,大家就在車間等一等,吹吹空調再出來吧。” 說完臨別贈言,幫主就要縱馬而走,這言下之意是:醜在家裡揚一揚就好了,沒必要千米迢迢跋涉到廠外。吳宇心裡不敢茍同,自以為這種小節可以不拘的,並不覺得行乞人員有什麼不妥。 放在如今看,那些職業乞丐大發其財,多少人都羨慕不來呢。可大夥瞧著上司臉上的神色莊嚴不可侵犯,知道話得順著幫主說,隻好狗同——全都變乖如狗,嘴上表示出不絕的贊同。 消除了候車地點的頑疾後,接著就該解決一些學習上的問題了。 工廠的室內操作,需要通過DCS(集散控製係統)來實現。這批菜鳥剛進班組,對DCS這種高科技玩意兒僅限於耳聞,最多偶然見習目睹,隻能算有過一麵之緣,可是DCS畢竟不是絕代佳人,當然不能留給人一眼萬年的美好印象。 再說,一來就讓實習也不大現實——除非這人的背景,已經硬到把裝置實習到停工也能全身而退的程度——這裡的“退”當然不是指在校觸犯校規被勸退的敗退,而是指了無牽掛地退出事端、瀟灑地功成身退。 業內專家仿佛出身於交管部門,把裝置的開工停工形象地稱為開車停車。既然同交通工具攀上親戚,要正式上路就得按考駕照的流程來。公司有鑒於此,料敵於前,在三級培訓後,特地追加了新員工的DCS仿真培訓——這可以類比駕考中的科目二。 一般而言,這樣的培訓會放在新人倒班三個月後。那時,他們已在基層混過,對裝置有一定了解——熟記交規且考過科目一,學習效率想必會更高。由於公司是24小時不停產的保供企業,平白無故放新人們長時間脫產學習絕無可能。 於是,人事處設身處地謀劃,決定舍遠求近——體恤下情地為大夥免去輾轉到廠教培的辛苦,讓新人們在北顧山莊就地培訓。 美中不足的是,學得本領的代價是舍棄正休時間,可這樣一來,學員們就能弄懂“舍”與“得”的道理;二來也想就此表明:這求學跟求愛一樣,太容易到手,要麼會瞧不起,要麼不懂珍惜;三來把培訓地點選在“原配樓”右手的電腦房,言下之意是教廣大男女不要喜新厭舊。 在原配樓進行DCS培訓,能讓人產生重回大學的錯覺,會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在大教室上高等數學必修課的盛況。 在大學時代練就的獨門絕技——比如各種占座各種搶位,正好能派上用場,激烈拚搶的程度直逼足球場上的同城德比。如果單論技術和心眼,南方人略勝一籌—— 可中國戰爭史一再證明:除了明朝滅蒙古和大革命時期的北伐,幾乎所有王朝的統一,基本上都是從北往南打,最後無一例外是北方戰勝南方。往遠的說,如東漢統一、司馬炎滅吳,或者再到後來隋朝滅陳、元滅南宋等等等等,近的比如我們的解放戰爭。 即便是大洋彼岸的西方國家如美國,南北戰爭的結果也是北方贏的——於是乎,這場DCS搶機位大戰,拚到最後的結果當然是北方人獲勝——不僅因為有古今中外的先例,更是由於他們人高馬大,身板硬體力好,驍勇善戰。 吳宇自詡打籃球突破過人能力卓著,可無奈這裡是足球場,他縱然有本領也使不出;而他的足球水平呢,也僅僅停留在幼兒園階段,甚至連偽球迷都稱不上,搶不過別人也正常。 無奈之下,他同腳下功夫不佳的仁人誌士一道,延續起大學時代上大課的風格,將符合陰陽五行風水學說的前幾排位置被動讓出來。不肯敢為人先的結果,當然是DCS的操作成績並不能追求卓越。 作為吳宇的資深室友,大項這小子早在三年前的讀研時代,就養成了睡到自然醒的好習慣,顯然是不願做早起的出頭鳥的。於是,這兩人上機的成績仿佛王勃《滕王閣序》裡的落霞孤鶩或是秋水長天,總能齊飛共色。 反觀老於,聰明機靈自然沒話說,更可氣的是還極為勤奮,為了錦繡前程而僅秀虔誠,所以每次都能搶到機位。 大項心裡暗想,肯定是之前為這廝友情提供了凈身之處,他把原本用來搶澡堂子的那股子勁都轉移到這裡了。 尤其可恨的是那大腦袋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屢次在DCS小組賽中晉級三甲,因此深得教培中心美女老師的青睞,刻意陪著老於多說了幾句,聊得老於心花怒放滿麵紅光——這也難怪,教培教培,當然是“教一教陪一陪”的嘛—— 見老於麵紅,吳宇和大項格外眼紅,妒忌與恨如同在雲裡穿梭的月亮般時隱時現,盡管嘴上滿是羨慕溢美之詞,在心裡卻不約而同罵老於臨美色而忘舊友。 話分兩頭,來說阿旺。這人雖說學歷僅為大專,但所學和所用能夠嚴絲合縫。他不愧是科班出身,DCS操作的上手之快,讓裁判和其他參賽選手覺得不可思議。 除了偶爾犯二呆萌外,無論內部還是外部,阿旺的條件都極好,如果就近把他比作電腦,可謂軟硬件俱佳;如果就遠跨性別類比,稱得上秀外慧中。 阿旺生得劍眉星目神采飛揚,性格也謙虛謹慎,時時引得那美女老師兩眼放光,不僅對他教得不少,陪得也尤其之多。 彼時的阿旺正值單身妙齡,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在美女的特別關注下,雄性荷爾蒙洶湧澎湃得厲害,好比沉睡多年的菲律賓皮拉圖波火山,隨時都有爆發的可能,更像當今重度霧霾天裡PM2.5顆粒濃度,具備天天爆表的趨勢。 好在阿旺心思單純,誌存高遠,不會讓眼前的茍且耽誤以後的詩和遠方,很好地將這內在熱能轉化成學習的動能,學習進度好比用了反物質的星際飛船,大有一日千裡之勢。結業考試那天,他以全班第一的速度滿分完成測試,照例又招蜂引蝶般激起一陣驚呼和贊嘆。 近見到眼前鮮活生猛的例子,便足可知公司的遠見——苦心孤詣地派個美女來,一來明顯地提高了培訓效率,二來也安撫了廣大男職工的不滿情緒。 可這種事也得分人。比如大項和吳宇,這對難兄難弟的成績,仿佛病入膏肓,下了好幾劑猛藥卻總不見起色,哥倆的心倒是很早就起了色。 想不到這兩人不僅有色心,還難得地有羞恥之心——怎麼著也是個自詡有頭有臉的碩士,考不過專業班子就算了,考不過及格線可是要打臉現大眼的。 麵子乃為人之本,於是,在DCS仿真考試前一周,這兩人竟學起古人夤夜苦讀,還把大學宿舍熄燈後吃泡麵的景象重演一番,最後狠狠地沖刺一把——這是他倆本碩七年裡最拿得出手的本事。 想不到,居然順利通關,看來考前突擊功不可沒。慶幸之餘,不禁感嘆:讀書這幾年,學生時代的東西倒並未丟乾凈,就好比拿竹籃在學海裡打了七年水,終究還是留下了幾滴,繼而心中滿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