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買房風波(1 / 1)

倒班的日子仿佛“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地飛逝而過。   白班下午4點就下班——自從有了叫花專車,從此就輕鬆地避開了晚高峰,一路暢行無阻——至於早高峰嘛,隻要坐上通勤車就算不得遲到,哪怕堵到下班也能心安理得,隻是要牢記,一定要帶好滿格的移動電源。   回到北顧山莊時,常白班車可能剛從廠裡出發,一想到這裡,“叫花”乘客們不免要開心大叫到心花怒放。時間還早得很,就吳宇而言,常規操作是約上球友開個半場或打滿全場——然而球場自古不太平,現在被車子占,以後被老媽子占——每逢如此掃興的此情此景,他便出走——出去走走,隨機去附近的小超市進點貨。   一般情況下,吳宇外出買東西,都要帶一張事先擬好的購物清單,以確保能夠去了就買,買完便走。   因此,他常常被自詡“最懂女人心”的大項苦勸:“你這個習慣相當不好啊,一定得改改啊。不然,以後哪有女的願意跟你上街,不跟你上街,咋能進一步發展,不發展你拿啥脫單啊?”說完頓一頓,意在引起吳宇對自己出口成章、層層相扣的排比句的重視。   吳宇一聽這話極為言重,忍不住道:“好你個大項,瞧你說的,這脫單事業當真這麼高大上?‘飲食男女’都被你當成脫單用的‘工具男女’了,搞得好像缺了就不行似的。所以呢,才有了那句‘成功男人背後有默默女人’以及‘成功女人背後有失敗男人’,對吧?”   “去去去,你小子不就多讀了幾句書嗎?哪來那麼多格言警句歪理邪說啊?”不等吳宇有語,快馬加鞭道:“我跟你說啊,這街得慢慢逛,東西得細細挑。這樣一來,人家女的才會覺得你這人不僅有耐心,而且還細心,才會對你產生好感的嘛。”   項兄弟這一番從習慣延伸到追女技巧的話,邏輯嚴謹推理縝密,再加上這廝在“羅敷有夫使君有婦”的情況下,依然能同廣大女性你來我往,儼然婦女之友,諸如此類的如山鐵證鑄就的權威,由不得吳宇懷疑和反駁。好在虛心納諫的誠意還是有的,於是吳宇將多年習慣修正為:除非有女生同去,否則絕不逛街。   說回倒班。第二天下午4點才上的中班,當然受到夜生活愛好者的強烈歡迎,如此充足的業餘時間,讓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大學時代。實際上,同樣是過夜生活,這裡可比大學強太多了——單就可供支配時間而言,業餘跟課餘打個平手,所以顯不出光陰的重要性。   當下最要緊的是可供支配的活動資金。上大學時的靠山是家裡,靠山吃山總擔心有山窮水盡的一天,還會有所顧忌和克製,不僅心裡頭緊手頭也緊,錢總是不夠;工作後傍上五百強這大款,靠山陡然雄起成珠穆朗瑪峰,瞬間就覺得迎來了柳暗花明,心態一放鬆便大展拳腳,錢也變得管夠。   下了中班正值午夜,吃個宵夜整點小酒,可換一夜好夢到中午。這段身處下白班和上夜班之間的時間,好比腹背受敵的有婦之夫,如果禦敵有方,能夠承上啟下地瀟灑;倘若顧此失彼兩線失利,不僅會婆媳失和,自己還要受夾板氣。   最理想的方式,莫過於學習西漢文景之治,把這段時間拿來供身體休養生息,還要學孔明,不管窗外日遲遲地隆中高臥。你隻看,草堂春睡足的結果必然是下夜班後,人還能精神抖擻。隻要以三缺一作誘餌,不愁找不到情投意合的牌友。   屆時,隨著廠車就能駕輕就熟地光臨那些星羅棋布於倒班專車乾線附近、管吃管喝管玩的麻將室,在牌癮出眾的人看來,哪會有比開一桌決戰到天亮更快意的事情呢?   開麻將室的熟人很多,比如201家的這路生意就紅火得很,201和老爺子因此分別獲贈“老柳老板”和“小柳老板”。老柳老板作為車間元老,門生故吏遍布全廠,家裡的麻將車間當然顧客盈門,不久便著手斥巨資,追加了門麵和娛樂設施——把麻將桌從5張增加到15張,麻將室也升級為麻將館。   眼看生意日漸興隆,而老小柳老板的主業是去廠裡倒班,館裡的這麼多麻將實在管理不過來,於是201之母,也就是老柳老板娘,做出重大犧牲,毅然決然地擔起全職家庭麻將主婦的重任。既然免去了後顧之憂,老小楊老板當仁不讓地利用職務之便,積極發展對外關係,加緊拓展業務以增加客源。   作為201的遊戲戰友,焦華和賈雄首當其沖地淪陷,“小JJ”同學因為在戀愛拉鋸戰中勝出,免不了大度地光顧幾回,打幾圈聊作消遣,借以表達奪人所愛的愧疚之情。在四人心照不宣地撩撥之下,項兄弟熬不住手癢,亮出最佳牌友的招牌,隨後決定重出江湖。隻是這吳宇,此時還處於脫雙回單的陰影裡,上班也不大如意,情場工廠都失意,一時提不起上牌桌圍城的興趣。   這樣光陰似箭地一晃,不覺又過去幾個月。有天下夜班,正逢著周六,大項口口聲聲嚷著,說是要去接女朋友來宿舍玩,言外之意是明顯暗示,指點無關室友各自找出路,可別乘人之危,最好能早出晚歸地捐出場地來成人之美。   諸位相關人士怎麼也想不到,平時上班被公司管,回寢室被艷芳姐管,現在還要被姓項的兩口子管,如此三管得簡直要讓人改變三觀,差點惡向膽邊生地管不住手腳。好在及時想起平常項兄弟為人仗義和善,隻好忍住算了,隻好悻悻地另謀出路。   馬上殺熟似地看中了老於宿舍,老於和室友都是本地人士,一到周末就變候鳥,無一例外地南渡遷徙,回家呆上幾天後,才肯再次北歸回巢。   稍事磋商,老於起初心疼電費,有點猶豫,等到眾人拿收回凈身處相威脅,這廝隻好乖乖就範。在前往進可攻退可守的封地之前,大夥還有心願未了——   對於這位深藏不露的項嫂,室友們僅限於耳聞,隻從大項平時的屢次掃盲行動中,知道她這口子是同鄉,一位在讀的女碩士。於是,室友們一致同意不能把對項嫂的認識停留在猜想階段,尤其想借此機會親眼目睹其音容笑貌和高矮胖瘦,以滿足好奇心,同時增長見識,順便看看這位項嫂到底像不像嫂子。   關於女生學歷與顏值的對應關係,早有熟讀金庸武俠的花叢舞林人士詳細解讀過:據說,大專生是小龍女,不染塵垢清新脫俗;本科生為黃蓉,古靈精怪足智多謀;研究生等於趙敏,機敏狡猾精明能乾,加上出身高貴難免任性妄為;博士生相當於李莫愁,深究學術為情所困,以至雖貌如桃李卻走火入魔,拒人千裡難以親近。   吳宇見識的專本碩女生不少,女博士也打過幾次照麵,可終究閱歷有限,所以碩博連讀是否被視作“東方不敗”,博士後能否被冠以“滅絕師太”,在此不敢妄論。有了理論依據,加上生平研究所得,1738的室友們一致認定大項看中的女人,大概介於趙敏和李莫愁之間。   論及不同年齡階段的男人如何看待女人,有句俗話概括得極為中肯恰當,說是“年輕人看臉蛋,中年人看身材,老年人看年齡。”仔細一琢磨,倒也好理解:小孩子嘛,青春年少懵懂無知,看問題想必膚淺,會把外表放在第一位,歪瓜裂棗入不得眼,是一種撿水果的心態;中年人嘛,入世良久閱人無數,什麼美女沒見到過呢?   可見到過並不代表曾經擁有得到過,當然,眼癮呢,早已過足到麻木的程度了,以致生出我佛慈悲、眾生平等的念頭——覺得大不了都是五官七竅的一張臉,不足為奇。於是,轉而開發新看點,尤其關注身材,看看肥瘦搭配是否合理,評價這裡該凸那裡該翹,不以貌取人倒像是去菜場挑豬肉。   至於老年人呢,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可能早就兩眼昏花,老花鏡裡頭的臉蛋和身材早已失真。耳朵呢,帶上助聽器勉強還能用一用,隻能請教人家,聽聽芳齡幾許,但求耳順便是了。   室友裡,賈雄老早就皈依網遊,失去了對異性探求的欲望,學美國政府在一戰前期的態度,奉行孤立主義並不動真格,隻冷眼旁觀提供後援。焦華身心都年輕,正值當打之年,興趣頗廣,涉及領域眾多——   打遊戲之餘的精力,好比黑心資本家眼裡勞工的剩餘價值,還有大量富餘來打探無關的小道消息,猴急地張口就問:“怎麼樣,怎麼樣,項嫂漂亮不?”吳宇隻比焦華大三歲,但他不久前慘遭女人拋棄,就自以為閱盡世間滄桑,嘗遍人情冷暖,驟然老了三十歲,仿佛修煉成得道高僧超出物外的心境。   暫時沒有買水果、挑豬肉的興趣,耳不耳順也無所謂了,表麵漠不關心,隻淡淡地問了句:“項嫂呢,我也隻見過側臉,隻能算半麵,話都沒說一句,不知道她性格怎麼樣?”其實心裡早就忍不住在胡思亂想了。   “喂喂喂,你們這群小子,這麼熱心乾什麼?搞得像是要去相親似的,就不怕我誤會嗎?”   “誒,項哥你指定不誤會的。我們瞧你魅力無敵命犯桃花,生來就能招蜂引蝶。萬花叢中隻取一朵,那嫂子肯定對你是死心塌地啊。”   “去去去,還‘命犯桃花’,我看你們‘命不久矣’才是……”項兄弟給這麼一恭維,佯裝要動怒地笑罵。   “可別。這不是為你高興嘛,所以才熱心呢。再說了,你老兄總是跟我們磨叨,吊足了咱們的胃口,你又不是州官,就許你拱火不許我們熱心?”   大項無言以對,隻好半推半就賣個關子道:“你們真想看?那好,隻準看一眼,看完就走,可別流口水。”顯然,項兄弟覺得女友是塊好肉,室友是群餓狗。餓狗們為了先睹為快,隻差沒交惡變成惡狗,等真見了項嫂麵,懸念終於解除,室友們的好奇心被滿足:個子高挑,舉止可親,談吐真誠,笑容溫和。不免又當麵打趣加恭維:項兄眼光不凡,項嫂果真像嫂。   當晚,宿舍隻剩大項和吳宇。電視機碰巧恢復到正常狀態——還原到一個臺都看不了的出廠設置,反倒是處於不正常時,把天線用鐵絲連到窗戶的金屬格柵上,興許能收到個把本地電視臺。   大項照例傾心聽了半天,正過著耳癮享受著,不想,那電視機同人朝夕相處,吸收了天地日月項兄之精華,仿佛修成正果,不願再被人當成收音機來用,突然又無言以對。項兄弟見狀,不甘靜默,起身著手調試加安撫一番未果,隻好關機熄燈。   躺平倒是容易,隻是沒到困點,睡兵未至,百無聊賴,便開口跟發黴的天花板說話:“喂,吳宇,睡著了嗎?”   吳宇本來在心無旁騖地思考——他這人年少時耳根極軟,聽人說什麼“認真的男人最帥”,少不得故意裝出認真思考、仔細做事的樣子,其實隻是為了吸引女生們的注意。   不料演技不佳,常常被人視為虛偽做作,更不料做戲太過,把自己都給哄相信了,由此變得極為自信——以為苦心鉆研這麼偽裝技藝,必定會學有所成,由此養成了認真、練就了自以為的帥氣。一旦發功思考,理想中的自己如老僧入定,旁人看了倒像是傻子犯病。   給大項這麼一喚,吳宇便從心事裡驚醒,側頭一問道:“正熱身呢,在動員準備,乾嘛?”   大項忍不住一笑:“我說你小子還挺逗,還熱身,動員,咋啦?周公要約你打籃球,讓你當先發後衛?”   吳宇也笑,項兄弟見對方恢復神誌,接著說道:“嘿,兄弟,說個正事,你幫我參考參考?”   “說好了是正事啊,歪事我可不管啊?”   “嗯,你嫂子又跟我提結婚的事了。”項兄弟不愧是乾過大學新生輔導員的人,說起話來也講究,很明白先擺結論的道理。   “我倆是同鄉,又是高中同學——順便說一句,我在高中一直當班長的,可受女生歡迎了。後來看中你項嫂,她歡喜得跟什麼似的呢。”隻聽大項越說越激動,當然不忘停個一分半秒的,好重溫高中時代的高光時刻。   “我說大項,早看出你有兩下子,想不到竟然有三下子,你這戀得夠早啊?”   “那是,你沒聽過‘錢到用時方恨少,單身方悔早戀遲’嗎?”   吳宇見他說到情濃,竟然吟起詩來,初聽之下,覺得這兩句似曾相識,可仔細一琢磨又感覺哪裡不對,想半天也追思不到出處,隻好作罷。他不知道,這是項兄弟亢奮之餘才情迸發,將前人詩句加以復製粘貼排列組合剪接而成,卻意想不到地成了新式的名言警句。   “她說,跟我在一起許多年,也算知根知底了。兩人的年紀都不小了,是不是該考慮下一步了?你怎麼看?”   “回大人,我躺著看。”最近,吳宇同老於誌趣相投,對《神探狄仁傑》係列大起研究興趣,對胖老頭的睿智多才和大將軍的忠肝義膽欽佩不已,於是互贈雅號“於閣老”、“吳元芳”,所以現在講話也像是在戲裡。   “別鬧。”大項轉過頭輕輕嗬斥一聲,陡然伸懶腰的手撞到床頭鐵扶手,忙偷偷揉一揉,接著說道:“唉,真是心煩啊。今天剛把你嫂子送走,正琢磨這事呢。我那準嶽母就來電話了,相互客套寒暄幾句,免不了再次申明:大意是說,結婚這個事情呢,隨我們去辦。但是,這之前是不是該把房子考慮一下?   不然她女兒將來住哪裡?我一聽,覺得也有些道理,就想著明天去附近樓盤看一看,你明天正休,要是沒啥要緊事,就跟我們一塊去。老於也回了信息,答應一同去瞧瞧,你們都幫忙把把關,怎麼樣?”   “哇靠!現在人都怎麼了?丈母娘個個都搞得像呂不韋,養個女兒以為奇貨可居,非得要男方拿房子,車子和票子來換不可?你們這些男的也是不爭氣,見了她們,好像李蓮英見到老佛爺,一副低身下氣的奴才樣……”   吳宇怒罵“你們這些男的”,言下之意他吳宇不是個男的。這話不僅能自汙人格,還能顯示清高,更能讓自己置身事外,還能奮不顧身地表示出“我是女的或者陰陽人或者人妖甚至公公”等等含義,可見,這玉石俱焚、以點帶麵打擊的程度之深,範圍之大。   大項聽到第三句的幾個字,愚者千慮一得似地找到語病:你們這些男的?他恨不得反問一句:難道你就不是男的?可是聽吳宇語氣悲憤相續,這疑問句隻能深藏心底,並不敢說出口,隻好勸慰道:“嘿嘿,別激動啊,兄弟。人家養個女兒也不容易啊,還不許人提點要求?”大項善解人意地找臺階,不料卻戳到吳宇痛處——“知道你最近失戀,很痛苦……”   後半句沒出口,就被吳宇攔腰截斷:“我去!誰說我痛苦,哥現在單身了,不知道幾快活,老子會為那種女人痛苦嗎?她配嗎?!再說了,就她那樣的,誰看上她算是瞎了狗眼了!”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吳宇甘願自降或自升成狗,至少曾經狗過。他是如此一廂情願,可對於這種感情幼稚,情商為負的貼上來認親的本家,狗興許還看不上呢。   看著情緒激動的吳宇,大項不敢再有語。趁吳宇不備,又斜眼看見窗外是個月黑風高之夜,猛然想起了多年前那個錘殺室友的小夥子,心裡頭後悔不迭,暗罵自己糊塗,不該拿這些煩心事挑起他新仇舊恨。   心怯油然而生,不敢再就這個話題深入下去,隻怕這家夥痛上加痛,一言不合變加爵,對自己痛下殺手,要是再出個震驚全國的血案可不是鬧著玩的,隻好生硬陪笑道:“本來呢,我讓你嫂子叫上她室友一起——告訴你,聽說那女的長得相當漂亮呢,這好事當然不能便宜外人。   一起看房隻是個借口,主要想為你們撮合一下,可是你這樣義憤填膺,看來是不想去的,那我就暫時不安排了吧。”其實,撮合一下是借口,主要是為了在看房子時,萬一中意,人多勢眾好講價。   聽大項這麼隨機應變、欲擒故縱地一說,正在激憤交瘁頭上的吳宇不由心下一動,隨即自忖:為什麼我提起這事就會焦慮不安,廠裡發的兩箱王老吉也喝得差不多了,怎麼還是這樣著急上火?難道還對前任念念不忘?好像也不是,說到底,隻是覺得被甩丟了麵子。   妙得很,既然看不上老子,我就去找個比你更好的,喜不喜歡事小,挽回麵子事大。於是心裡打定主意,壓下怒火,正中項兄弟下懷地道:“且慢,我去!”   之前的一段感情,吳宇初次實習,尚無經驗,以為談戀愛就像做生意,本錢越大,回報也越豐厚。於是,他本著炒股弄基金的心態去戀愛——囊中羞澀之餘,這巨額投資便多半限於感情,自以為是地想為那姑娘生造出浪漫——可問題是,浪漫的前提是浪費。   對於那種沒有早當家,今兒怕疼明兒怕癢,缺乏勤工儉學動力的學生而言,在校內外生老病死的一切花銷都得靠家裡支持。吳宇做不到“儉學”,卻能做到“勤工”——不料,罪惡之手伸得太勤,引起了他老子的警覺,吳父有所察覺後立即有所行動——屏退左右,同吳宇老娘關起房門,拉上窗簾,就此事召開緊急會議,磋商對策。   吳宇之父讀書不多,又視忠孝節義的關公為偶像,年輕時習武,年老了,卻反常人之道而熟讀《三國》,懂得“用兵之道,攻心為上”的道理,決定對兒子發起“心戰”,於是恩威並重地想把個中緣由哄出來。   吳宇給父親這麼一問,本能地支支吾吾不知所雲,想學人拿春秋筆法掩飾過去。可是,吳父作為資深“關粉”,哪能不通曉春秋大義?他不拘小節,但在正事上從來是心思縝密,當然發現事有蹊蹺,以為兒子誤入傳銷團夥,急需贖身費,恨不能百裡驅車星夜來見。   吳宇隻擔心談朋友這事會暴露,出動了自認為3.5英寸的不爛之舌,連哄帶騙地穩住了老子的軍心,總算讓父親相信這些莫名的款子,是他犬子四六級英語培訓班的報名費。吳母得知後,念及兒子好學,又心疼兒子廢寢忘食專注學業熬壞了,便瞞著吳父,往吳宇卡上又打一筆錢,叮囑他多買些好吃的,補一補身體。   後來,那姑娘事業心爆棚,畢業後義無反顧地簽約南下,從此與吳宇兩地相隔。起初還能電話、QQ視頻不斷,千裡傳情聊解相思,時間一長聯係便少,她總推說工作太忙。   吳宇早就聽說南方城市節奏快,人忙效率高,便信以為真。不想,卻是那姑娘參加工作後,在周圍同事的熏陶之下,耳濡目染地變得現實,加上不斷有人主動獻愛,姑娘招架不住。想著他吳宇遠隔千裡,聚少離多,分開隻是時間問題,於是,她防範於未然,漸漸動了珍惜“眼前人”的心思。   再到後來的某一天,精確一些是公元某年的2月14日,那姑娘等吳宇說完情話獻愛完畢,直截了當、言簡意賅地說:異地戀沒有好結果的,最重要是大家不適合,分吧。吳宇愕然,想不到她在南方呆幾天早已學得為人處事的精髓,分手節奏能如此之快、效率如此之高。   他向來把感情看得太重,雖然人窮自尊心卻不窮,賭氣答應後買醉而歸,一蹶不振了一個多月。之後頓悟:距離不止產生美,還能產生失戀,頓悟之餘還頓足——從此一聽到西方情人節,便恨得捶胸頓足。   懷著心事入眠。   第二天,大項破天荒早起,當了一回義務鬧鐘。   項嫂如約帶了室友同來,吃過和大項你爭我搶、最後吳宇付賬的早飯,如願以償表達出東道主的熱情好客和吳宇的豪爽大方。四人同行,兩兩成行。項氏夫婦故意走前頭,意在為吳宇創造親近那姑娘的機會。   客觀地說,那女孩子個子高挑,與項嫂相去無幾,模樣也毫不遜色,隻是項兄弟說她“相當漂亮”未免言過其實,轉念一想,也許為了製造噱頭,項氏夫婦向對方介紹時,也曾把自己吹爆,那女孩子的失望恐怕來得更大。   想到這裡,心裡不免暗笑:廣告果然信不得。兩人初次見麵,又是熟人介紹,話題不太好深入開展,把握不當的話,容易進退失據。   吳宇是敗軍之將,有些師老兵疲,重整旗鼓尚需時日。所以,他倆之間的談話總不離學校裡的那些事,莫不過“學校如何如何”,“導師怎樣怎樣”,“所學專業好不好找工作”,諸如此類著實乏味,除此之外,便是尷尬沉默。   這就好比拳擊比賽,雙方拳手在初次交手時多以試探居多,點到即止並不會深入,以免被對方瞧出破綻,失去先機。   走出一段路後,終於趕上項氏夫婦,第一回合結束。項氏夫婦兼裁判看吳宇兩人貌合神離,知道事暫不諧,便招呼一同坐上新近出現的電動擺渡車,四人都在心裡舒一口氣。   與“摩的”相比,電動擺渡車的價格並不更高,但乘客的體驗卻大不相同。後者給人感覺平穩愜意有如觀光旅行,而前者僅靠後輪驅動,免不了大幅度左搖右擺,給人營造出一種飛車逃避警方追捕的心慌,不過有人要的就是這種驚險刺激,所以並未被擺渡車趕盡殺絕。   眼看生意日漸蕭條,“摩的”主人們便決定暫時停止內戰,化乾戈為玉帛,聯起手來對擺渡車恨之入骨。所謂“兄弟鬩於墻,外禦其侮”嘛,他們拿出驅除韃虜保家衛國的氣概,一同捍衛有限的作業區域。   電動擺渡車當然識趣,知道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隻敢把上下車站點設在“摩的”勢力範圍之外,對外宣稱的卻是“上山坡陡路滑不好走”。雖然硬件優勢明顯,但由於少走了一段路,同時也怕再刺激到“摩的”,所以價格並不敢出類拔萃。   下車過天橋,再往東走上一段,便與老於夫婦會獵於意向樓盤的售樓部所在小區的大門口。   那售樓部所在的小區,周邊一派繁華熱鬧,而售樓部想必知道古今隱士們的作風,身處小區腹地一個極為隱秘的角落,不大容易找。在望風加攬客的賣樓崗哨幫助下,一行人歷盡艱難困苦後終於抵達,心裡再次湧起對我紅軍長征萬裡的由衷敬意。   售樓部在一樓,剛一進門,迎麵就是一幅名為“錦繡莊園”的樓盤效果圖,輔以諸如“周邊配套設施齊全”、“有公交直達,交通便利”、“臨長江之濱”、“物業管理出色”、“某某著名小學初中分校入駐”等等吸睛的說明文字。   那情形似曾相識,不像在看房,倒像是在遊覽江南三大名樓之一的黃鶴樓,一樓迎麵也是一副巨大的《白雲黃鶴》效果圖,也會有熱心導遊的一番例行精彩講解。不過,這些先入為主的眼耳雙重刺激,顯然讓初次參與買房業務的吳宇眼界耳界同時大開。   商家的辦公場所由一間三居室改造而成,房子顯然是臨時租賃,業務員們就在客廳辦公,臥室留著給老板、老板娘以及保險箱用。客廳角落堆滿各種文件,猶如正在打包中的行李,顯得淩亂不堪,能給觀眾一種錯覺:這群人剛搬過來或者即將搬走。   見此情形,多數人都會在心裡減印象分的。可是,這樓盤的均價卻能為其加分,因為價格低到了一個新境界——這是最能吸引窮人的一點,起碼大項是被忽悠到了,看客廳裡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想必其他慕價而來的人也不少。   負責接待的是一位姓項的小夥子,這人具有一切銷售高手的所有本事。項小夥上茶寒暄已畢,拿幾句廢話過渡一下,便直奔主題,一則可能本人性格直爽,二則後麵還有許多客人等著。   他一上來就和項氏夫婦攀親戚,以取得信任鬆懈其心理防線,還裝神弄鬼、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道:“我跟你們講啊。這樓盤馬上就要升值了,你們不知道吧?”   一群人微笑搖頭看他吹牛,表示既不知道也不相信——樓盤升不升值不清楚,反正要是賣樓成功,你肯定能升職。   “誒,你們可別不信。‘大化工’項目,你們曉得不?我們樓盤就在那附近。”   一聽到‘大化工’,於項吳三人交換個眼色,項兄弟熱情的本性發作,興奮地接口道:“哎呀,是嗎?真的啊?我們可能以後就要去那裡上班呢,你再詳細說說。”   “哎呀,我說吧,我跟你老兄就是有緣啊。你看,你姓項我也姓項。我現在和以後都天天往那裡跑,你上班也在那邊,能常常見麵呢。這可不是緣分是什麼?”項小夥臉上驚喜交加,嘴上意氣風發。   看大項瞇了眼傻笑,一臉親人重逢的樣子,要不是看周圍人多眼雜不好下手,項小夥指不定會斬雞頭燒黃紙,要拉大項結拜成同姓兄弟了。   “來來來”項小夥熱情招呼,他們隨他指示,轉場去到一間僻靜無人的小次臥,開啟了營銷模式:先說這好事誰都沒肯告訴,看在大項是本家的份上,當然肥水不流外人田;之後,再把這樓盤廣告得天花亂墜——   開發商實力如何如何強,強到雖說不是世界五百強,但至少是中國五百強;接著分析本案樓盤所處地段怎麼怎麼好,又加上沾上‘大化工’項目的光,以後還不是跟著雞犬升天,簡直可以媲美炙手可熱的一流學區房呢。   項小夥連雞犬升天這樣封建迷信的道家專用成語都用上了,可見這人吹的牛是這樣的無下限,意在使人相信他的樓升值空間是那樣的無上限。   老於的大腦袋有劉皇叔的雅量博涵,產生的思維和行動也頗有劉皇叔之風,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眼看大項要掏錢局勢即將失控,冷不妨地出手插上一句:“給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買了。我就想問問這樣的利好,你們是不是早就用內部價入手了啊?”   “哎呀,這位大哥果然有眼光,有眼光啊!”項小夥顯然對此早有準備,可並不正麵回答。他先是沖老於翹起大拇指一誇,接著臉上神情一變,再悲憤交加地緩緩一說:“唉,不怕你們笑話,要是我當時買一套,哦,算上我那輛破車,女朋友不跟人跑,我早成‘孨’族了。買了房的同事都笑話我呢,我都後悔死了……”   “現在再買也不遲啊……”項嫂室友麵帶微笑地開口了。   “現在?唉……”項小夥抬頭,沖聲音來源禮貌地用眼神招呼一下,神色繼續黯淡,幾近聲淚俱下道:“錢還被套著呢。那次沒有買房,而是在炒股。女朋友讓趕緊套現買婚房——要是聽她的話就好了。我當時看行情出奇的好,於是堅持等漲停再出手,這樣就能一箭雙雕地把房子解決,還能換輛好車。想的倒是挺美,可接著就是股市一路狂跌,再想割肉也來不及了……”   “哦。你們也炒股的,對吧?當然知道炒股風險大,我是吃了大虧的。”平復了一下情緒,項小夥接著進行人生總結:“我炒股,她吵架,炒股丟了房,吵架丟了她。”   帶領眾人在波詭雲譎的股市中暢遊一番後,緊接著回歸主題,作進一步升華:“你們瞧,還是買房靠得住,退一萬步講,買了房即使賺不了錢,起碼它能住,是不是?”   項小夥的領銜主演,博得了部分觀眾的同情,取得了預期戰果:嫂夫人聽完感同身受,因為平常和大項也總為炒股而吵架,項嫂總擔心,照大項這麼割下去,估計最後連骨頭都剩不下。   可是,項兄弟一貫盲目自信,又肯堅持錯誤的主張,是不大聽老婆話的,如今聽了旁人的股市故事,難得同項嫂意見達成一致;吳宇不懂炒股,但他新吃過女人的虧,覺得自身經歷同項小夥的故事情節類似,感同身受地產生了共鳴,不僅共鳴還共情,從中悟出一個道理——   有房便有女朋友,仿佛買手機就能附贈話費。事後來看,吳宇悟出的,其實是他自以為是地誤演了一出。   大項早已被說得暈暈乎乎,又一聽有投資潛力,心裡盤算著低開高走的好處,不禁喜上眉梢,和項嫂稍作商量之後,立馬同那本家小夥一拍即合,提出要去看房,吳宇附議,老於夫婦和項嫂室友礙於情麵,也勉強答應同去。   看房專車剛接一波人回來。   那輛五菱宏光不愧為中華神車,能日行萬裡,氣都不用喘一口,便拉上大項夫婦、老於夫婦,項嫂室友外加吳宇,一路東進。出市區後路漸顛簸,常言道,“要致富先修路”,想必他們要去的地方還未脫貧,所以未能致富。七彎八拐九繞十分折騰一番,來到了本市東郊的一處號稱鎮上的村口。   於項吳上班的公司,已經遠在城市東三環以外了,想不到這樓盤卻更有日出時向日葵的習性,朝東更進一步,韋莊的詩句“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東更東”就要脫口而出了。   一行人想不到,開發商竟如此得隱士精髓,不僅把售樓部大隱於市,還將本案樓盤小隱於野。昨晚剛下過一場大雨,馬路名副其實如萬馬奔騰過後的泥濘不堪,下車後幾乎無處落腳。對麵就是樓盤的工地,機器轟鳴加上人聲嘈雜,一派欣欣向榮的熱鬧景象。   那小夥子顯然輕車熟路,帶著浩浩蕩蕩的一群人,闖關似地繞過建築垃圾,石材,黃沙,水泥,不費一兵一卒地來到一處沒來得及安裝護欄的樓梯口,就他那矯健的身手,再晚幾年去玩神廟逃亡遊戲,妥妥地天下無敵啊。   眾樓尚在被積極建設中,所以具備西嶽華山的特點,危機四伏險象環生,去別處可以玩命旅遊,到華山旅遊則是玩命。大家像是在走南峰的長空棧道,一路小心翼翼加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地瞻仰了尚在毛坯中的各種戶型的電梯、樓梯房,有幾個人直到上車腿還在抖。   看房回來的路上,免不了再顛沛流離一番。大項已經進入預付款狀態,顛簸使其愈發亢奮,正眉飛色舞地和嫂夫人低聲談論著,聲音裡抑製不住的喜悅,大意是說這房子好比一隻潛力股,入手後十拿九穩地蹭蹭上漲,轉手一賣想必能凈賺多少多少。   旁邊他的準拜把兄弟呢,臉上呈現出勝利在望的表情,不忘隨時附和羨慕幾句,誇他倆夫妻同心,必然會其利勝金,賺得盆滿缽滿。   車剛到售樓部,大項就拉開門,迫不及待地跳下車,一副國際名牌打折店門口淩晨排隊等了好幾個小時的樣子,迅雷不及掩耳地交上訂金一萬,臉上喜滋滋,渾身樂顛顛。   老於是本地人,家境殷實,房子多到一家幾口人、人均一套都住不完的程度,房子當然就不是剛需了,麵對項小夥的垂詢,客氣低調地推說要再考慮一下。   吳宇本來還在猶豫,但經不住大項從旁助攻遊說,可見這廝意圖明顯:有好處一起來,要死也有墊背——那一句“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結拜專用誓詞總算能派上用場了。   銷售小夥見吳宇還不甚著道,不得不使出殺手鐧加以威脅說——最近來看房的人特別多,晚了就被人搶了先去,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啊。吳宇耳朵裡聽著胡言亂語,眼睛裡看著熙熙攘攘,兵荒馬亂之中,頭腦一熱,決定先訂下來再說,也咬咬牙交上錢。   回來的路上,大項的快樂溢於言表,仿佛建立了不世之功,可以誇耀千秋萬代,要不是此地離山東實在太遠,這廝怕是要學秦皇漢武去泰山封禪,勒石刻碑以記之的。   剛開始,大家還出於禮貌,客氣地隨聲附和,但這家夥把附和當了真,自誇個沒完沒了,又挨個問一遍大家的看法,這麼一來,便如願以償地激起了民憤。   “呃,你都問我兩遍了,那我就說一說。”項嫂室友不勝其煩地開口了。   “房子的價格呢,自然沒話說。隻是那周邊環境嘛,有點……嗯,怎麼說呢?有點原生態吧,出行好像也不大方便。‘大化工’項目還不見影子,不知道哪年才能開工,附近要繁榮起來,估計也要等好久。”   這姑娘分析得頭頭是道,看大家都不作聲、忘掉走路地聽她演講,明顯受到鼓舞,再接再厲地說下去,卻忘了看施問者的臉色。   “還有,現場施工也奇怪。”   “哪裡奇怪?”項氏夫婦同聲問道。   “東西胡亂堆放就算了,主要是太危險。樓都蓋到四層了,樓梯卻沒個扶手護欄,連防護網也沒有;砌墻的工人爬那麼高,竟然不係安全帶;電線倒是五顏六色,可是相互纏繞亂七八糟……”   項嫂室友侃侃而談,一口氣列出不少罪狀,最後總結道:“我有親戚在建築公司的,別的方麵知道得不多,就是常常聽他講工地上的一些故事——其實就是事故。所以呢,我一到現場,就看到了一堆隱患,施工隊伍就不像正規公司,明顯就是草臺班子。”   那姑娘這麼憤青,聽得吳宇肅然起敬,心想211名校女碩士果真名不虛傳,能透過紛繁蕪雜的現象看清事物本質。憤青們最愛過嘴癮,ta們所奇缺的,是能夠心甘情願聽其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聽眾,反觀自己呢,已經具備了憤青的基本特點。   如果兩人真在一起,勢必會變成憤青的強強組合,時間一長,免不了政見不合,肯定得相互看不順眼,那還不得像曹操籠絡關羽一樣,一直“三五天”循環下去?稍稍不同的是,曹丞相是開“宴”,自己是開“吵”。再說了,看她有勇有謀,以後自己要想耍個花招,這得鋌而走險費多少腦細胞?   聽室友這麼一說,項氏夫婦內部馬上產生了分歧。項嫂的擔心是按時間先後順序呈現出來的:首先是房子的質量,其次是交通,再次是將來小孩上學;項兄弟的興致並未因此被抹殺,臉色也隻是微變後迅速恢復,活像廣告裡頭,那位萎靡男士喝完脈動後的精力。   此外,項兄弟覺得自己是已經掌握了真理的少數人,於是信心滿滿、半哄半騙、一箭雙雕地開導說:“房子呢,主要拿來投資,我們不會去住,所以小孩上學也好解決,大不了以後買學區房嘛。”   “好。這些以後再說。出行怎麼辦呢?那兒連個公交都不通,還說什麼‘交通’?”項嫂對大項這種舍近求遠的想法不以為然,馬上拋出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這算啥難事嗎?大不了買輛車得了。”大項正在興頭上,當然談笑自若。   “買車?房子的錢還沒著落呢,哪有錢買車?”   “大不了一次多借點,省得借兩次,搞得大家都麻煩。”   眾人無語,項嫂氣笑。   “喲,你還真能替人著想啊。好好好,錢的話,就算你借得到。你口口聲聲說買車,那我問你,你會開車嗎?”   是啊,大夥姑且相信項兄弟背後有一群金融大鱷鼎力相助,可是,聽說過借錢借糧借東風,可沒聽過借駕照的。   對於如此終極拷問,大項終於犯了難:想想自己的強項,素來是厚道加忽悠,這同人打交道容易,和考試卷子切磋起來,可是從來沒占到過便宜的。當初,連大學英語四級都考了好幾次,還差點拿不到碩士文憑。如今,考駕照是一年比一年難,心裡還真是沒有底。   想到這,項兄弟決定暫避鋒芒,扯開道:“這個呢,以後再說?”嫂夫人正要接口,大項忙調虎離山:“眼下啊,我們先把房子的事情搞定,這才是最要緊的呢。”   按照約定,七天後交尾款簽購房合同。   隨後的幾天,大項風風火火地東挪西湊,總算有了首付,歡喜在臉上餘震不絕。吳宇向家裡匯報了大致情況,基本上就是把售樓小夥的話原封不動地、加以延時同聲傳譯一遍,並告知已經交了訂金。   吳母一聽直皺眉頭,心裡埋怨兒子,買房這麼大的事情怎麼都不提起招呼一聲,跟家裡商量商量?   可是轉念一想,如今兒子大了,覺得他受過碩士研究生的高等教育,能順利畢業,證明智商即使不超群想必也正常,所以想當然地以為他情商也不會低,自己做一回主總不至於太離譜。   吳父早年走南闖北東奔西跑,著實見過不少世麵,準確來講是吃過不少明暗大小不等的虧,在吃塹長智原理的作用之下,他老人家的智慧明顯與日俱增,久病成醫之後長出不少防騙的心眼。   聽了吳宇的一麵之詞,不想偏聽則暗地在陰溝裡翻船,先緩兵答應籌錢,但鑒於兒子涉世不深,對吳母說,書呆子行事總信不過的。為了兼聽則明,於是暗中部署吳宇的姐夫辛苦一趟,幫忙把把關。   吳姐夫屬於那種賊精賊精的人,他在本地經商多年,平時業務繁忙。如今老丈人有命,此時正與吳姐新婚燕爾,所以不敢怠慢,隻得從百忙之中抽身出來,驅車帶著一行人故地重遊。他不僅閱人無數,想必閱房的經驗也老道,略略一看心裡就大不滿意。   小舅子明顯被人忽悠了,可當著外人不好駁家裡人的麵子,所以嘴上並不漏出來。看房回來之後,吳姐夫便自啟嘮叨功能,出動那張利嘴,從地理位置的偏僻、交通的不便利,分析到期房的不保險、升值的空間小,順便點評周邊環境的臟亂差、房子結構影響采光和通風等諸多不合理。   隻聽得吳宇的心一路往下沉,後悔不迭,想不到這樣出師不利,頭一回當家做主就鬧了個這樣的笑話,不免麵紅耳赤羞憤難當。   經姐夫提醒,立即一同上門請教建築行業的表哥。建行表哥問明原委,特地拿了那張交錢的收據來看,掃了一眼臉就直沉下去,謹慎起見,還翻箱倒櫃撿出一本《民法典》,指給眾人看第五百八十八條對定金的解釋,其中有“交付定金一方違約時,定金不返還”的條目,而那張收據上赫然寫著收受方理想的“定金”,而不是交付方理想中的“訂金”。   吳表哥旁注道:“這個‘訂金’和‘定金’,可是各種商家玩爛掉的貓膩,行業內的都懂,他們隻能拿來哄外行人。”說完瞧見吳宇臉上表情,後悔這話要落井下石幫倒忙,忙安慰道:“小弟,其實呢,這也沒什麼。別看一字之差,著道的人可多了去。”   一聽這話,吳宇多少好過一點——仿佛經表哥這麼一說,中招人數的分母迅速擴大,他作為受害人士,分子的分量會大大減輕似的。   大錯既已鑄成,悔也無用,為今之計,是想辦法把損失降到最低。經過一番討論迅速達成一致意見,決議如下:軟磨硬泡去討,要回多少算多少;如果一個子都弄不來,這些哥哥姐姐們受點委屈,幫小弟分攤了罷。   吳宇聽了真心感激,想著還是家裡人會對自己好,以後有能力了,一定要好好對他們。隻笑一笑,說好意心領了,事情是自己做下的,自己扛就是了。   於是,吳宇回宿舍,把來龍去脈跟大項說了,倒弄得大項挺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好心辦壞事,當即慨然道:“明天我就陪你去,要是這錢要不回來,我給你出一半得了。”吳宇不免感激。   第二天一早,他倆就來到售樓部。吳宇說明原委,可憐兮兮加萬般無奈:“這房子呢,我本人是很想買下得,但家裡就是不支持。我呢,一個窮學生,剛剛上班不久,手頭並不寬裕,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迫不得已隻能割愛,還請您這邊考慮一下,把定金多少能夠退一點。”   售樓部的經理不為所動,這種陣仗想必早已見過無數回了,顯出一幅比無賴更無奈的表情,兩手一攤,例行公事客客氣氣地說:“您的情況,我本人能夠理解,也很替您遺憾。   可公司有公司的規定,我們也有困難。更何況,您跟我們是簽了合同的,現在是您違約在先,所以抱歉得很,訂金是沒法退還的。”   話說得清清楚楚,一紙合同也明明白白,看來這錢是一入侯門深似海了,想失而復得簡直比大海撈針還難。吳宇隻好放棄無謂的努力,道聲抱歉,拉著大項回去。   可又不免有些心疼——畢竟是五個月的工資,隻後悔不該一時沖動,得,大筆一揮倆字一萬。大項呢,深知掙錢不易,隻比吳宇更心疼,他不甘心,屢次打電話去說情,甚至和人大吵起來——兔子急了會咬人,大項平日素來溫順,看來這回也是真急了。   可是,銷售這個行業,靠的就是一張嘴巴,靠了嘴說話,靠了嘴吃飯,尤其靠了嘴吵架。大項雖說混過社會,同各行各業的各色人都打過交道,嘴上功夫了得,無奈術業有專攻,而且業精於勤而荒於嬉——大項自打上班掙上錢,難免由儉入奢易,把嘴上專業荒廢了,所以沒法跟人勢均力敵,屢屢敗下陣來。   吳宇又是感謝又是勸,大項的氣也漸漸平了,他靈機一動想出個主意:讓那售樓本家幫忙找人接手,願意低價轉讓,可惜未果。吳宇見狀,反倒豁然開朗了,覺得反正這錢是拿不回了,還不如做點好事便宜自己人,天真地想要無償轉讓給老於。   然而,老於見過的世麵比吳宇和大項加起來都多得多,考慮問題既透徹又深刻還細致,知道這燙手的山芋是萬萬接不得的,最後也效法吳宇,推說自己有意、家裡為難。   吳宇又好氣又好笑,他沒料到自己拿來搪塞人的借口,竟然會被老於“以彼之道還施己身”,無可奈何之外,不得不佩服老於博學多才,習得姑蘇慕容家“鬥轉星移”的獨門絕技。   來回折騰了個把星期,吳宇身心俱疲,心想這一下就賠進去近半年工資,無計可施之下隻好自我安慰:當是花錢買個乖,隻是這次的乖大些,價格不菲。想起大項這幾天,為自己這事跟那售樓經理唇槍舌劍口角不快,心裡便覺得過意不去——丟錢也就算了,這人可丟不得,何況錯不在對方,於是打電話過去替大項道個歉,同時挽回些麵子。   電話接通後,那頭的經理以為又要吵架,連忙讓人把杯裡的水加好,自己把嗓子清好,準備抖擻精神迎戰。誰知吳宇不是挑戰卻是來停戰的,態度誠懇地為自己的不理智和大項的言語沖撞報歉,要請她原諒。   對方楞了許久,覺得相當意外——通常,像這種情況不吵個三五回不算完的,吳宇這樣主動認慫加罷兵言和,可是頭一回。於是,經理的語氣也漸漸緩和,言語之中反倒透露出一些不好意思,還說了好些安慰的話。   大項回來,知道了電話道歉的事,言而有信地要替出一半錢,被吳宇致謝加製止,事情也便就此了結,一切照舊。   不料,兩天之後吳宇上白班,中午時,剛剛向自然規律表達完敬意,就接到那經理的電話。吳宇先是意外,寒暄敷衍了幾句,細聽之下隻剩驚喜——   原來,經理接完吳宇的道歉電話,心一軟慈悲大發,倒生出不少同情,當即向老板說明了情況——她極口說買房的是剛畢業的窮學生,費力湊了定金後已經身無分文,就差要露宿街頭了,希望上司能網開一麵通融一下。   那老板出身農村,自小在外打拚,靠實乾起家一步步走到今天,深知民間疾苦,良心未泯。又聽說吳宇也是農村子弟,心便軟了一軟,加上得力乾將親自求情,決定拿這區區小錢做個順水人情,可也不能全壞了規矩,略一權衡,當即答應退還百分之六十給吳宇。   本來覺得板上釘釘、已經無望的事情,突然之間卻有了轉機,雖說損失掉四千,但大項和吳宇卻感到意外地滿足——這不像虧了錢,反倒像是大發橫財賺了一筆。   退款這等大事,當然刻不容緩,吳宇一麵請早退假,一麵讓在寢室休息的大項帶上相關資料,同去辦理手續。公司小隱在城市東郊,售樓部大隱於鬧市,這大小有區別,造詣有深淺,空間有距離。   這二十幾公裡的路程,平時坐公司通勤車,一路暢行的情況下都要走上一大會,最近沿途有幾處施工,急切至今難以通過。   可是,跟人約好的點不能誤,於是隻好忍痛打的。那的士司機閱人無數、老奸巨猾,一聽吳宇講的是普通話而不是當地方言,先就放下心來——外地人騙起來更容易,而且不必擔心他找麻煩,即便找也不怕,畢竟“強龍”都壓不過地頭蛇,何況眼前這條,頂多就是“強蟲”。   再看吳宇,一副行色匆匆的樣子,更加要喜上心頭。察言觀色一番之後,便確定這小子著急趕路。   隻聽那的哥開口問道:“小夥子,要走哪條路啊?”吳宇隻記得獨一無二的那條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並沒有選擇“哪”的本事,便指點司機順著廠車路線走。   走不多遠,司機斷定吳宇對路況不會熟,借口前麵堵車,按原定路線持續走下去的話,鐵定要費時間耽誤事。吳宇給他說中心事,一聽之下信以為真,不疑有詐地產生“被賣數錢”的感激。   於是,司機順理成章地繞行了好長一段路,時間自然並未縮短,冤枉錢倒是多出了二十幾塊。眼看六點將至,吳宇顧不得計較這許多,忍住火付了車錢,跳下車就直奔售樓部。遠遠看到大項早已等在門口,誇這廝竟然難道準時一回,便一道奔進了售樓部。   那經理略有歉意,客氣地說,自己能力有限,隻能要回這麼多。吳宇大項連連擺手,不住地致歉致謝,感激她仗義出手。拿到那一遝錢,吳宇並不當麵清點,表示對那經理的信任。隨後,抽出幾張,硬是要塞給經理表示感謝,卻幾次三番被回絕。   吳宇見她推辭得堅決,一陣感動,又說了好些感激的話,想請經理和項姓小夥一起吃個飯,聊表謝意。經理推說有事,見他倆盛情難卻,就派那小夥子作陪。吃完飯,吳宇高興頭上,專門買了一條煙謝他。   第二天還特意追贈了許多水果,托那小夥帶給經理。後來有一次,吳宇回學校看望導師,順便請師弟師妹吃飯,居然與了那位經理在飯店偶遇,她和朋友一起,彼此打了招呼問了近況,親切得很。吳宇感念她舊恩,悄悄為經理那桌買了單,臨走時,再次向經理表達了謝意。   至此,這買房的鬧劇總算告一段落,結局總不算太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