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後,每次來到青兒爺的墳前,我都會用日語說一句: こんにちは!(晚安) 那一年的我剛滿十歲。學校放了暑假,我隨爹娘回老家探親,那是我這個城裡長大的孩子第一次親眼看到了這個我出生的地方——前溝村。也是從那個暑假以後,我常常幻想,是不是這世上的每個國家的每個村落都有著它們各自的神奇故事,這些故事隨著歲月飛速流逝,伴著講故事的人埋進黑色黃色紅色貧瘠肥沃濕潤龜裂的土壤裡,滋養著生活在那裡的一代代農民。 這個無神無鬼的故事算不上多麼離奇,但它深深地影響了尚為年幼的我對這個世界、對於戰爭、對於農村朦朧的看法和判斷。各位且聽我說下去。如有雷同,也許——青兒爺的“聽眾”不止我一位哪。 沂蒙,一片神聖的土地,一片紅色的沃土。中國革命戰爭時期,井岡山、延安與沂蒙山是最重要的三大革命根據地。直到現在,沂蒙地區曾被無數革命後人譽為“兩戰聖地、紅色沂蒙”。沂水訴不盡沂蒙人民“吃苦耐勞、勇往直前、永不服輸、無私奉獻”的偉大沂蒙精神。 不過,本故事的主人公“青兒爺”隻是個地道的沂蒙農民,但他同樣擁有這些優秀品質,同樣生於那個戰爭年代。不過,這個故事講述的,並非青兒爺在的槍林彈雨英勇殺敵,也並非沂蒙人民艱苦抗戰的微觀歷史,它講述的,是一個普通人在特殊年代裡的傳奇一生。 《沂蒙山小調》 人人那個都說哎? 沂蒙山好? 沂蒙那個山上哎? 好風光? 青山那個綠水哎? 多好看? 風吹那個草低哎? 見牛羊? 高梁那個紅來哎? 稻花香? 萬擔那個穀子哎? 堆滿倉? 萬擔那個穀子哎? 堆滿倉 1 老家位於沂蒙山區腹地,是個普普通通的村莊,雨季的時候,各家各戶常常被漲水淹沒了門檻,每當這時,傾盆的雨水夾雜著黃色的河水和黃色的土壤,沖刷著每一寸土地。此時,雞圈裡的雞就紛紛撲騰撲騰上了楊樹上了房頂,有的乾脆趾高氣昂地在堂屋踱著步子。當我一覺醒來發現一隻土黃色的雞站在我的胸口眨巴著白色的眼皮好奇地看著我的時候,這才想到,我這是回老家來了。 爹八幾年的時候有幸進了城,當了製玻璃工人,那時他才二十歲,算是接我爺爺的班。當時的國營工廠是有這麼個接替製度的。又過了一年,我爺爺給我爹尋了個隔壁村的女子,而這個女子就是我娘。後來,爺爺得肺癌去世了,我想或許和玻璃廠有關。 爺爺死了以後,奶奶跟著也咽了氣,她的離世據說是得了一種叫“箍腰蛇”的病。小時候聽娘說這名字,就覺得甚是恐怖兇猛。患病的原因不明,隻知道不是傳染病。得了病的人食欲不振腹痛難忍,從腰部繞著肚臍一圈兒長出一圈紅色的瘢痕,等到一個月左右,兩頭接上了,人也就死了,據說,五臟六腑都爛成了團。這樣的形容給人一種宿命論的詛咒之感,讓人不寒而栗。 父親是爺爺奶奶唯一撫養大的兒子。我大伯在他三歲的時候在饑荒年裡一口氣偷吃了我奶藏起來的幾個饃饃,撐破了胃,死了。而我從小素未謀麵的兩個姑姑早已遠嫁,於是,我父親在爺爺奶奶過世後就帶著我母親住到了工廠宿舍。這些久遠的故事都是我向母親打聽來的。她總是一邊嫌我“煩人精”,一邊溫柔地、絮絮地為我講著那些過去的故事,但我聽過最令人驚奇的,莫過於青兒爺的故事,但這不是娘說的,是我自己聽來的。 要講青兒爺,不能繞過我爹我娘初次見麵的那一天,也就是現在年輕人時興的“相親”。但是和現代化的相親形式不同,那時候,隻是兩個互不相識的一男一女遠遠的看上一眼,還得是隔著老遠的距離,將將能夠看清對方的臉。 經媒人說定,在70年代末某一年臘月的某一個早晨,我娘到了先前說定的地點,可是日頭都快上三竿了,我爹還沒趕來,讓她有些焦急和生氣:哪有男方第一次見麵就遲到的? 其實,我爹不是故意晚到,他前天在工廠接到我爺爺的電話喊他回家相親,昨天才請到假,直到半夜才趕回了前溝村,之後,便徑直睡到相親那天八點多才醒過來。他急中生智,想起同村的青兒叔有輛自行車,便借了來,向相親的地兒飛馳而去。 我爹他本來就生的五官端正,一米七五的個頭兒,論相貌更是村裡數得上的後生。進城一年,更沾染了些乾凈清爽的氣質。我娘正準備轉身回家拒了這門親事,卻看到英姿颯爽的我爹騎著自行車飛馳而至,她一下子紅了臉 紅了臉這一說是我爹說的,我娘的說法是,她根本沒看清我爹長啥樣,而是直接氣憤地轉身回了家。而每次我娘一說到這裡,我爹就反擊:哈,吹牛皮也不臉紅,當時你故意站在高高的黃色土包上,顯得身材好,不然才看不上你呢。 ——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我爹我娘能走到一起,甚至包括我的出生,都要歸功於青兒爺的那輛自行車。所以那第一次回老家,我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去看看那輛“偉大”的自行車。 長途汽車駛出沂水縣城便開始顛簸,黃土路飛揚起漫天的塵土,使人不得不把車窗緊閉。靠著娘睡熟的我沒多久就被爹叫醒,說是快到家了。我睜開迷蒙的雙眼,車窗外,隻有無盡蒼茫的黑夜。在很遠的什麼地方,分不清到底是幾點星光還是燈光。下了車,站在柔軟的土路上,那是我第一次呼吸到故鄉的空氣,它是一種牛糞味、楊樹林和晨露水混合起來的好聞味道。一個孩子行走在異鄉的土地上,緊緊拉著娘的手。領頭的爹在前麵打著手電。有時會聽到哪家的狗警覺得吠叫了幾聲,襯得這鄉下的夜晚更加寂靜了,但更多的,還是夏夜裡悅耳的蟲鳴——這片土地在召喚我呢。它已然用自己的方式溫柔地接納了我這個失散多年的孩子。 走著走著,我便調皮起來,抬起頭不看路任由娘牽著我走。眼睛已經漸漸適應了黑夜,我看見了令我終身難忘的美麗夜空。那就是銀河嗎?璀璨的,絢麗的,說不出是乳白蔚藍金黃還是粉紅,隻知道是彩帶般的錦緞橫亙在天空中。那些星係像是聚集著訴說著什麼古老的秘密,而我太過年幼不得而知。 也許,太過於震撼的美麗對年幼的孩子同樣也是有點可怕吧,我低了頭攥緊了娘的手,在夜色中走進了前溝村。當時的我太年幼,從來未曾想到這個祥和質樸的村莊曾目睹過那麼多的滄桑歲月,那麼多神奇多舛的人和事。 在村裡的日子,我幾乎是在無盡的快樂的探險中度過的,這裡有太多城裡沒有的東西。豬狗雞鴨鵝馬羊,壓水井磨盤拉風箱,它們都使我強烈的好奇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在這裡不得不提牛撒尿,我最愛觀看的節目 我愛看牛,一看就是一上午。爹家裡隻有一群聒噪骯、臟而又神經過敏的土雞,我並不喜歡,它們總是突然之間毫無征兆地呼啦啦飛上了房頂,掀起一陣塵土,令我很是討厭。我常常跑到隔壁家門口拴著的牛麵前安靜的觀賞它。那頭黃牛巨大的嘴巴反芻草料的樣子使我百看不厭,它那嫩紅、柔軟而靈巧的舌頭居然可以將我手臂一般粗細的秸稈一舉卷進嘴裡,上下顎有節奏地交錯之間就咬嚼下了肚,沉默而穩重,不驕不躁,有股奇異的吸引力使我著迷。 牛是偉大的牲畜。它擁有比人類強健百倍的筋骨,卻甘心至死不渝地貢獻它的精力和血肉,日復一日地在田裡耕作著不屬於自己的糧食。這令我十分感動。於是,我常常回家偷幾根城裡帶來的香蕉喂給老牛,可是老牛並沒有表現出認為香蕉是一種珍饈美味的樣子,更沒有因此表現出對我更親近些或感激些,這令我頗為心痛那些香蕉。其實,老牛也許並不老,隻是在我這個稚嫩的孩子眼裡,它歷經滄桑寵辱不驚的表情使我充滿敬畏。 不過,最令我驚嘆的還是牛撒尿的場景,簡直蔚為壯觀。金黃色的尿液粗野地從它的下部噴射出來,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黃土地被迅速地染濕,積蓄起一灘尿潭,同時升騰起一片氤氳的溫熱霧氣。牛肚子牛腿牛蹄子全部被滋滋的尿液打濕,而老牛的滿不在乎使我再次心生崇敬。這是野蠻而自然的行為,沒完沒了,其流量甚為可觀,有時會持續上好幾分鐘。每當我偷眼瞧著那健碩粗壯的排泄器官,仿佛覺得冒犯了老牛,同時我也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羞愧。 可是,孩子畢竟是孩子,牛撒尿不能持久地滿足我的好奇心,而那神奇的自行車也一直在我心裡打著轉轉。等爹娘忙活完了走親戚的事兒,我吵吵著要去看那“青兒叔”的自行車。 “要懂禮貌。你得叫青兒爺啊”,娘無奈地點點我的腦袋,終於答應了我。 順著村裡的大路往南走,地勢逐漸變得很高,天氣很熱,我甚至有點後悔不該非要吵著來。抬頭看走在前頭的娘,她背上的衣衫也被汗水濕透了,我又把要回家的話咽回了肚。 坡上頭,是一片寬闊的打穀場,鱗次櫛比豎立著無數巨大的草垛,如同散亂的棋子。娘熟門熟路地帶著我三繞兩繞,就來到一座磚房麵前,屋頂是瓦片封的,有一部分已經碎裂。屋前的馬紮上坐著個瘦瘦的老頭,帶著個有些看不清顏色的軍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正有力而富有節奏地鍘著草。 “他青兒叔好啊。”娘親熱的問候道。 老頭聽聲,抬起頭,看起來就是個十分普通的老人,麵目慈祥而和藹,就和很多前溝村裡的老人一樣。“哦,文生媽來了啊。坐,哎呀恁來就來,帶啥東西。” “前兩天兒跟他爹剛回來。您不是愛喝酒嘛,留著慢慢喝,來,文生,叫青兒爺”,娘把我推到青兒爺麵前,我低著頭怯怯地喊了聲“青兒爺”。 “好,好孩子”。他似乎很高興,撐著膝頭站起身,進屋給我和娘拿了兩張板凳來。 “叔你別忙,俺們不多坐,”娘說道,“這孩兒天天吵著非要看你那自行車咧,他爸當年還跟你借過的?” 聽到娘這麼說,我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把腦袋壓的更低了。 “那有啥看頭兒嘛,那不,就在屋後頭”。青兒爺背著手,帶著我們轉到他的房子後麵,果然,靠著墻停著一輛自行車,很普通的樣子,不過,像是很多年沒有騎過了,車座的黑色皮麵上裂開了一道大嘴,露出裡麵黃色海綿。兩個車軲轆上麵遍布著蜘蛛網和灰塵,那曾經閃亮奪目的車鈴鐺也也隻剩了半個殼,裡麵的零件銹蝕地很徹底。 “看見啦?這回可高興了吧”。娘調侃著我。我沒吱聲兒,心裡很是失望,因為眼前的它實在令我難以想象父親當年騎著它“英姿颯爽”的風範,因此,我抿著嘴沒說話。 回家的路上,娘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便逗我說:“小嘴兒能拴驢啦,你猜,青兒爺為啥叫青兒爺?”
第1章:主角是個綠發老頭?(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