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爺睡得很沉。 　　因為抽煙太多，肺部不好，他半夜總是容易低低咳嗽，但今夜的夢，似乎遠比平常的深沉。 　　夢裡有一個孩子，總是孤立在所有人之外。 　　他揮揮手，讓其他所有人先去訓練，再把那個孤單的孩子喊了過來。 　　“小孩，你喜歡滑雪嗎？”那時候的他還沒有像現在這麼嗜煙。 　　小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混賬！” 　　他叱罵：“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男人沒有中間選擇，永遠隻能選擇一個。” 　　“喜歡是什麼？”孩子抬起頭問。 　　“喜歡........就是你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人生是有長度的，日子有有限的，但你還是願意在這個人，或者事情上花時間，在你訓練完，或者在你放學，或者在你下班了以後，這個人或者事情，總是第一個會跳上你的腦海，然後你會忽然想，這樣簡簡單單過上一輩子也挺好的，這就是喜歡。” 　　“那不喜歡呢？”孩子又問。 　　“那就是不願意在上麵花時間，你要是不喜歡一個人，和這個人多說一句話都覺得浪費口舌，在這件事情上多動一點腦筋，都會覺得生命在流失，而變得無意義。” 　　“懂了。” 　　孩子點了點頭：“那我不知道。” 　　“........” 　　辛辛苦苦解釋半天，到頭來果然是對牛彈琴。 　　他忍住了一巴掌拍死這個小孩的沖動。 　　“我從來沒有選擇過滑雪。但是滑雪選擇了我。從那一天以後，滑雪好像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的手腳，我要和我的手腳過一輩子，但我也感覺到了生命和時間的流逝。” 　　孩子輕聲說：“我不知道這些流走的時間有沒有價值。教練，人生是有價值的嗎？”他的眼睛明亮深邃，又清澈迷茫。 　　“混賬！” 　　他低罵了一句，眺望遠山：“人生的價值就和你頭發一樣！在人剛出生的時候人是沒有頭發的，當你長大了以後，頭發也會變得茂盛，但當你經歷的事情足夠多了，頭發就會變成地中海，最後最後，人快老死了，頭發也就都掉沒了。你摸摸自己的頭發還在不在？” 　　“在。” 　　“那你的人生就是有價值的。”他中氣特足，擲地有聲。 　　“是這樣啊........” 　　孩子說：“那教練你的價值好像快掉沒了.........要不，我拔兩根給你吧？” 　　額頭暴起無數青筋。 　　“混賬東西！！！！” 　　他怒吼，暴跳如雷：“男人的價值啊，可不是區區幾根頭發能權衡的啊！” 　　孩子總是那麼溫順。 　　尤其在他聲音變大的時候。 　　他氣哼哼地仍在罵著，聲音卻不自覺地低了下來，他看到了孩子袖口裡的傷痕。 　　周圍就剩下他和孩子了。 　　雪還在下，兩人頭上肩上都是雪。 　　“你，不喜歡你的爸爸媽媽嗎？”他忽然問。 　　孩子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覺得自己的問法不對。 　　“那你，喜歡你的爸爸媽媽嗎？”他繼續問。 　　孩子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才恍然大悟，額角又暴起幾根青筋，原來是孩子不對。 　　“我不想和他們過一輩子，我不覺得在一起的時間被浪費掉了。我不是很開心，但我也不會很難過。” 　　孩子輕聲說著，鼻子一抽，眼淚就掉下來了，而他本人似乎毫無察覺：“我隻是很可憐他們。我覺得他們很難過.........我好希望他們不要這麼難過了。” 　　他的眼淚第一次這麼大顆大顆地，不停地砸在雪裡，和泥混在一起。 　　“他們說我要是不在就好了。” 　　老大爺沉默了很久很久。 　　“陳子遊，你是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奇跡。” 　　他心底說：“你明明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卻還敢從那麼高的地方往下跳，要知道哪怕一個成年人，從四五樓的高度俯瞰下來，也會心裡害怕，腿腳打抖........而你滑下來了，而且做出了我們都不敢想的動作。” 　　“一個人的出生，原來可以同時是一個奇跡，也是一個錯誤嗎？” 　　“狗屁不是！” 　　他低聲叱罵，緩慢，又斬釘截鐵地罵著：“奇跡就是奇跡，錯誤就是錯誤，男人沒有中間選擇，永遠隻能選一個！我說錯了，你不是奇跡，你也不是錯誤，你隻是一個普通的小孩，那就像一個普通的孩子那樣去長大！你可太普通了！吃飯放屁拉屎睡覺，我們隊裡像你這樣的小孩多了去了，你以為你頭發少就能算根蔥了？毛都不是！........” 　　他忽然停下來，他才意識到他說了很多，而孩子一直沒說話，隻是眼淚不停流著地看著他。 　　“教練，你喜歡滑雪嗎？”孩子問。 　　“喜歡啊！那我可太喜歡了，這事我就是要乾一輩子的，自己滑不動了，就教你們滑，讓你們帶著我的技術我的目標繼續滑........” 　　他不明白那天的自己為什麼這麼激動，隻是輕聲，又每個字都很用力地說：“男人的夢想啊，是永遠不會結束的！” 　　“嗯。” 　　孩子流著眼淚，聽懂了似的用力點了點頭：“那我也喜歡滑雪。” 　　春天，孩子每天穿著棉襖，都在長跑，跳躍，攀山。 　　夏天，孩子每天穿著背心或者短袖，背著比他還重的東西，奔跑，跳躍，攀山。 　　秋天，孩子每天都要把春夏做的訓練重復一遍，再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把自己的身體韌帶都拉到最疼，最極致。 　　冬天，孩子每天就穿著不厚不薄的雪服，一直摔，道具上摔，道具上摔，道具摔完跳臺上摔；三米摔三米摔，三米摔完五米摔........ 　　那個瘦小的身體就這樣一次次跳躍上天空，找書苑 wwｗ．zhaoshuyuan.com 又一次次重重落地，一次次起身，又一次次重重摔下，周而復始。 　　那砸地聲，沉悶至極。 　　十裡，百裡，千裡，萬裡。 　　百次，千次，萬次。 　　他一直看著。但他從不偏袒過什麼。 　　一直孤立不合群的孩子，也漸漸能獲得同伴的認可了，他的身後開始出現效仿者，仰慕者。 　　孩子之所以對長白山了如指掌，因為孩子已經跑了無數次了。 　　春夏秋冬，白馬過隙，他開始抽煙槍。 　　當看著多年前，那個還小不丁點的孩子，終於拿到金牌的時候。 　　他終於忍不住了，爆口大吼，中氣十足，根本不管身邊人的目光：“草！草！草！漂亮！禿子陳子遊！尼瑪乾得真tm漂亮啊！” 　　他用力撥開人群，迎著那個孩子跑過去！ 　　他看著這個孩子從疼痛傷病中站起，帶著過去累累的傷痕奔跑，克服了一切恐懼，帶著所有人的夢想飛翔......... 　　他看著這個孩子，就像是看著他從未有過的兒子一樣長大。 　　那孩子遠遠地看著他的方向。 　　眼裡身上滿是他的影子。 　　“教練，我啊.........”孩子對著他舉起金牌，放聲大喊： 　　“希望你們永遠不要難過！” 　　老大爺忽然醒了。 　　不知道為什麼枕頭濕了一片。 　　明明所有的孩子都在，就少了一個。 　　人之悲極無聲，隻有眉頭緊皺，煙霧裊裊。